当潮水退去

 

清晨起来,发现水退了一些,河岸上的堤坝,露了些许出来。
走在堤坝上,发现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如果不是上面有字,它和其它的也无二致。
那石头上写着:莫名一份爱恋,让潮水把它淹没。
他低头看了看,脚边上的字,已经不再清晰,但是却像这清晨的露水渗透他的鞋和裤管,湿润了心的深处。
河水从他的脚下哗啦啦的流过,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一 阳光和紫罗兰
艺术学院门口有无数无证经营的摊贩,生意好得令人乍舌。迟到又来不及吃早饭的学生随便买个什么果腹,然后火烧屁股一样冲向教室上课。
他今年已经五年级了,是学校里唯一五年制的雕塑系。他随身携带速写本,只要有感觉和激情就掏出来画,而且旁若无人,为此他的成绩一直都是最好的。
雕塑系转弯就是戏剧播音系,那是全校最古老的建筑,戏剧系门口有一棵大树,树下是一片碧绿的人工草坪,他在那里一坐就是几个钟头,简单的铅笔和凌乱的本子,没有谁看得懂他在画什么,只看出,画的是一个人。
在树下,开满了小小的紫罗兰。
有太阳的秋天,开得尤其灿烂,明明知道明天就是凋谢的日子,仍然不遗余力地绽放。
这一年的秋天,他终于毕业了。
二 凌晨四点的情书
宿舍里一个哥们儿非常得意,他是个写情书的高手,不少人甚至愿意花钱从他这里买情书。他说,兄弟总结了几句经典的,其中有一句就是,凌晨四点你想起的那个人,就是你心底最爱的人。
一个和他很要好的同系女生贝尔,来问他如果喜欢一个男生,写情书给他会不会很突兀。
他说:不会啊,你看上的人,一定非常优秀,如果再不行动,小心他被抢走。
贝尔说:啊,那倒是的!所以这个情书不能太普通啊!你帮我参考一下嘛。
他看她拿出N个版本的情书来,每个版本上的语言都没有重复的,只有那个名字,不停地出现着。
第二天,他拿出一张那男孩的素描画像给贝尔,贝尔惊呼道:“哇噻,好像噢!和他真人一样帅哎!你真行!要是他看见了这张,一定会觉得特别毙了!”
当然了,这样的素描他画了无数张,总在凌晨四点,加上颜色。
三 最大的理由
毕业后他选择了留校当老师。贝尔已经和她的心上人出双入对,他们大概一毕业就打算出国吧。
他和他见面的机会,也因为贝尔,而变得多了起来。
一起吃饭的时候,贝尔总是叫他们两个喝啤酒,“拜托,沙加,你怎么跟穆一个德行,身为男人既不抽烟也不喝酒,怎么像男人啊!”
原来他喜欢吃比较辣,加咖喱的食品。
既要辣,有咖喱,好吃又要有营养,那就只有——印度菜,还可以。他留意了一下,全市的印度餐馆不多,比较好的,就是处于F区的本杰拉。
F区离他们学校很远,偏偏贝尔又是个很懒的姑娘,请客一般都去学校附近的餐厅,一次他提议去本杰拉,贝尔的他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跟他说:“原来你也喜欢去那里。”
贝尔说:“我真搞不懂你们俩,好好的菜不吃,非要跑那么远去虐待自己的舌头,印度菜有什么好吃的啊!穆,我问你呢!你不是从来都不吃辣的吗?”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天大的理由,让他作出这样的改变。
四 远渡重洋
办好出国签证的时候,他去为他们设宴送行,这一次,贝尔终于听了他的,去了那家本杰拉,贝尔常说她和沙加能有今天,是因为他的那封夹在情书中的素描,沙加一直把它裱起来挂在家里面,看得出对它的喜爱。这个可能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秘密,贝尔一直没有对沙加提起。
此后的这几天,他问自己,世界为什么要这么大,他家里为什么要这么有钱。他留在学校里是为了他,他出国却是为了贝尔。
他们的飞机起飞以后,第二天他就给校长室递了辞呈,然后离开了这个城市。
五 四分之一的海洋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足够当初的那幅素描褪去颜色。他已经离开了国家美术馆,又开始了当老师的生涯,在一所小学里面,看七八岁的小孩子胡乱涂鸦,看不出形状来的图,画的却是真心。一个小男孩在纸上画了两个男孩,咬着笔杆对他说,这个是我,这个是杰乐,我喜欢杰乐。他一下子湿了眼眶,太阳虽然温暖,却让他感到凉意。
他拿起电话几番周折打到美国去,听到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时,他拿着听筒怔了一会,暖暖的感觉渐渐蔓延了全身。
“……”
一个月以后,他在机场接他,他还是那么年轻,一头金色的长发披散到了肩上,尖细的下颌愈见消瘦,眼睛仍然如此矍铄,合体的浅褐色西装,笑容像一朵睡莲,白色的迎风招展。
“我和贝尔早就离婚了,其实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打听你和当年那些同学的消息,很多人我都见过了,除了你——我一直以为你离开了我们的学校去巴黎罗马学习画画,凡是有画展的美术馆我都有去看过呢。”
本杰拉的老板已经很老了,他们去的时候,老板还认得出他们,菜肴一样多给了一部分却没有收多余的钱,一切都可能逝去,如果当时没有好好的把握——不,即使当时好好的把握,也还是会失去的。
他飞越了四分之一个海洋的约会,他等待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的约会。
六 莫名一份爱恋
转眼已过半年。
他看着沙加把当初那幅素描挂在墙上,不由得笑着说:“怎么还留着。”
“习惯了,到哪都带着。”
那幅画在墙上,一挂又是数年。
这年夏天,他回到家乡去,家乡的一条河,和多年前一样的汹涌。
一个清晨起来,他发现水退了一些,河岸上的堤坝,露了些许出来。
走在堤坝上,发现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如果不是上面有字,它和其它的也无二致。
那石头上写着:莫名一份爱恋,让潮水把它淹没。
他低头看了看,脚边上的字,已经不再清晰,但是却像这清晨的露水渗透他的鞋和裤管,湿润了心的深处。
河水从他的脚下哗啦啦的流过,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他捡块石头,灰白色的,可以写出模糊的字来,他在一块石头上写着“沙加”,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写满了整块石头,莫名一份爱恋,让潮水把它淹没。
他拿写名字的那块石头,把一张诊断书压在那块石头上,渐渐远行……渐渐远行……
七 当潮水退去
国立美术馆今天有画展,来人在门口的一个本子上签名,表示对这位刚刚逝世的画家的哀悼和敬重。
所有的画都详细标注了成画年月日,以及创作构思,看得出主办人的精心和慎重。展厅正中有一幅小小的素描画,画着一个金发的青年,靠在窗台前静静的看书。画面维护保养得相当细致,根本看不出有几十年的历史了。画的下方用秀丽有力的字体标明:
穆·人物素描,一九八六年……
——To Mu & Shaka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