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系列之卡妙篇——来如春梦几多时

 


当我站在圣域的土地上,蓝发的高个子少年温柔地俯下身扶住我的肩膀,他告诉我,卡妙,你是水瓶宫的守卫者,这里就是你的家。
是的,我的家。我漠然回过头去。塞纳河畔,白云淡淡,芳草茵茵,从此永别不见,反将他乡作故乡。我淡淡地冷笑一声。蓝发的少年看着我,他的眼睛微笑,宛如深深的湖泊,倒映着雅典的蓝天。
通向圣域的路就是一座座陡峭的高山,在荆棘和巨石中穿行。一路无语,蓝发的少年奔走如飞,我跟得气喘吁吁,只是咬牙坚持。蓝发少年几次停下来问我要不要休息,我沉默着,从他身边擦过,继续向上攀登。蓝发少年静静地看着我,嘴角勾出一抹浅笑。
只是七岁的孩子体力有限,经过几个小时的攀爬,已经到了透支的边缘。站在光滑的石上,凛冽的山风吹过,眼前金星乱舞。我摇晃着想要抓住身边的树,但是手伸出去,只是在空中虚抓了两下,一瞬间失去了重心。身体倒下去,却跌在温柔的臂膀里。有一个优雅的声音说,还有一段崎岖的路,我背你走。
来不及挣扎,一样身为战士的我就被他轻易地钳在肩头,相差八岁的年龄使我和他在任何方面都无法相比,只能乖乖就范。我咬着牙,瞪视着身下的万丈深渊,而他在悬崖峭壁上纵跃,蓝色的美发飞扬。风声掠过我的耳畔,宛如地狱的笛声,凄厉而寒冷。
隐约听见他好听的声音略带嗔怪地说,别看。
我不服气地挣扎了一下。他说,乖,这样瞪眼睛,你会头晕的。
然后一只手遮过来,温柔地覆盖了我瞪得酸痛的眼睛。疲惫的眼睛和混乱的心,一下子陷入柔软的黑暗,平静得让我心痛。他笑笑的,抓住我的手大而温暖,带着不可置疑的掌控,轻轻拍着我的肩背,像拍着一只小猫。
就在瞬间,停止了一切肉体上心灵上的挣扎。就在瞬间,我感到自己可以在他的肩头休息。不管身边狂风暴雨千难万险,都可以闭上我的眼睛。
多年以后,当我有了自己的弟子,并且还要照顾一个长不大的米罗。我才知道,十几年前的撒加,给予我的是一生的安慰。当我被那个稚嫩的声音称作老师,当我梳理米罗起床以后乱糟糟的头发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颀长身材的蓝发少年。他的眼睛深如湖泊。他的笑容摄人心魄。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背,温暖的手掌遮去我眼前的心中的恐惧,平静的芬芳的黑暗,使人沉沦。
是的,原来就是那个时候,停止我的挣扎。甘愿一生,为他沉沦。


妙妙!妙妙!
米罗惫懒而顽皮的声音总是恰到好处地响起。我面无表情地从教皇厅出来,迎面遇到这小子一双坏坏的蓝眼睛。
说说教皇大人又给你什么奖赏了?米罗扑上来,双手狠狠地搂住我的腰,把鼻子栽到我的鼻梁上,差点把我勒死。这家伙小的时候外号叫“狼害怕”,是穆给起的名字。据说是中国的一句俗语“麻杆打狼两害怕”的简称,结果大家一致认为叫他“麻杆”简直是对麻杆的污辱,因为他还不如麻杆结实。哪知道风水轮流转,没过几年这小子就好像吃了化肥一样噌噌地长,1.85米的个头竟有84公斤的体重,而我居然还比他低了1厘米,而且才67公斤。这家伙等于比我多长了一条腿。
经常在没有提防的情况下,被他一下子抱起来打转,转得我晕头转向才放我下来,还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要多吃饭才能有好身体,气得我没话说。生活中我不能动用武功和他较量,可是论力气和脸皮,我都只好甘拜下风,所以经常被他欺负。
终于有一晚我生气不理他,关了水瓶宫的大门,在卧室里生闷气。这时候前至白羊宫,后至教皇厅,大家都被米罗整夜的哀告之声吵得睡不着觉。我只能把他放进来,然后用七层被子把头蒙起来,任凭他在床前絮絮叨叨,好像一只贫嘴的猫。
然后床前的声音就慢慢静下去,终于静到无声无息。我摒住呼吸听了很久,慢慢掀开被子看时,他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宝石蓝的卷发胡乱披在背上,甜美的笑容浮现在那张淘气的脸上。或许在做美梦么?我轻轻地拂开他的头发,他的面庞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希腊本土的年轻男子,宛如一座美丽的雕像。但他还是个孩子。年纪最小的黄金圣斗士,一个淘气的大男孩。每当我这么说他,他都涨红了脸,一反常态地和我辩驳。实在说不过了,就跳起来堵我的嘴,硬是把我的头按到他的怀里。有两次被我的寒气冰了手,还一脸委屈。
想到这里,我不禁微笑。把他高大的身体拖到床上,解开他的衬衣,帮他盖上被子。他在无意识的呓语,好奇地凑过去听。米罗突然睁开了大眼睛,还没看清他狡黠的笑,已经被那个笑容封住嘴唇。霸道的强有力的臂膀,灼热沉重的吻,我来不及挣脱,已经被他翻身压在了床上。
妙妙,不生气了?!求求你别生气了。
妙妙,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妙妙……
妙妙,说我爱你。
妙妙……你从来都不说话。
妙妙,你不能把两个人的话都让我一个人说啊!
妙妙……我求你了。你不能往死了逼我啊!我警告你啊!你要是再不说话,你看我非跪下来求你不可!
妙妙……妙妙?
这个坏小子,嘴上说着跪下来,可是全身都压在我身上,一点儿也没有要下去的意思,而且还越贴越紧。我暗自运功,这家伙果然惨叫着蹦了起来。
哇!妙妙!你怎么舍得冰我!
结果没过一秒钟,嬉皮笑脸的又贴了过来。
没关系妙妙,打是亲,骂是爱。冻我一次是关怀。
@$#%#$$#%!!!!我绝望地逃出卧室跑进书房,米罗披着被子随后紧追,一头撞进我怀里。上帝,不用武功,我可支撑不住他84公斤的重力加速度,一下子被他带在椅子上,撞得“咣当”一声,幸好椅子结实。我挣扎了两下也没起来,米罗一只膝盖跪在椅子上,大腿压在我的胸口,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我只能仰面看他。
妙妙……
他收敛了惫懒的笑容,定定地看着我。睫毛忽闪着,一双湛蓝的大眼睛,宝光璀璨。
妙妙……
他的脸慢慢俯下来。他的嘴唇,贴着我的脖颈向下缓缓移动,一寸一寸地温暖着我的肌肤,越来越灼热。然后是他的挺直的脖颈,他的宽厚的胸膛。在寒冷的寂静的水瓶宫里,米罗终于将我拥进他坚实火热的怀中。
怎么想起来要去西伯利亚了。
教皇温柔的声音,像宽阔的塞纳河水般沉静美丽。
我作为一名黄金圣斗士,理应为女神培养更多的战士。如今圣域在教皇的领导下政通人和,其他的黄金圣斗士对自己的管辖范围也是励精图治,我就准备到西伯利亚去带几名弟子为女神效忠,自己也好进一步修炼,迎接以后的挑战。
我恭恭敬敬地回答,暗自祈祷这篇编了许久的鬼话能够让我脱身。
嗯,你真是女神的好战士。教皇的口吻带着一些调侃,但是温柔依旧。卡妙,你来了多久了。
几年而已。我依然恭敬,但是不知道教皇是什么意思,只能含糊回答。
卡妙,学会说谎,证明你长大了。
教皇拖着长长的圣袍走下宝座,走近我。他的脚步在空荡荡的教皇厅里并不响亮,轻盈而优雅,收放自如。教皇走近我,走到我的面前。他抬起手抚摸我的头,沿着我的脖颈到我的肩膀。他说,卡妙。你现在还会害怕吗?为什么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
是的,教皇……撒加……撒加哥哥。
我望定了教皇的面具。我确定那不是教皇那是撒加。没有任何的犹豫,没有任何的考虑,就这样叫出了他的名字。一只白皙的手伸上来,取下面具,果然是撒加熟悉的面容。一如当年十五岁时的优美和典雅,只是凭空多了些许沧桑凄凉。或许是带着面具晒不到太阳的缘故?我自己这样想。
为什么要逃走?因为小米?撒加哥哥的眼睛中透出些许嘲弄。你们这一群小鬼!长到这么大,还是一群小鬼。

撒加的手抚摸我的面庞,轻柔的慈爱的手。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去关注老教皇的去向。不去关注撒加的身份。不去关注他说话的意义。只有他的手抚摸着我的面庞,仿佛七岁那年温柔的黑暗,笼罩了我的灵魂。就这样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仿佛这些年来,每逢圣域强烈的阳光照射我的双眼,都会情不自禁一面用手遮住阳光,脑海中一瞬而过的便是他的名字。
教皇。撒加。十五岁的蓝发少年。熟悉的陌生的人,我的心在干燥中疼痛,断裂没有声音。
卡妙,你是一个胆小鬼。
撒加的手,白皙而柔软。但是带有强大的力量,握住我的双手手腕,拉我到他身旁。望着他神袛一般的笑容,我的心跳得厉害,但是不露声色。
教皇大人,我可以走吗?我咬紧牙关问出这句话,想来要离开这里,简直就是破釜沉舟。米罗突然爆发的火热,撒加一贯持续的温柔,我全都难以承受。他说得对,我是一个胆小鬼。不能承受,只能逃亡。但愿西伯利亚的苦寒之地,能够让我如万年古冰般平静下来。
撒加只是轻轻一笑,望定我的眼睛。我艰难地把眼光转开,尽量平静地说,我要去。只是底气已经明显不足。
好。就是这一声轻轻地回答,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绝对零度。他居然答应,是要让我离开这里么!他真的要我离开这里吗?提出要求前的沉默一旦出现了解答,我反而没有来由地难过起来。几年来撒加神秘失踪的原因,众说纷纭,而他竟然毫不避讳我的身份,就在我面前现身。心念急转之下,早已明了圣域庄严肃穆的背后,不知进行了多少残酷血腥的斗争。那位终日带着敦厚笑容的艾俄洛斯大哥,我可实在难以相信他会是一个叛徒,小艾更是因为此事,在旧日兄弟面前抬不起头。莫非,艾家这兄弟二人都只不过是这场斗争的牺牲品,而我居然如此冒昧地指出了撒加篡位的真相,他又该如何处置我?
我的身体微微一抖,抬起头来,迷离的双眼恰好撞上撒加深沉的双瞳,比当年更加清澈美丽,然而深不见底。他望着我微微一笑,一张绝美的容颜满含着爱怜。温柔的手提起,覆盖了我的眼睛,一如当年的慈爱。我的身体,如中电击。

当我无精打采地走出教皇厅的时候,却被米罗堵了个正着。这家伙自从那一晚强留在水瓶宫后,简直把天蝎宫拱手交给了蜘蛛和荒草,竟然赖在我那里不走了。看了看他光彩四射的双眼,终于没有勇气告诉他我要离他而去。挣脱他强有力的臂膀,我淡淡地说,我要去西伯利亚。没有回头,径直走回水瓶宫收拾东西。任他在身后诧异地呼唤,将他关在宫外。闭上宫门,鼻子一酸,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顿时泪水横流。



水瓶宫是温暖的熟悉的,西伯利亚是寒冷的陌生的。尤其是想到米罗阳光般的笑容,更是倍感孤寂。那一夜的水瓶宫曾经熊熊燃烧,他的亲吻和抚摸,在我的身体上留下了最初的痕迹。当他宽厚的胸膛紧贴着我狭窄的脊背,我的身体如同大浪来袭,一次一次强有力的冲击,我几乎窒息。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呢?难道是自己的心脏,已经禁受不住那样的剧烈跳动。我叹了口气,向壁炉中加了一块炭,回头看着那个八岁的金发男孩,他坐在椅子上,湛蓝的眼睛望着我。沙加的金发是平滑温软如丝缎的,而这个孩子的金发倔强地四处翻卷,跳跃着爆炸的光芒,倘若留长了,会很像米罗吧。
不能再想,我迅速把小筐里的炭都倒进壁炉,壁炉里的火一下子旺起来,房间明亮了许多,照得那个叫冰河的孩子小脸儿红通通的。我铺开被褥,冰河乖巧地拿出了洗漱用具。拉开房门,我要到另一个屋子去休息。冰河怔怔地看着我,试探地问我,老师,你怎么不在这里……外面很冷的。
没关系,习惯了。我淡淡地回答。走出小屋,走进雪原,奔向冰冷的绝壁。我的脚印在厚厚的积雪上,只是一串浅浅的痕迹。把我已经发热的面庞,贴在万古不化的冰壁上。西伯利亚大雪原,这里的天空和地面都是白茫茫的。这里远离法国也远离雅典。一切都远离不见,就当曾经做过的一场梦也好,我提气纵跃,脚尖一点便蹿上绝壁。白天要训练冰河,自己只能夜间练功了。好在西伯利亚雪原茫茫,不乏练功之地。足足六个小时之后,东方已经显出蒙蒙的曙光,借着这微弱的光芒,曙光女神之宽恕从我的拳中向着绝壁之下的雪原呼啸着倾泻而出,迸射千万点银光,席卷了整个大地。
一声微弱的呼唤惊得我一个激灵。冰河!他怎么找到这里的!我简直就是从绝壁上直接跳下去的,迷蒙着大雾的雪原上,一个淡金色的亮点晃了一下便消失了。我几乎疯狂地拨打着积雪,呼唤他的声音越来越嘶哑,他那微弱的小宇宙若有若无,我的心都快停止了跳动!

终于到家了!抱着垂危的冰河,我挟着雪花和寒气撞进小屋。我在雪中摸到他的那一刹那,心脏差一点从口中蹦了出来。虽然只是被曙光女神之宽恕的气流扫到,而且已经被厚厚的积雪削减了大部分的威力,但是他终究只是八岁的孩子,已经气若游丝。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教我如何面对他那随着沉船而去的亡母,更不要说自己的内疚自责。
一手按在冰河的后心,另一只手把所有的炭都倾进壁炉。解开衣服将这孩子搂在怀里,一丝丝将功力注入他的体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壁炉里的火焰一点点暗淡熄灭,小屋陷入了黑暗,只有怀中孩子的身体慢慢变得柔软,恢复些许温暖。我总算松了口气,小命捡回来了。真不知道他跑到我练功的地方去做什么!正想着,怀里的孩子动弹了一下,呜的一声睁开了眼睛,参杂着俄国口音的日语无意识地嘟囔着:妈……妈……我怕……
哦……乖……别怕。我慌忙用手遮住他的眼睛,仿佛这样就能安慰他。冰河反而更用力地挣了两下,好黑!
我全身一震,顿时面红过耳,面对这个昏迷的孩子,惭愧地放下手来。七岁的时候撒加温软的手掌覆上我酸痛的双眼,平静的黑暗带来的安全感,是我一生的眷恋。只是我的眷恋,却不是冰河想要的。那是我七岁之后唯一的一次来自撒加长兄般的安慰,和米罗的笑容一起留在了雅典。那一天他的手再一次覆上我的眼睛,将我拥进他的怀里,听见他在我头顶的呼吸,均匀悠长。他的笑容是甜美的泥潭,沉醉之后便是灭顶的消亡。我强忍住心底的震颤挣出来,单膝下跪向他辞行。听见他在我身边微微叹气,随后是脚步远去的声音。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当我想站起来的时候,我才发觉泪水已经滴落在教皇厅光滑的地板上。
是的,一次辞行,一次诀别。留在法国的童年和留在雅典的少年,我不愿回想,却时刻都在回想。本以为诀别之后便会得到重生,自己不会再怀念那一片安全温暖的黑暗。可是不但怀念依旧,而冰河他挣脱我的手掌,要有光明才感觉到安全。这是我心爱的弟子,诀别了那个世界之后唯一的亲人,要我保护,要我教导。可是他眼中的世界,天生和我不同。
我的手无力地下垂,把冰河放在床上。没有木炭了,随手劈碎一张椅子放进壁炉。火光重新燃起,照着男孩子平静的脸安详睡去。长叹一声,我走出屋外。白昼已经过去,西伯利亚的漫漫长夜,冰冷的明星照着我疲惫的双眼,这个冰冷的早春,水瓶座渐渐消失在天空的尽头。灼灼星光映在冰面上,我终于闭上了眼睛。

妙妙!妙妙!
灼亮的冰面上,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飞奔而来,宝石蓝的长发在北风中肆无忌惮地飞舞,他的声音明亮如西伯利亚正午的阳光。我全身一颤,握住冰河的手一下子松了,放开了。他讶异地看着我的失态,他的冰原一样沉默的老师,几乎嘶哑着迸发出一声呼唤,随即沉寂下去,石青色的长发被北风高高地扬起,和宝石蓝的卷发瞬间纠结。
哇!妙妙,你比以前瘦多了,不过更漂亮了耶!
哇!妙妙!你还收徒弟了!哈,来来,你叫冰河?我是米罗,是你师傅的好朋友,晚上跟我掰腕子玩儿吧?!你师傅可掰不过我,你肯定比他行!
妙妙,你住在这里冷不冷?呼呼!我可冻坏了!你看我临走之前把他们的厚衣服全都穿来了……这帮人还不肯借,我就偷,哼哼!一件不留!
米罗解开外面大衣的扣子,大衣里面,穆的布衣,迪斯的衬衣,小艾的T恤……还有……沙加的袈裟?!?#%@#%!我哑口无言,难为弟兄们在圣域,*着一身功夫,就没有穿过一件冬装。小米来这里找我,看来把弟兄们所有能穿的衣服都套在身上了。纵然如此,没有经历过西伯利亚寒流的米罗还是冻得嘴唇发青。我脱下大衣硬要他穿上,有些瘦,只好披着,倒显得威风凛凛。冰河好奇地打量着米罗,这两个人都是孩子,大孩子小孩子,一样的蓝色矢车菊般的眼睛。

妙妙,你睡着了吗?
妙妙,我知道你醒着呢!你这里可真冷!我都快硬了。
嗯……
我没办法说出口。自从那次冰河被我失手误伤,每天我都运功至深夜为他疗伤,这孩子养成习惯,几年来晚上一直和我睡在一起。米罗千里迢迢地来了,我总不能让他独居一室。脖子下面枕着米罗坚硬有力的臂膀,心里却惦记冰河是否习惯一个人的独处。仿佛忘记这几年冰河在我枕边用日语梦呓的时候,自己是怎样怀念米罗优美的希腊口音。
妙妙,你是怕徒弟不高兴吗?
我一凛,这小子还真厉害啊!连我说不出口的话都能猜到。
妙妙,你总不能陪着他一辈子。万一哪一天你回圣域了,他怎么办。你总不能带着他走。
我不答话,只是叹了口气,翻身将面庞贴在米罗散发着野性气息的宝石蓝长发上,仿佛这样就可以安心似的。米罗在身后扳过我的脸,亲吻着我的头发,叫着我的名字。他的手抚摸在我的脸上,粗糙有力,和撒加的大不一样。而在西伯利亚的这几年,固然没有人会温柔地用手掌遮挡我疲惫的双眼让我休息,也没有人要我去为他遮挡。我的手和眼,都是空空如也。
在米罗紧紧的拥抱中终于睡了过去。梦中大片大片的红色紫色肥厚的花瓣从高空中飘落了一地,一个少年朦胧的身影在满天花雨中款款而来又款款离去,我始终看不清他的面容。仿佛熟悉却又感到陌生。想要叫他留下却始终不能开口。我从梦中惊醒,米罗的下颏抵在我的脸上睡的正香。在温暖的黑暗中,我眯起眼睛,仔细地嗅着米罗身上残存的熟悉的气息,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水瓶宫。
好像是冰河在隔壁翻身了。这孩子睡觉一向爱踢被子,不知道这一晚他睡得怎样。我蹑手蹑脚地从米罗温暖的怀抱中钻出来,拉开屋门过去看冰河。冰河睡熟了,他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了身上,被子也紧紧的裹在身上。蹙着眉头,呼吸沉重。我的心暗暗地被揪了一下,冰河显然知道该怎样独自面对寒冷,即使离开我的照顾,虽然蹙紧了眉头,也终于进入了梦乡。被子裹得如此之紧,让我没有任何进一步掖紧的余地。我呆呆地站在地上良久,然后转身回到卧室。
卧室的床上,米罗高大的身影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我没有说话,只是迅速钻进了被子,倒头便睡。米罗在我的身后重新躺下来,淡淡地贴着我的身体,良久无语。

妙妙,教皇叫我来找你,是要你赶快回圣域去,可能要爆发圣战了……
嗯,我知道。
妙妙,我知道你舍不得……
没有。
我粗暴而简洁地打断米罗小心翼翼的措辞。冰河还没完全学会我的功夫呢,跟教皇禀报一声,就说冰河现在还不能获得白鸟星座的圣衣,要我继续指导,否则这些年的功夫都白费了。
妙妙,教皇要我带着旨意来的……
我沉默着。没有教皇的旨意,圣斗士不能随便离开圣域,否则米罗早就来了。而且战斗的气息日益浓重,虽然远在西伯利亚,但是各地蠢蠢欲动的小宇宙此起彼伏,在这清冷的雪原上感受得格外明显。我当然知道撒加不可能好心到下一道旨意叫米罗在这种时候跑到西伯利亚来和我叙旧。可是,可是我为什么如此焦躁,并且要用冰河来做借口。
妙妙,你不要这样……冰河总要长大的,你难道不也是从那个小孩子长起来的吗……
妙妙,你别多想了……教皇要你明天就回去,你就不想那些兄弟吗?昨天我把水瓶宫打扫了好几遍,我知道你爱干净……
妙妙……别难过了……我一直都在。
米罗温暖的手抚摸我的面庞,我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流下来。有一些坚持是没有意义的。比如曾经弱小的孩子,羽翼丰满之后总要离开我的怀抱。虽然教导他的目的就是使他成为单独的战士,而我在努力的过程中竟然忘记了最初的目标。也许,只是因为不曾有人给过我这样的照顾,以至于每次回想起来,反反复复都只有七岁那年撒加给我的关怀。
之所以把所有积累的爱一古脑儿都投在了冰河身上,或许因为爱的不是他,只是在爱惜童年的自己。可是自己的童年早已过去,而冰河也已经成长。我的爱,就这样,仿佛空气撒向水面,没有回音,没有涟漪。只有一片灰暗死寂的空虚。
寂静冰冷的空气中,只有米罗抱住我。像小时候那样,不管我乐不乐意,把我的头抱在他的怀里。
卡妙。
他终于这样叫我。
忘了过去。你要活在现在。我爱你。
这是米罗和我说的最后三句话,然后我们离开了小屋。没有收拾行李,没有告别,没有留言,在茫茫西伯利亚雪原上,在黎明到来之前的黑暗里,宝石蓝的长发纠结着石青色的长发越走越远。壁炉里的炭火已经熄灭,那个金黄发色的孩子,他还在睡梦中。



来,再喝一点。
精致的水晶杯盛着金黄色的芬芳液体,微微荡漾。我注视着酒杯,已经有些迷离。
当我回到圣域,理所当然的要去参拜教皇。已经六年的时光过去,撒加将圣域治理得井井有条,一路上看过去,很有些歌舞升平的味道。只是在这太平盛世的背后到底发生过怎样的变故,我不愿去想,也不愿知道。宁可只看见这熟悉的地方,看见撒加戴着深红色的面具。庄严的令人生畏的面具,但是他的声音如此美丽,令我心悸,仿佛一双温柔的手,充满爱意地抚摸过我颤抖的心脏,留下丝缎一样柔滑的痕迹。他说,欢迎你回来,我的孩子。
然后他拥抱了我。
这个拥抱在很久以前就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中,不是米罗的灼热,而是潜入灵魂的温柔。我闭上眼睛,时间在刹那间冻结。

这是上一次圣战之前留下来的美酒,已经在教皇的酒窖中度过了243年的时间。喝惯了凛冽生涩的冰水,这样的香醇和浓厚,是我无法承受的刺激。我的心脏一顶一顶地跳动,太阳穴隐隐作痛,只是四肢酸软,无法挪动。
撒加已经摘去了面具。坐在我的对面,依然是俊美的面容和深蓝的眼眸,微笑着略带揶揄地注视着我变得笨拙的动作。杯子倾倒在桌面上,我的脸仿佛灼烧起来。金黄的美酒顺着洁白的蕾丝桌布往下流,我懒洋洋地抬起手指,一道寒光射出,登时将流泻的美酒冻成晶莹的冰块。撒加拍着手叫好,一面将那冰块拿起放入口中咀嚼,一面将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卡妙,你喝多了。
唔……
不管他是教皇还是撒加,我都不想说话了。酒精最初的刺激消散之后,在身体里变成了奔涌的岩浆,将我的身体完全融化。在撒加温和的声音中,仿佛一块坚冰在温泉中开始融化。多么奇怪的轮回,仿佛我不曾认识过米罗,不曾在西伯利亚悄悄地教授弟子,不曾离开过他的身边,就在七岁的那一年,我就陷入这个轮回不曾离开。
再喝一点也不要紧的,好吗?
唔……不喝……了……
我的手已经拿不住杯子。一绺长发垂在眼前,我无力地甩了一下头,然后重重地趴在了桌子上,好像一袋疲惫的沙土。而撒加一手托住我的头,一手把我揽到怀中,把杯子送到我的唇边。
乖,再喝一点。
……太……多了……
没关系,你闭上眼睛就看不见了。来,再喝一点。
那个声音是我一生的魔咒,只要听到就会如中电击。就是那样,在莫名的黑暗中,一杯又一杯的美酒倾倒,一次又一次的亲吻重叠。柔软芬芳的灵魂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曼妙起舞,一次次漫过我空洞的身体,浸透我的前世来生。我的泪水漫溢,滴落在地板上,一滴滴清脆的响。

没有人,没有人这样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你是一个孩子。
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一个童年晦涩的孩子。没有爱,没有亲吻,没有安慰。每日对着冰山绝壁,挥出我的拳头。成长后的身体一片残缺的空白,偶尔得到另一个身体的慰藉,但是更多的时候,灵魂悲哀地在身体之外游离,寻找长久的温暖。
没有,什么都没有。
当我的头枕在撒加的臂膀上,黑暗中眼泪犹自慢慢地浸润了他的肩膀,浸润了他海蓝色的眸子。撒加轻轻拍着我的脊背安慰我。温柔的爱怜的声音,温柔的爱怜的亲吻。
可是一次安慰温暖不了十三年的寂寞。米罗说他爱我,但是他不知道我爱谁。这个问题,即使对我,也一直是个谜。

卡妙。
当我勉强拖着脚步从教皇厅出来,迎面碰上在水池边逗弄池鱼的阿布罗迪。六年不见,长成的他更美了,临池一照,衬得我满面憔悴。
卡妙,你喝酒了?
嗯……
我连话都懒得说,只想睡觉。这一夜我是在梦幻中度过,缠绕并且蒸发了灵魂,对未来和过去都在瞬间丧失了信心。阿布罗迪的唇边衔着玫瑰,倍增娇媚。他微笑,他说,米罗等了你很久,你居然跟教皇喝酒喝了一夜。
米罗……
一个震颤,我的大脑清醒了一下。米罗在哪里?我勉强撑住身体四下望去,没有人。什么都没有。
米罗刚刚回去了。对了,顺便告诉你,米罗留下了一样东西给你。
阿布罗迪指着水池后面的假山。曾经玲珑剔透的假山,已经崩裂成碎块散落一地。可以看出当时愠怒的米罗是如何甩手而去。我惨然一笑踉跄离去,虚浮的脚步支撑不住厌倦的身体,阿布罗迪伸手架住了我,一直将我送回水瓶宫。
水瓶宫里,一切依旧。看得出米罗这六年来经常光顾,我用惯的东西都在原地,一尘不染,只是米罗曾经留在这里的东西都已经不见。我沉默地躺在卧室的床上,任阿布罗迪在身边忙碌地端茶端水。
卡妙,喝水。
我机械地接过他的杯子,杯子里的水漂着鲜艳的玫瑰花瓣,犹自带着甜香。喝了一口下去,仿佛宿醉好了一些。阿布罗迪在我的面前坐下,他说,卡妙,你总算回来了。
我低低的应了一声,不想说话。身体微微一颤,一根头发落入茶杯。我愣愣地注视着杯子,不再喝水,也不知如何是好。
阿布罗迪接过我手中的杯子,顺手就抛出了窗外。他的唇边带着诡异的微笑,他说,卡妙,你是一个放不下的人。
身为战士,总要看透一些别人看不透的东西。即使看不透,如果有人教你,也要做得到。卡妙,你天生不是一个战士,却注定你要做一个战士。这是你的悲哀,也是战士的悲哀。

我们走在路上,有一些故事注定要被舍弃。有一些情感注定要没有结果。有一些人注定要被忘记。卡妙,如果你不能做到,那么你的故事就要被舍弃,你的情感必然没有结果,你是注定要被忘记的人。你的美丽,你的泪水,你的眼睛,你的一切,最后只能变成圣域陵园中一块冰冷的墓碑,刻着你的名字,在岁月的侵蚀下日益斑驳,直至模糊消失。
十三年了,大家都已经长大,只有你还停留在原地。
卡妙,六年来米罗经常在这里过夜,替你打扫房子,每天早上我起来搜集露水,总能看见他在水瓶宫外对着北面发呆。你知道,没有教皇的许可,我们不能离开。
可是你昨天刚刚回来,却……
阿布罗迪住口不说,我只能沉默再沉默,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

我没有解释的习惯。如果错误已经酿就,我只能让它继续生长。或许,我就像阿布罗迪说的那样,我的身份和存在就是一次错误。所以,除了这个错误我一无所有。如果错误被纠正,我也就应该消失。或许冥冥中,我一直在期待着纠正的那一刻的到来。
那个时候,必然春暖花开,百鸟鸣唱,阳光照耀在所有的土地与河流之上。我是一个要在黑暗中才感到安全的影子,那个时候就可以悄然走开。

我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脸上一阵阵温热传来,很是舒服。勉强睁开眼看,米罗咬牙切齿地盯着我,一手拿着热气腾腾的毛巾。我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厚厚的被子,不是我自己的,看那个长度,倒好像是亚尔迪的,把我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你活够了想死啊!你在发高烧知不知道!
米罗气急败坏,一面骂一面给我擦脸。我全身酸软疼痛,任凭他擦拭而动弹不得。
米罗……
我轻轻地叫他,换来没好气的一声闷哼。
对不起……
虚弱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听不清,也许我就没想让他听清。可是米罗全身猛地绷紧,一把拎起我胸前的衣服,几乎将我举到空中,嘶哑的吼声震得水瓶宫嗡嗡作响。
说什么对不起啊!你自己不想活,还要把我气死是不是!你当我是你什么人!昨天我在教皇厅外面等了你一夜你知不知道!你还喝酒!你还喝酒!!你还……
米罗恨声不绝,振臂将我摔在床上,湛蓝的眼眸却渐渐蒙上一层雾气,不再说话,只是胡乱扯开我的衬衫,把温热的毛巾覆在我的身体上。
扯开我的衬衫,我才看见自己的胸前、肩膀、小腹,到处是撒加留下的深深痕迹,仿佛雨湿的白色石阶上,凌乱着鲜艳的花瓣,在堕落的瞬间疲惫地重叠。米罗铁青着脸,苍白的唇,冰冷的手,狠狠压住我的身体,粗鲁地用毛巾死命擦拭那些令人绝望的痕迹,不可剥离的痕迹。他的指甲,不管不顾地划过我的皮肤,留下慢慢渗出血点的细长伤口,在撒加留下的痕迹上,形成斑驳的图案。
我忍住疼痛看着他,身体被他揉搓到几乎破碎。在一片缄默的疯狂中,清楚地看到米罗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他停下手,雾气终于凝成泪水,堪堪将落之时,转过了头去。
我强支起虚弱的身体。支离破碎的身体,支离破碎的心。胸前一片火辣辣的疼痛,沉郁到心中,浸入血液,渗入骨髓。我轻轻地把身体贴在米罗的背上,感觉到他的心脏,一顶一顶地跳动。
沉默良久,他回身抱住了我,浸着泪水的嘴唇重重地压在我的伤口上,仿佛骨头都要被他挤出我的身体,一阵撕裂的快感瞬间穿透了我的胸膛,撕裂了一切的所有。
卡妙我要杀了你!
米罗迸发的吼声由于呜咽而颤抖,眼中的悲哀深不可测,他的胸前有指甲深刺的崭新伤口。我抬起手抚摸他的头发,他的身体紧贴着我的身体,伤口对着伤口,无奈对着无奈,悲哀对着悲哀。即便是高贵的黄金圣斗士,也一样是被命运主宰的孩子,在无形的漩涡中挣扎而身不由己,只有这一刻彼此的温暖,知道原来可以堕落,可以呼喊,可以将一切忘却。
我们的身体在彻骨的寒冷中彼此抚慰,泪水在脸上肆虐,流入口中,浸泡成有生以来最苦涩缠绵的亲吻。
罪恶的艳美的黑暗之花,带着不可告人的芬芳,在疼痛和绝望中一重重绽放。
这亘古不变的寂寞长夜呵!

一切恍若隔世。当我醒来的时候,阳光照进水瓶宫东向的窗户,卧室内一片温软的金黄。米罗那长长的宝石蓝的卷发覆盖了我的身体,柔软的头发带给伤痕累累的肌肤阵阵抚慰。外面有雀鸟和蜜蜂鸣唱的声音,流水的声音,阳光下覆盆子果实爆裂的声音。这是我离开了六年的圣域,是我成长的地方。在这里有童年的伙伴和失落的记忆,有我的另一半灵魂。在米罗熟悉的坚实的怀抱里,可以放心地睁开我的眼睛,向这个反复无常的世界观望。
妙妙,醒了?
米罗英俊的面庞虽然憔悴,但已恢复了以往的柔和,忽闪着睫毛贴过来,温柔地用脸颊蹭了蹭我的脸。
嗯……
我的喉咙火烧火燎的,要下床找水,米罗一把按住我,拿过杯子凑近我的嘴唇。温水中浸泡着深深浅浅的玫瑰花瓣,是阿布罗狄留下的,清甜的水流过我干涸的喉咙,整个人都仿佛润泽了许多。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只是在水瓶宫中休养。多年来在极北的苦寒之地修炼,还要照顾弟子,在那种环境下,虽然武功可以修炼到难以匹敌,自己身体却是大受损害。宛如一把伤痕累累的枪,虽然装上火药之后威力无穷,放到抽屉里的时候却近乎一堆破铜烂铁。
米罗每天软硬兼施地逼我吃饭,我的胃口一直不好,从西伯利亚回来之后就更差,我每天吃什么饭,吃多少饭,是米罗和我都最头疼的问题。米罗头疼我如何吃饭,我头疼米罗关心我如何吃饭,往往四目相对不知所措,只有阳光温柔的落在我们身上。

穿过双鱼宫的玫瑰园,踏上通往教皇厅的路,我的心不免惴惴,不知道这一次撒加找我何事。出乎意料的是,撒加只是简单地吩咐我把白鸟星座的青铜圣衣赐给冰河。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心头越过一阵狂喜。冰河这孩子竟然这么快就突破了成为圣斗士的极限,想想当年他到西伯利亚的时候还是一个八岁的小孩子,现在竟然成为了白鸟星座的圣斗士,大喜之下,连话也说不利落了。撒加轻轻地一笑,却道,冰河么,他有一个任务。
任务是什么。任务就是输入大脑的程序,按部就班地完成。我在西伯利亚的冰原上刻下他的任务和我的签名,白茫茫的北风呼啸而来扬起我单薄的大衣,我的睫毛上挂满了冰霜。千里迢迢的返回西伯利亚,这里仿佛就变成了故乡。我悄悄的站在巨石之后,看着那金发的英武少年一声断喝,雄浑有力的拳头击碎了万年冰壁,穿上银白的圣衣。
穿上银白的圣衣,他干净的拳头就要沾满别人的鲜血。他看着我的留言,唇边浮现一抹难以言述的笑意,拍拍手掌上的冰屑,他大踏步地离去。他走的时候不回头。他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外,我的视线留在原地。



你何必担心。冰河比你更像一个战士。
阿布罗狄捧着玫瑰从我和米罗的身边经过,听见米罗絮絮叨叨言不由衷地安慰我,丢下一句话便走开。
米罗大是惊诧,阿布你没有见过冰河,怎么知道!
阿布罗狄唇边扯出一丝浅笑,妩媚的痣都在闪耀。这有何难?师傅离开三个月,武功反而精进。师傅不声不响地离开,徒弟就不声不响地继续生活。接到任务立刻行动。独立,坚强,雄心勃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卡妙,你说呢。
我微微一笑,不去理会米罗和阿布罗狄争执师徒之间的不可比性,被米罗缠住, 有得阿布受的。而米罗何必要去争辩,事实再争辩也是事实。我的存在造成了冰河无法心无旁鹜,我的软弱和妥协,我的阴郁和退避,都是冰河成长路途上的障碍。如果我能够尽心培养出一个真正的战士,那么我是不是战士都已经无关紧要。正如新的蝴蝶蜕变飞翔,旧有的躯壳便可以丢弃。
背对着两个人喋喋不休的争论,我裹紧披风缓缓离开。

事情并没有像人想象的方向发展,当冰河和另外三个男孩簇拥着一个据说是女神转世的少女来到十二宫之前,整个圣域都笼罩上阴霾和杀气。我万万没想到冰河走上了叛变之路。可是他们说那个少女是真正的统治者,而撒加才是真正的叛徒。
我不想理会谁是叛徒谁是圣域真正的统治者,我的生命中缺乏这样的概念,这也是我不能做好一名战士的原因之一。历数十二宫中,除了穆先生和老师从一开始就站在冰河他们那一面之外,剩余的全是敌人。敌人不是普通的杂兵,而是千挑万选的黄金圣斗士!我的心几乎从口中跳出,没有任何转寰的余地,十二宫的火种瞬间燃起,一切都在刹那间发生。少女胸口上插着幽灵箭,冰河他们拼命地向十二宫冲来。
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有一个鲜明的目标。冰河只是在履行一个战士的职责,而我也只想履行一个老师的职责。我要保护冰河顺利地完成十二宫的战役,哪怕是那个所谓的女神死去,我也要想尽办法让冰河存活下来。这是我仅有的弟子,六年来在西伯利亚相依为命,是师徒,是父子,是兄弟。我们用掺杂着法国口音和日本口音的俄语交流,为抓住对方话语中的错误哈哈大笑。他第一次帮助我从冰窟窿中捉出滑溜溜的大鱼,满脸惊喜。他的玩具都是我在灯下削出来的陀螺。他在冰水中悄悄地帮我洗衣服,冻的小手通红。他给我做他家乡的寿司。每个夜晚他在我的身旁发出轻微的鼾声。那个沉默的温情的孩子,当我站在巨石之后看他取得白鸟圣衣,我感到和他的距离那么近那么远,六年的温情化为利剑,刹那间劈开我一直流血不止的心。
一幕幕片断在我的眼前飘零,思绪百转千折。抬头看那大钟的火种竟然灭了两个,冰河他们到了双子宫!
我飞快地向山上的教皇厅奔去,双手推开阻拦的杂兵,直直撞进大门。
撒加端坐在教皇的皇位上,冷冷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冰锥般尖锐。他的声音陌生而寒冷,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
冰河他们都是叛徒,饶他一个,难以服众。你不要学穆,他早晚要获得应有的惩罚!
撒加血色的眼睛斜睨,黑发妖魅般飘扬。我暗自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
青铜圣斗士挑战圣域,作乱犯上,罪不可赦。卡妙对教皇的忠心日月可鉴,不管别人怎样,我一定把守水瓶宫到生命最后一刻!只是与冰河总算师徒一场,只求教皇大人让我亲手了结他的性命,一来补偿我教徒不严的罪责,二来赐他一个全尸,也算教皇大人对叛徒的宽容恩典。请教皇大人三思。
沉默两秒钟之后,撒加在高处桀桀而笑。好吧!卡妙。你到天平宫去吧!

天平宫中,曙光女神之宽恕的光芒从我双拳合围的水瓶中倾斜而出,迸发万千银星,铺满整个宫殿。
我的弟子冰河,从撒加的异次元空间回来,在这绝世美丽的光芒中堕入另一层黑暗。
原谅我,冰河。想当初你为了成为圣斗士来到西伯利亚的时候只有八岁。
回想那一年,你和我其实都是孩子。大孩子和小孩子。相依为命,度过西伯利亚漫长寂寞的冬季。望向夜空的眼睛,都是充满了幻想和迷茫。
六年来在西伯利亚指导你修炼的人是我。
我教会你武功,却不知道如何教你生活。生活对于我来说就是一道难题,我在生活的考试中失败,很快就要退场。你在未来的路上,会比我看得更清楚更遥远。
奉教皇之命,把冰壁中的白鸟圣衣赐给你,叫你去狙杀青铜圣斗士的的人是我。
因为你背叛圣域,亲手取你生命的人是我。
你不愿意向老师挥拳,我又何尝不想伸出去的双手不是拳头而是拥抱。要用拳头面对从小带大的弟子,我的心被冻成坚冰,在瞬间迸裂成微尘。
就连最后的冰棺,也是我为你制造。
这样的冰棺,就是几个黄金圣斗士空手想要破坏也是不可能的。在这无人的天平宫,你可以放心地长眠于安全寂静的黑暗之中。
可我有预感,我们很快还会再见。
那个时候的你,应该突破了我的限制,成为真正的战士,那才是你的真正目标,而我可能终身难以达到。

寂静的宫殿回荡着我落寞的脚步,只觉得眼睛酸涩难当。当我走出天平宫朝北的大门,一道正午的苍白的阳光刺穿了我的瞳孔,我的泪水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流了下来。
米罗站在天蝎宫的门口,担心地看着我。我与他擦肩而过,轻声道,米罗。
如果冰河还会出来,求你让他过去。
不要问我为什么,米罗。你应该知道。
不要阻拦我的决定,米罗。我知道你爱我,如果爱我,就按我说的去做。我宁愿你认定,我是在利用你的爱。
我只求你让他过去。
阳光苍白无力地照下来,空荡荡的大殿前,回旋着寂寞的冷风,高高地扬起我们的披风,打在闪亮的黄金圣衣上。
米罗垂下头去沉默。我没有停留,一直走了过去。
经过他的卧室的时候,轻轻地扯下一绺头发,想一想,再折断两根指甲,用头发裹了,悄悄藏在他的床上。
走到山路上,终于回头看他,他在原地背对着我伫立。宝石蓝的长发披散,头盔上金色的蝎尾沉默地垂在背上,他高大的身影在天蝎宫的前方投下了长长的阴影。他不知道,在他面前一向一意孤行的我,会回头看他。

回到卧室,把米罗留下的晚饭吃了,体力慢慢地恢复了些。圣域的黑夜降临了,当十二宫的火种还剩下两个的时候,三个伤痕累累的少年出现在水瓶宫前,气喘吁吁,血迹斑斑。其中的一个,金发倔强四处翻卷,格外耀眼。
我挺直身体站在水瓶宫的殿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三个少年。地板是我熟悉的暗青色,穿着圣衣的战靴站在上面很舒服,是那种回家的感觉。我在心底微笑,抖开长长的披风,寒气笼罩了整个宫殿,而对面的金发少年,他的背后也燃起了冲天的小宇宙。
要用你教给我的武功打倒你,才是对老师的最大敬意。
少年如此冷静,斗志昂扬。从那冰棺中出来,经历了一场生死蜕变,应该是看清了一些东西。
我看着对面一双熟悉的灼亮的蓝眼睛微微抿起嘴唇,将力量贯送手腕指尖,只觉得连挺直身体都是一种对体力剧烈的消耗,只想倒下来好好睡觉。

就在几个小时前,再一次穿越教皇厅前长长的回廊,扣响我今生命运的大门。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宽阔的浴池弥漫着芬芳氤氲的蒸汽,清澈的水面上漂浮着无数深深浅浅的玫瑰花瓣,每一片花瓣都在巧笑嫣然,仿佛在昭示花瓣的象征者和此间的主人不易言说的关系。
我穿着黄金圣衣跨进池水,花瓣和清水溅落满地。那一瞬间,神志有些模糊。记忆沉淀的时候带走了我的灵魂,而沉淀到黑暗中的记忆,只是温柔的消失不见,留下我在人世间,看不到来路和去处。恍惚中身体缓缓下滑,被那个熟悉的怀抱接住。他伸出一根手指抚摸我的嘴唇,充满了痛惜和爱怜。
是的,当他在抚摸那些花瓣的时候,一样充满了痛惜和爱怜。我之于他,只是万千花瓣之一,所以我在水瓶宫养病的几个月内可以不闻不问,自然有别样芬芳萦绕身旁,虽然我来到他的面前,他看向我的眼神如此的温柔关爱。
只是他之于我,却是一眼救命的甘泉,那魔咒般的声音和微笑,可以瞬间滋润我干裂的心底,在潮湿的表面,重新滋生出一丝丝鲜亮的苔藓。
我的面庞贴在他的胸前,被清水湿润的肌肤丝缎般光滑,撒加的手指白皙修长,若有若无地滑过我的眼睛,一滴泪水从他的指尖滴落,瞬间融入池水不见。
再给我十三年的时间,让我凝固在那一年你坚挺的肩头,闭上眼睛聆听危险的风声,好让我知道自己是多么安全。再给我十三年的时间,让我看不见你的容颜,只能在黑暗中反复咀嚼你留给我的痕迹,直到寒冷完全将我吞没。再给我十三年的时间,好让我把这一切都忘却。忘却你,忘却圣域,忘却西伯利亚难得一见的阳光,忘却我向往的温暖的怀抱。
让我忘却一切,权当作一场重生。在重生之前,了断一切恩恩怨怨,了断一切儿女情长,了断我的挂念,了断我的妄想。年少的梦早已破碎在无声里,只是我一直不自知罢了。
这短暂的一生,即将走到尽头。当我转身走出教皇厅的大门,听见身后那个优雅的声音深情地呼唤着我的名字,终于没有回头。这一生所剩无几,余下几个小时的生命,我只想留给自己。这一生多少次剪不断理还乱的告别,我只想有一次能够做到彻底,好让我保留战士的尊严。
绝然而去的转身之后,我知道这十三年来,我的身体虽然流浪,可是灵魂却一直停留在十三年前那个蓝发少年的肩头。在最后的几个小时里,我终于挺直了自己的身体,恢复战士的本来面目。


当我的双拳高高举起,我看到冰河摆出了同样的姿势。是的,不仅仅是姿势,还有我恢复的记忆和意志,以及全部的向往和信念。当我蜕变的时候,有他在继承。当我融化之后,有他在凝固。微笑在鲜血上绽放,肉体在气流中粉碎,全身的细胞都在承受强大压力下绽开,我的弟子,他终于学会了我最后的招式。

抚摸自己有些陌生的手指,原来是因为失去了习惯的指甲。我的身体在粉碎之前,曾经在天蝎宫遗留下我的气息。这个记忆使我感到安慰,这一次不是别人在我的身体上留下痕迹,而是我为别人留下痕迹。
为了逃避米罗炽热的爱,从圣域逃到西伯利亚。为了逃避对撒加不断的情,我放弃了对这个世界的留恋。是的,我的存在在于不断的叛逃,一生都在别人的主宰中,而这一次终于是我主动地选择,哪怕选择只是一次逃避。
我知道我身后的故事,正如阿布罗狄所说,会变成圣域陵园中一块冰冷的墓碑,刻着我的名字,在岁月的侵蚀下日益斑驳,直至模糊消失。不管我是不是注定要被忘记的人,我今生却注定要忘记一些经历。因为只有忘记,才不会遗留泪水。作为一个战士,我流过的眼泪太多,阿布罗狄说这是我的悲哀,更是战士的悲哀。所以在我为自己而活的最后的时刻,我不会再流眼泪。

听见了米罗焦灼关切的呼喊,金色的蝎尾摇曳成圣域最耀眼的光芒,他是这样英俊。听见他说的每一句情话,缠绵着,纠结着。
听见了撒加温情脉脉的呼吸,蓝色的瞳孔幻化成一生最动人的梦境,他是这样妩媚。听见他略带嘲讽的善意的微笑,抚摸着,爱怜着。
听见冰河小宇宙瞬间爆发的声音。从今以后,我不能再陪伴你,冰河,你要做一名真正的战士。
听见西伯利亚冰原上茫茫风声。
听见圣域山峰上阳光洒落的声音。
听见塞纳河河水平静流淌的声音。
听见遥远的彼岸传来呼唤我过去的声音。失落的花香,残存的梦,留在记忆深处的母亲。


我听见了一切,但是一切都无法看到。在冰冷的水瓶宫的地板上,在汩汩流淌的血泊中,在粉碎的圣衣残骸里,在梦幻之外,在虚空之下,此时此刻,我倒在黑暗的正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