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系列撒加篇——去若朝云无觅处

 

抱我。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答应我,我只想要你抱抱我……
只想要你抱我一次,就算温暖之后寒冷变得更加漫长和不可忍受,我也愿意去承担这样的代价。
我只想要你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一次有关温暖的回忆。好让我在衰老后的寂寞中,可以闭上眼睛慢慢咀嚼回忆。
不要让我未来的一生都只是空白,在我青春的花朵没有褪色之前……
抱我……

面对一对清澈而迷离的蓝水晶,一张绝世美丽的容颜,我的手,没有任何温度,抚摸他银蓝色的丰盈秀发,轻轻推开他的身体。
阿布罗迪却不依不饶,令日月星辰都黯然失色的脸贴近我,小巧的鼻翼急促地扇动,呼出的气息吹上我的脸,带着淡淡的酒味,透着暧昧和颓废。他的身体贴在我的胸前,小鸟依人般惹人爱怜。他抬起头来望着我,双眼如堕落的明星,殷切地期待着我的反应。
我暗暗咬住嘴唇,尽量控制声音的平稳。
好了,阿布,不要闹了。喝成这个样子。
他偏偏轻轻地笑,索性伸手勾住我的脖子,把头枕在我的肩膀上,柔软而细密的头发滑过我的头颈,带来一阵阵深入心底的悸动。他微微的喘息就在我的耳边,嘴唇轻触我的耳垂,带着诱人的芬芳,仿佛一枚枚小小的电针,刺激着心底最敏感的地方。
不喝酒,怎么敢对你说啊……你为什么不肯抱我,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思啊……
都这么多年了,你害得我躲在双鱼宫种花,害得穆远走西藏,害得沙加在沙罗双树园闭关不出,害得卡妙跑到西伯利亚的苦寒之地教弟子,害的米罗天天在水瓶宫对着北方发愣,你真够狠心,竟然无动于衷啊!
我沉默无语,是的,我知道他们的情况,可是,又能如何?我只是选择了我生活的方式,或许他们也只是抱着同样的目的,只是在沉默中等待命运的宣判,可是阿布罗迪,他如此美丽如此放肆如此刻薄着我,他的身体在我的胸前辗转缠绵,透过法衣,感觉到他的体温在颤抖中慢慢上升。
抱我……撒加……就算过了这一夜,你将我忘记……
不管以后会怎样,就要这一夜,你把他们都忘了好么……
我等你等得玫瑰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你也不来看看我。
我等你等得我都要老了……
我觉得我真的老了,为什么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呢……
他冰冷柔软的脸颊紧紧地贴着我的脖颈,呢喃越来越模糊,仿佛要被风吹散不见。
阿布罗迪……
我颤抖的手在背后相互紧握,越来越猛烈的夜风高高扬起我的头发和披风,在这空无一人的星楼之上,习惯掌控一切的我,一直高高在上的教皇,竟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长而密的睫毛向上划过我的肌肤,他睁开迷离的双眼看着我,微微一笑,无限风情,无限凄凉。是一朵微微颓败的玫瑰,在挣扎中燃烧出最凶猛的美艳。


呵……这个孩子,倘若是懂得了疼痛,那么他终于成长。记忆中那些曾经单纯的脸,穆,沙加,加隆,卡妙……以及阿布罗迪,曾经七八岁的孩子纯白的脸,是潮湿黑暗树枝上的花瓣,一个个在我眼前闪现。恍惚间我也回到从前那个十五岁的少年。
那时候我照顾这一群小兄弟,这群未来的黄金圣斗士,在孩提时代就要练功、读书,可是一样会像普通孩子那样打架、嬉戏……今天迪斯扯了阿布的头发,明天修罗劈了沙加的沙罗树,后天米罗拐着卡妙跑到镇子上去玩,大后天亚尔迪不小心压垮了穆的小椅子……我这个教皇身兼数职,既是兄长,又是老师,更是父亲,做得疲惫不堪,每天累到深夜,把小鬼们送上床睡觉时,自己的身体几乎可以瘫软在任何一个地方。

可是那个时候我身边有一个静静地露出温柔敦厚笑容的褐发少年,帮助我一次次渡过难关,在我的脾气突然不可克制的时候,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说让他来。
只要你这样说,艾俄洛斯,你知不知道,我立即就可以闭上眼睛,完全放松地睡去。尽可以就那样向后倒去,因为我知道,必然有你温暖的臂膀接住我疼痛的身体,你的怀抱,是我疗伤的美丽阳光。
身前是一群不及我腰间的喧嚣的小鬼,身后是整个雅典圣域混乱的局面,头顶是一个幽灵般的要人信仰的虚无的女神,脚下是震荡不已的大地,整日在这样的环境中挣扎,我仿佛一叶在惊涛骇浪中时隐时现的小舟,殚精竭虑,筋疲力尽。你宽阔的肩膀和胸膛,你沉静的笑容和眼睛,是我唯一可以休憩的港湾。
可是这些年来,你到底去了哪里?只留下我面对这一切,在寒冷和寂寞中独自挣扎。
你真的就这样走了?一去十三年,你不回头,连梦也不给我托一个……
你是不要我了么,艾俄洛斯?
你真的不要我了么,艾俄洛斯……

我的心在一片黑暗中疼痛,瞬间吞没一切理智和意志,只感觉到怀中的人儿娇喘细细,突然间狂性发作,一手扼住他的咽喉,一手抓住他的后脑,满手死死地攥着他的头发,疯狂地吻向他的嘴唇。
在一片近乎于疯狂的撕扯中,听见阿布罗迪难以克制的呻吟声,浸透着痛苦和快乐,仿佛在向深渊的堕落中,享受耳边山风激烈的音乐,浑不顾堕落之后是否粉身碎骨,是否血肉模糊。
他的身体冰冷柔软如他的嘴唇,这个美丽的孩子,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虽然他只捻弄着玫瑰,静静地走出人群,却仿佛一枚光芒四射的钻石,吸引了所有的眼光,瞬间让小鬼们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寂静。便是前教皇大人,眼中也满是赞叹之意。
可是我知道,所有的眼光都落在这个美丽精灵的身上,却唯有两道温情的眼光落在我的脸上,站在我身边的那个人,他小麦色的手指疼惜地揩拭我额上的细碎汗珠。
我还知道,能够看见他温情的目光,是因为我的眼里也只有他的笑容。


我和艾俄洛斯曾经尽一切努力,让这些远离家乡的孩子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地享受到童年的欢乐,虽然这在严苛的圣域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可是我们努力坚持。我希望这些孩子成长之后,不要像我一样,对童年的回忆只有无尽的训练和加强训练。
每当我费尽心机找时间带他们出去玩,或者用武功表演一些小把戏逗他们开心大笑,艾俄洛斯望着我的眼光都是无限温柔,仿佛在看他的弟弟小艾淘气。虽然我比他还要大一岁多,可是他能够容忍我的一切,包括我突如其来的暴躁和阴郁,这天生的怪癖一直缠绕着我无法抹去。我任着孩子们对我胡闹,他任着我对他胡闹。
有时候会躺在他的腿上望着湛蓝的天空发愣,他梳理我的头发,直到我迷迷糊糊地睡着过去。
有时候会猛地从教皇厅的暗处跳出来扑到他身上,他总是装着大吃一惊。
有时候把他的一条胳臂抱在怀里耍赖,身体像铅块一样坠着,坠得他站立不稳,和我一起倒在地上,哈哈大笑。
更多的时候,一天的训练过后,在黄昏的夕阳中,看着他健美的背影被夕阳镀上一层辉煌高贵的金色,我会轻轻地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的身体,把面庞贴在他的身后,什么都不想,只需要闭上眼睛,倾听他的心跳,用力呼吸他的味道。
那是如此安全平和的感觉,可以让我全心全意的依赖。不管身边狂风暴雨千难万险,都可以闭上我的眼睛。


很多年以后,那一群孩子里面有一个叫做卡妙的,在大战接近尾声的空隙中,他穿着高贵的水瓶座黄金圣衣走进我的浴室,在宽大的浴池里,浸泡在水中,伏在我的胸前。他说很多年以前我曾经用手遮挡他酸痛的眼睛,平息了一切挣扎的念头,让他愿意在黑暗中为我一生等候。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瘦弱的身体伤痕累累,蓝色的美目中,因为盛满太多回忆而空洞。他说那个时候只有圣域无尽的风声在他耳边呼啸,他挂在我的肩头,如同一弯柔软的青藤挂在挺拔高耸的树上,阳光照射下来,穿透他的身体和灵魂。
那时我伏在艾俄洛斯的身后,就是如此。仿佛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让我下意识地在水中将他抱紧,直到他突然挣脱离去,我仍是意乱情迷。
这些年我到处寻觅艾俄洛斯,原来到了最后,我就变成了艾俄洛斯。从他身上流淌出的温暖和信任,通过我的身体,向更年轻的战士传递。
可是在传递的途中我出了问题。温暖变成了滥情,信任变成了痴缠。不知不觉中已经铸成大错,艾俄洛斯,你为什么不帮帮我!

卡妙,这些年的放纵让我几乎不记得当年的他是什么样子,很多时候只是藉着一个个身体寻找遗失的梦,任他将自己流放到西伯利亚的苦寒之地,我在圣域寂寞的时候,便大摆宴席夜夜笙歌。大战之前我叫他回来,那一夜在教皇厅,从来都不喝酒的卡妙被我灌得烂醉如泥。他不像阿布罗迪这样逞强,醉醺醺地还敢到处乱跑,只是倾倒在我的怀里,微微呻吟。当我托着他的头喂他喝酒的时候,他就那样阖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轻颤,毫不设防地饮下一杯杯陈年美酒。
一杯又一杯,闭上眼睛,把一生的梦都交给了我。
一次再一次,闭上眼睛,我一生的梦却在谁的掌控之中?
他的身体像天鹅羽毛一样轻盈一样空白,被我的唇吻写满了深红的字迹。那一夜我感到米罗的小宇宙在附近压抑着压抑着几乎爆发,那一夜,已经失去意识的卡妙只是死死地搂着我的脖颈,蜷缩在我的身前,仿佛一放手就要落入深渊。透着无限委屈的泪水漫溢,浸湿了我的肩膀。我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安慰他,无限爱怜地亲吻他冰冷颤抖的眼睛。你是我的宝贝,我的孩子。你们都是我的宝贝,在我的眼里,你们仿佛都不曾长大,永远值得我好好心疼。

战争随即打响,当卡妙从水中站起,擦干眼泪决然而去之后,很快便传来了他的死讯。身为黄金圣斗士的他,竟然会死在自己弟子的手里。这个可恶的卡妙,竟然混账到让弟子拿他已经那样虚弱的身体练拳。在沉寂中我听到他小宇宙最后的讯息,他叫我教皇大人,他说他的弟子已经成为真正的战士,完全可以代替他继续为圣域效忠。
他不知道那时候我疯狂地冲向水瓶宫的方向,却被阿布罗迪设下的最后一道剧毒玫瑰防线挡住了去路。我的心头一阵剧痛,他竟然说这样混账的话。什么代替?什么效忠!可恨卡妙到死也不说出实话。什么可以代替你们?!没有!!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我们十三年来的时光,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代替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哪怕是万分之一。
卡妙,你难道真的不明白么!
还是你在绝望之后对我唯一的报复。要赌我对你有多少感情,竟然押上了自己整个生命!
卡妙,你要知道我爱你有多少……那么我脸上第一次为你流的泪,你看到了么?
而卡妙的死讯还不是那一天唯一的噩耗,迪斯,沙加,修罗,卡妙,阿布罗迪,我一手带大的小兄弟们竟然一个个离我而去,我仰天长笑,泪水在脸上纵横。身为教皇,竟然连几个小兄弟也保护不了,我看见自己的黑发在教皇厅的大殿里阴郁地蔓延,交织着死亡的气息。我想起曾经有一夜在高高的寒冷的星楼上和阿布罗迪在一起,就在突然之间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肆虐阿布罗迪的手瞬间凝固。

是我出了问题。前世今生的回忆在脑海中无声无尽地轮回,肆虐阿布罗迪的手僵硬在他柔软的小腹,我的汗水悲哀滴落在他光洁的皮肤上,一声声轻响。阿布罗迪朦胧地坐起身来,*进我的怀里,被我无情地推开。
撒加。
你走吧!我冷冷地扯下披风扔给他,转身就走,却被阿布罗迪一手扯住。
走之前,听我说一句话。
我站下来,背对着他。阿布罗迪硬是扯着我,把我的脸对准他。
月光下阿布罗迪银蓝色的头发变成了银白,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角和眼下的痣,都在刹那间憔悴。我几乎认不出那张曾经毫无瑕疵的绝世容颜,怎么会在这一瞬间生出无尽沧桑,仿佛是过了几十年上百年,仿佛是面对着前教皇。
阿布罗迪怪异地微笑,他说,你看我是不是老了。
是的,他就是老了。美人的绝代风华在这高高的星楼上葬送,这一夜,阿布罗迪失去了青春和美貌,我失去了信心和勇气。我们是两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深蓝的夜空倒扣下来,我们孤独地拥抱在一起,没有温度。这一刻我们真实地感到需要。

只是那一夜。随后我仍然是高高在上的教皇,而他是88个星座中最美丽的圣斗士。没有人知道,曾经有一个夜晚,撒加会对自己绝望到发抖流泪,阿布罗迪会苍老一百年。没有。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要把自己应该隐藏的最深的一面暴露。后来当我明白的时候,所有的故事都到了尾声。
夜已深。
是谁在长路的尽头低低吟哦,是谁在梦中解脱我一生的苦楚。
我从黑暗的深渊中向上伸出虚弱的手臂,而深渊上方那些熟悉的面孔,他们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我在不断下坠,下坠到我的真实的另一面。

撒加,你就是一个恶魔,不要再伪装了!什么他*的女神,统统去死!!!!!
我的弟弟,加隆。他狂怒地喊着我的名字,双手摇晃着栅栏,和我同样的面孔上因为愤怒而写满了仇恨与狠毒。海水在我身后激荡,加隆失控地用最恶毒的话语诅咒着我,他应该发怒,我将他囚禁在这绝望的海洋牢狱中,只因为他的一句话。
他要背叛我们的信仰。
他有自己的信仰,而作为一个黄金圣斗士,他除了我们必须遵守的信仰之外,不能够有任何其他的信仰,一旦存在,就是死罪。
纵然他是我一卵同生的弟弟,纵然他是除了艾俄洛斯之外对圣域贡献最大的人,纵然他是……
我只能如此,对不起,加隆。我也不像这样,可是不处分你,我如何面对圣域其他人的眼光,如何去领导其他圣斗士,我可以不做一个合格的兄长,但是不能 做一个不合格的领袖。
对不起,对不起,加隆,只要你能够忏悔,我一定马上来放你出去。我在心底暗暗地说着,回头望向加隆被囚禁的地方,那里海水呼啸着高高扬起拍打岸边,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洗劫过天空的血色夕阳刚刚接触到海平面,将整个海洋染成触目惊心的血红色。我的弟弟,他就浸在这无边际的血海之中。我宽容地照顾着所有的孩子,却把自己的弟弟囚禁在血海之中。我的心,一下子揪得好痛。

是夜,望着双子宫里所有一模一样的双套器皿、衣物、用具,以及空荡荡的床和空荡荡的宫殿。再也没有人骂骂咧咧地一边甩得鞋子满天飞一边把自己丢在我刚铺好的床上,再也没有人要我帮助他找前一天的袜子,再也没有人要抢我的新牙刷,再也没有人拿我当镜子照,再也没有人在我身边……我的身边,只剩下一个影子,仅存的影子,唯一的影子。没有加隆的影子,我的影子,想必也很寂寞吧。
我刚刚知道了我选择的那条路,意味着什么。
是夜,我开始了十二宫的流浪之旅。那荒凉而心酸的双子宫,我是一天也住不下去了。每一个小小的细节都在提醒着我,他还有一个主人,突然间消失不见。
是的,那个主人,双子座的另一个黄金圣斗士。他不在这里,他在血海恐怖峥嵘的囚牢里,是我这个哥哥亲手把他关进去的!
一阵阵锥心的疼痛使我呼吸都困难起来了,越来越困难,我的额上冒着冷汗,在通往射手宫的台阶上踉跄前行,思维和意识都渐渐模糊。我感到天旋地转,几乎要倒到地上,刹那间一道灵光闪过脑海——这不是我在窒息,而是加隆在海水上涨的时候窒息,我们是同卵的孪生兄弟,我的感受其实就是他的感受。
他会不会死……
我已经来不及思考,仿佛堕落到无尽的黑暗的深渊,我从黑暗的深渊向上伸出虚弱的手臂,而深渊上方那些熟悉的面孔,他们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我在不断下坠,下坠到我的真实的另一面。
他的感受其实就是我的感受……

睁开眼睛,艾俄洛斯正担心地看着我,还握着毛巾,一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抵在他咬紧的唇上。
撒加……
他的表情由担心变成了更加担心,你怎么会晕在地上?你怎么半夜不睡觉到处乱跑?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生病了还是太累了……???
艾俄洛斯简直不容我说话,抻过一条厚被子把我从头到脚裹成木乃伊,各种让我一看就恐怖的药品转眼堆满了床头。我尖叫一声,刚要跳出去逃走,却被他一把抓住搂进怀里,一手拿杯子,一手扶住我的头,很温柔地对我说,乖,来,把这些药吃了。
不要!艾俄洛斯!太多了!!!!我恐怖地摇头,拼命想躲开凑近嘴边的杯子,无奈他捏得太紧,能拉强弓的大手此时握着我的后脖颈,让我动弹不得。我从小就最怕吃药了,每次都是加隆替我充数。可是想起加隆,又是一阵心酸。
艾俄洛斯轻声安慰我。别怕,别怕。一点儿都不多。真的没关系,你闭上眼睛就看不见了。来,把药吃了。
是么……真的么……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认定黑暗中一切都是安全么。艾俄洛斯,闭上我的眼睛,我仅存的信任和憧憬,都可以交给你,都愿意交给你。只要你对我说,真的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只要是你对我说。
我闭上眼睛,在他温柔的掌控中,听话地张开了嘴。
放下杯子,艾俄洛斯满意地拍拍我的头,放好我的身体,守在床边,等我入睡。
我的手,在他的手里,不再是攥紧的拳头,只是那样轻柔地一搁。

从那天开始我留在了射手宫,经过一天的辛苦,最惬意的事情,莫过于在艾俄洛斯做晚饭的时候,赖在他的身后,往油锅里扔一粒葱花。在他身后,我永远都不用长大。
永远只是初见他的时候,那个八九岁的孩子。曾经的童年,稀疏的篱笆上缠绕着白色的牵牛花,每一朵花心上都落着一只蓝色的蜻蜓。隔着篱笆,褐色头发和蓝色头发的孩子,四只眼睛惊讶地对视,两只小手,各捏着一只小蜻蜓的左右两翼。在愣怔之中蜻蜓抖抖重获自由的身体展翅高飞,那两个孩子,在沉寂美丽的黄昏之后,在夜凉如水的夜色中,继续静立。
那时候圣域的夜晚,如此美丽。
生命如此多情。
那是我要用一生去回忆的夜晚。即使堕落在无尽的地狱深处,依然可以露出微笑。
艾俄罗斯,你看见了吗?

我缓缓地登上星楼,高耸的星楼,威严地盘踞在圣域的最高处,寒冷的风吹过,我的法袍下摆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这是圣域的最高点,这些年来,每个夜晚我都拿下我的面具,在这星楼上观望守护星座的北转南移。美丽的寒冷的恒星,在四垂的夜空中无言。
你看这高贵的星楼,永远都是圣域的制高点。没有任何地方能够和它并肩,就连影子,也被抛在深深的谷底。多年前我曾经朝思暮想,只为了能够站在这最高的地方。当我站到这里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么高的地方,竟然会这样的冷……
没有我在你的身边,这些年来,你寂寞吗,艾俄洛斯?
后来,后来你怎么样了。当你想起我的时候,你还会宽容地一笑而过吗?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生离死别,而是经历了那一瞬间之后,还会无穷尽地将那一瞬间在心头不断回放,一遍遍地,直到停留到最心痛的那个段落,凝固,心碎。
这高耸孤独的星楼呵……认定你的美丽的那个时候,我只是个少年。
当我知道你身后的空虚,那个曾经阻拦我的人,给我最后告诫的人,已经永远消失在茫茫宇宙之中。我已经长大,和他经历过的时光,永远不会重来。
是谁改变了我们命运的轨迹,让幸福的流星转瞬间被茫茫黑夜吞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那一天,在白羊宫前,那是十二宫的入口,也是圣域最接近外界的出口。穆,这个年轻的男子,带着一贯温和的笑容,谦而不恭的布衣在晚风中微微掀动,别具一格的气质形成的气场,隐隐与我强烈的气场抗衡。
不需要刻意抗衡,有些人,天生就是处于相对的状态。虽然脸上都是摄人心魄的微笑,虽然眼神都是若有若无的婉转,却丝毫不能掩盖心底汹涌的暗流。这个当年还不及我腰间高的小穆,如今不论年龄大小,竟然都要称呼他一声穆先生。
教皇大人光临白羊宫,穆心下幸甚。敢问教皇大人有何指示。穆微微低下眼帘,气场明显增强。很显然他明白,我深夜来到白羊宫,可不是什么“幸甚”的事情。
没什么,你长居西藏,白羊宫孤单已久,身为教皇,总要关注一下圣域的防御情况。我这一说,已经明显指责穆久离圣域是失职了。
穆淡淡一笑,并不接我的话,只是仰头望向夜空。今夜天高云淡,月明星稀。穆一手扶着白羊宫的栏杆,淡紫色的秀发如瀑般垂下,侧脸望去,竟是丝丝扣住了史昂的影子。
不错。白羊宫确实孤单太久了。穆抚摸栏杆的纤长手指微微停留。人应该对自己居住过的家有感情的,对么?一桌一椅,一草一木,便是留下的光与影,也是留着主人的气息。自己居住过的地方,就好像是自己蜕下的皮肤,保留你所有过去的痕迹。
穆长睫微颤,若有若无地扫过我有些僵硬的笑容。那样的话,是在提醒我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荒芜了有多久!我自己都已经忘记,有多久没有回去看过。自从加隆被我囚禁之后,我便久久地寄居在射手宫,而后搬入教皇厅。有一个梦在心底挣扎着企图发芽,却终于呻吟着糜烂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没有人知道,背对着血海转身离去的瞬间,我的眼泪滚烫,在流淌的过程中冷却,落在自己的掌心,已经冰冷沉默。
囚禁的不是加隆,而是我自己。同卵所生的兄弟,本来就是一个身体分裂而成。我把自己的灵魂撕裂,在斑驳血迹中蜕下我的皮肤,只是我的新生的皮肤没有任何抵御能力,随时在各种回忆中被刺得伤痕累累。
我愣怔在原地,眼看着穆从我身边擦过,轻轻的笑声使我猛省。好一个穆先生,那一手星光灭绝和水晶墙,有攻有防,攻得绚烂绝美,防得不着痕迹。便是做人,也如你这两手绝技,不知不觉便陷我于死穴中。他必然是知道了我的身份。前教皇史昂是一手将他带大的老师,身为十二宫之首的白羊座黄金圣斗士,岂有辨认不出老师的道理。而他这样说,却又是为什么!
我转过头去,看着穆的身影渐行渐远,清雅的声音吟哦着古老的中文——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是的,万物为铜!这么大的世界,有谁不是别人手中的一颗棋子?如果只是一块铜,似乎注定了被熔铸的命运。可有谁问过我,愿意不愿意,要这样的生活。有谁问过一块铜,愿不愿意抛弃自己的原有的形状,经历惨烈的锻造,变成别人眼中一件精致的器皿。
是谁将我抛入这世间的熔炉,在烈火中扭曲我原本的形状。
是谁告诉我这事实的真相,在扭曲中回忆清醒的追悔莫及。
我仰起头来,无尽眼泪挟着酸楚和痛苦,向腹中倒灌下去。
猛然间心底一凛,我感到自己的崩溃的灵魂将飞迸的粉尘收集,迅速聚集成可怖的漩涡。那是熟悉的感觉,不可克制的力量。我眼看着自己长长的发稍开始变成黑色,我的声音暴戾难平,大吼出穆的名字。
穆的背影稍稍一震,头也不回地向高处纵去,倏地一下便消失在白羊宫上空。我随后紧追,双手成爪伸出,打开了异次元空间的入口,带着这黑洞洞的空间兜头向他扑去。
无形的坚硬的水晶墙阻拦了我的去路,穆在奔逃的路上设下了好几处障碍,我四处碰壁,跌撞中越发气愤难平,拼尽全力爆吼,水晶墙刹那间全部崩溃,晶莹美丽的粉末四处飞溅。
穆停下了奔逃,站在白羊宫的出口处,上身前倾,双手伸展,那是星光灭绝的起始式。他定定地看着我,目光清炯,优雅的身形蓄着无数后劲,看来他是做好战斗的准备了。他的身后延伸着另外十一宫的建筑,他的眼中没有畏惧,越发沉静。
我的心中一动,不可!一个穆不足以拦阻我的威力,但是震动了整个圣域就是个麻烦。毕竟,虽然那些长成的小鬼有不少已经知道了我的内幕并且宣誓效忠,但是在他们真正表现出效忠之前,我还不能就这样慌慌张张地暴露最后的实力和隐情。
我连自己都看不透,更何况是别人的内心。

一声长啸,我转身迈入异次元空间。挥手将出口关闭,我需要清醒。
回头的瞬间,看见穆已经收式,恢复了原有的肃立。他望着我离去,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望向我的眼神,恍惚有些熟悉。带着一些焦虑,带着一些心痛,甚至还有……怜惜?
我在异次元空间飘忽的地面上坐下来,捧住了自己的头。
那个眼神……焦虑的,疼痛的,怜惜的,在寒冷的夜里,这样的眼神可以给人以温暖。
恍惚是什么时候见到的,同样的面容,两点朱砂,那样清澈的眼睛中,盛着心底的话都可以见到。

在曾经的高高的星楼上,那个孤独的黑发少年拔出坚硬的血腥的拳头,凶猛利落地插进对面尊者的胸膛,迸发出的鲜血温暖腥甜,瞬间涂满了少年的面庞。
孤独和忏悔都是可耻的。少年站在尊者倒下的地方,冷冷地扯过胸前破损的法袍披在自己身上,当他取下尊者的面具,看到那张绝美的容颜苍白如明玉,长长的睫毛掩盖着眼睛,微微阖起,恍惚的眼神,充满着焦虑,疼痛和怜惜。仿佛年迈的老师,看着长成的最心爱的弟子一意孤行而无能为力。他的唇边,还有汩汩流淌的鲜血,前胸粉碎,血肉模糊。他的脸苍白如明玉,美丽不可方物。
少年捏着面具的手颤抖。面具豁朗朗跌落尘埃,和少年的膝盖。在他的尸体旁边,在他微微阖起的眼帘前,权力的面具和少年倨傲的膝盖一同落入尘埃。
将冰冷颤抖的手指去梳理他凌乱的溅上鲜血的美发,少年清澈的眼泪缓缓滴落,一滴一滴,洗去他唇角边的血迹。眼对着眼,泪对着血,冰冷对着冰冷,死亡对着忏悔。伏在那个人血肉模糊的胸前,永远不会再起伏的胸前,少年发上的黑色逐渐消退,蓝色如大海之潮水般漫过来。

或许那也是忏悔的一部分,戴上面具,我从痛苦的窒息中回过神来,走出了异次元。
也许是巧合,我的异次元竟然把我送回了星楼。在那窄小星楼的一角,曾经倒下过的尊者,他的智慧和武功,他的尊严和权力,他的美貌和身体,都只存在于我一己的回忆。
穆竟然流露出和他的师父临死前一样的神情望着我,那是什么意思。是他看透了我,还是只有我自己不愿意看透自己。
还是,我的错觉……
我有一段记忆丢失了。可是我不记得丢在了哪里。
在黑夜中,在寒冷中,在孤独和背叛中,我逆着越来越猛烈的风去寻找我的记忆。

穆、阿布罗迪、沙加、卡妙、米罗……他们一个个孤单的身影从茫茫的黑暗中透出来,恍恍惚惚从我的身边擦过,没有熟悉的表情,没有熟悉的声音,没有熟悉的气息,他们只是这样与我擦肩而过。那一瞬间,我竟不知道我们究竟谁是影子。
还有史昂。那一年他从我的家乡将我带到圣域,我曾经虔诚地俯下身子亲吻他的法袍,他温柔的手抚摸我清冷的发,召唤着躲在我身后凶狠地盯着他的加隆,他带着我们一起离开了家乡。永远。
永远。离开家乡。当那些小鬼在我的怀里嘟囔着想家的时候,我不能说,我也想家。
日夜思念到心底疼痛难忍的家乡。有我童年用的语言。有我童年的玩具和笑脸。我的亲人。我的卧室。还有加隆,我们打架,分吃一块饼干,捉迷藏的时候藏得隐秘,找不到彼此,等得睡着过去。
遥远的家乡如同黄昏后的炊烟,在视线的边缘逐渐模糊。
是谁说过,家乡就是永远都回不去的地方,在心底凝成一块不能碰触的伤疤。
伤疤。
伤疤就是消失的疼痛留下的记忆,我记得那里曾经疼痛过,但是在成长中流血的伤口结成了伤疤,而我忘记了疼痛的滋味,只知道,自己也曾经疼痛,疼痛到完全绝望,疼痛到无法呼吸。那是我丢失的记忆,可是我忘记了它在哪里。

史昂走到我的面前,只有他在这里停留。他美丽深沉的眼睛注视着我,他的慈爱中沉淀着痛惜,痛惜中满怀着宽容。他的手抬起来抚摸我的面庞,穿越我的脸,落在我身后未知的空间。
落下去。落下去。曾经追随的尊者,他的胸前血花迸射,刹那间崩溃了我的世界。那是我的拳头所致,我的拳头坚硬残忍,我提起自己的拳头,才发觉对自己的身体的一部分竟然如此陌生。
我的拳头粉碎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粉碎了我的眼睛。眼泪是当年的最后一道记忆,埋葬了所有的痛苦,那些不可思议的液体,滚烫地流出来,冰冷地落下去。如同他的尸体,如同他的眼睛。那些透明的液体,慢慢变浓,变成鲜红,变成我的鲜血,滚烫地流出来,冰冷地落下去。和他的鲜血流在一起。战士的血,没有流在战场上,却流在眼泪之后。战士的血,孤独的血,悲哀的血。不是鲜血,只是越来越浓稠的眼泪,越来越浓稠的寂寞。
我转过头来,来路和去处一样的黑暗。空洞。冷寂。
史昂就在刹那间消失。
微微咬住嘴唇,我继续前行。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高高的个子,褐色的温暖的头发,明亮的温暖的眼睛,他的脸上始终有笑容。我的心猛然激荡起来,有一个蓝色的梦幻和一个血色的夜同时在心底蒸腾。
蒸腾着不可呐喊,那血色的夜瞬间淹没我的呼吸。有婴孩的恐惧的啼哭和少年惊怖的呼叫,有疯狂的愤怒的撕扯和绝望的痛苦的追逐。
那是一场背叛。一场最残酷的背叛。
我背叛了我的爱人,背叛了女神。
背叛了我自己。
在丢失的记忆里有那一场背叛的全部内容,可是我想不起来那段记忆在哪里。
我不愿记得。那是安达里士也无法达到的死穴,不能碰,不能想,只要出现,就是死亡。
可是我为什么要在这样的黑暗中去寻找,寻找一段引起死亡的记忆。

艾俄洛斯,他走过来,沉稳而矫健的步伐告诉我他在向我直直地走来。他实实在在地拥抱我,而我就那样定在原地,听任他拥抱我。
那是唯一可以信任的怀抱,他的怀抱一如既往地宽容着我的放肆和任性,他的怀抱是家乡,容纳着我所有的灵魂,别人可知的不可知的灵魂,一切的一切。我抬起迷惘的眼,对上他的眼睛,一如十三年前的清澈和坚定。
包括那个血色的夜,透过我血色的双瞳,看到的一切都弥漫着血腥的浓雾。而他的眼睛就是那样清澈而坚定,一手抓住我的手腕,一手抓住我的衣领,他的气息在血腥中依然清洁而纯净,面对着面,眼对着眼,坚定对着扭曲,冷静对着疯狂。我的匕首当啷落地,那个紫色头发的婴儿,被他抱在了怀中。

为什么堕落的那一个会是我!!!
为什么堕落的那一个会是我!!!
因为尊严太高,所以跌入卑*。因为气势太强,所以跌入懦弱。是谁在我心底种下邪恶的种子,疯狂地爬蔓,绽开艳丽而狰狞的花朵,从内心翻出,将我整个人都吞噬进去。
那些小鬼,曾经多么崇拜地望着我高高在上的笑容,多少次天真的童音向我宣告,最大的理想就是长成撒加哥哥那样的人。
一声轻笑。孩子,永远都是孩子。正如当年的撒加,也是无限崇拜地望着史昂美玉般的面庞,暗暗决心要成长成那样高贵不可侵犯的男子。
而艾俄洛斯他不会,他的眼睛望向遥远的天际,望向飘忽的云和自由的风。他的心里有另一块天地,面对现实的偶像,可以追随,却并不狂热。他的清醒拯救了女神,却牺牲了自己。
那一年十五岁的少年带着神圣的面具,命令十岁的摩羯座黄金圣斗士狙杀叛逃的战士,连月亮都隐藏到天幕的背后不忍目睹那一刻的杀戮。黄金圣斗士的血液是神圣的,也是卑*的。神圣到可以拯救雅典娜赐下的破碎死去的圣衣,卑*到在土地中流淌混合成暗红的血泥。那时候正义是一把枪,落在强者的手里,冷漠地向人群扫射。是的,十三年后修罗望向我的眼睛依然崇敬而狂热,他坚信我是正义的化身而他是正义忠实的信徒。可是,谁来确定,正义到底是什么东西。


当每一个深夜在阿布罗迪的身边醒来,温软芬芳的躯体提示着我这一刻的安静和美好,是的,在如今早已寂寥无人的射手宫,我曾经将头枕在一条结实有力的臂膀之上,健康的小麦色的肌肤暗示着可依赖和亲近。就那样纵情地贪睡,直到他肌肉上的筋络都在我的脸上留下淡淡的印记。可是阿布罗迪,他枕在我的臂膀之上。我的头,在自己的另一条臂膀之上。就那样,他贴着我,我贴着床,一夜一夜的放纵欢情之后,寂静的空虚潮水般涌入每一个汗毛孔,彻底将我湮没。
抚弄着阿布罗迪的嘴唇,柔软而冰冷的触感,欢愉过后疲惫的嘴唇略微苍白。他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地看着我,抬起手抚摸我的脸,我的眼睛,手在我光滑的头发上下滑,顺势扯住我一绺头发,绕在手中。呢喃一声,又堕入了梦乡。
是否当年艾俄洛斯也这样看着我入眠,我不知道。因为那个时候,我真的,真的,只知道在他的怀里安心睡觉。
在我不知道珍惜的时光里,我如此安心地睡着过去。那也是忘却的一段记忆。


如果我的牺牲能够唤醒你心中最初的信仰,那么我愿意选择死亡。
如果我的牺牲能够成全你参透更高处的奥秘,那么我愿意拥抱死亡。
即便所有的温情都化作灰烬,所有的爱都残碎凋零,只要我知道你的长长的羽翼已经挣扎出身体的束缚尽情舒展,你的啸声清越冲破高高在上的云霄,那么我情愿永生永世堕入没有边际的地狱,历尽千劫万劫不得超生。
因为我爱你。
因为我知道你也爱我。所以无论是痛苦、杀戮、鲜血、冰冷、寂寞、冤屈、放逐、死亡,我都愿意承担。只要为了你能够脱离缠绕你的黑暗的灵魂,一切的一切,都值得。

我听见有人这样对我说,可是是谁在说,在什么地方说,我都忘记了。在我的梦里,艾俄洛斯总是那样坚定而亲切,而我在他的怀中开始颤抖。
如果这些话是他说的,是他对我说的,那么就是有一场背叛在他的预料之中,背叛,追杀,死亡,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甚至于在他刻意的默认中发生,那样的默认,等于一次策划一次安排。他就这样安排了自己的绝路。虽然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扭转所有的局面。
是的,那时候艾俄洛斯是史昂默认的下任教皇的人选,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使这一切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那时候奔逃在外的人不知道是谁,现在在教皇厅的人却必然是他。或许,在他拥抱着酣睡的我的时候,就像我现在注视阿布罗迪那样温柔地注视着梦中的我的时候,他已经知道怀里的这个人有一天会突然爆裂了灵魂成为嗜血的魔鬼。他温柔地抚摸我的面庞,知道这美丽的面庞有一天会扭曲变形狰狞撕裂,他温柔地亲吻我的眼睛,知道这深蓝的眼睛有一天会深红如粘稠翻滚的血池地狱。是他看穿了我灵魂深处的疯狂与索取,于是他沉默退让直至远去。
他什么都预料到,但是什么都不说。只是在我梦醒的时候,在我的额上,印下温柔的一吻,让我安心,让我继续沉浸在美梦中。
是否连我的消失的记忆,也只是他的安排。在一场撕心裂肺的痛苦之后,消失我的记忆,让我安心地统治圣域十三年。
可是为什么,那些美丽的芬芳的深深浅浅的记忆却不顾我的痛苦,如花瓣般慢慢浮上脑海,仿佛阿布罗迪的食人鱼玫瑰,刚刚沉醉于它们的美丽,立即就给予我无限的疼痛,每一片记忆都在告诉我那个血腥之夜,那个血腥之夜崩溃了双子座黄金圣斗士全部的精神支柱,在瓦砾中诞生的魔鬼响亮地桀桀而笑,扭动着柔软粘稠的肢体,瞬间吞噬我的灵魂。
吞噬我的灵魂,吞噬所有人的灵魂。究竟是什么促使我拥抱了阿布罗迪,在他低低的惊呼中不管不顾地吻下去,然后被他逼在星楼之上无法言语。是什么促使我去抚摸卡妙的面庞,让他颤抖着贴在我孤独的胸前放肆地流下漫溢的泪水,然后目送他默默地踏上不归之路。难道这就是我应得的命运?!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面对无法逆转的命运,有一个人用死亡默默地消失了我的记忆,企图救赎我于无尽的苦痛之中。只是他不知道,记忆可以消失,但是我们的爱曾经存在,谁也无法改变!而只要有爱存在,则痛苦如影随形,将永远存在。不因记忆的消失而消失,不因死亡的更替而磨灭。

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我。爱。你。

只要对你的爱一天不改变,这痛苦便一天存在。你的消失和记忆的消失,都是没有意义的。不,不是没有意义的,是十倍、百倍、千倍地加重这痛苦,在我慢慢恢复的记忆里,你握住我的痉挛的手腕,你的眼睛望向我,满是决绝的爱意。一手抱着啼哭的婴儿,一手握住我的手腕,你拉我近前,你的吻和着咸咸的泪水,成为诀别的带血的记忆。我的身体剧烈颤抖,就在那个时候,究竟是谁将谁抛弃?

穿越午夜的风,在高高的星楼上,遥望冰冷的爱琴海。海面上数点寒星,随波荡漾。四下无声,只有海潮忘情地呼唤着。我找到了我的记忆,可是,艾俄洛斯,你在哪里?
你不要我了……
你真的不要我了……
艾俄洛斯……

我一把扯下面具,远远地抛向山崖下,撕裂了法袍,向着赤裸的黑暗的天空纵声长啸。一声声压抑的嘶哑的痛苦的纠缠的呼喊,很快变成了绝望的嗥叫。
十三年的安宁一朝破碎,爱与最痛苦的记忆一起复苏。我冲出星楼奔向射手宫,射手宫空空荡荡,我扑在射手宫的柱子上,把全身都贴上去,死命摇晃着柱子,仿佛是从前贴在艾俄洛斯的身上摇晃着他。只是十三年前摇晃的是撒娇,十三年后摇晃的是哀求。求你,求你艾俄洛斯,如果命运真的不可逆转,我只求这十三年能够倒退重来,我绝对不会那样安心地呼呼大睡,我一定要看着你入睡。只求你不要用你最后的影响力消失了我的记忆,让我这十三年在放纵和堕落中忘记痛苦的存在,我要夜夜忏悔我的错误,不是为了女神,而是为了你。
为了你。为了你。只为你。正如同你只为我。
求你,如果给我十三年的时间缓冲,我就可以忍受今日的惩罚,不至于如此痛苦,比死亡还要可怕的痛苦撕裂我的灵魂,洒落一地鲜血。
我扑倒在射手宫寂静的尘埃之中,眼泪将身下这一方地板冲洗得干干净净。不,虽然如此痛苦,我依然是快乐的。
是的,这样的痛苦就是为了证明一件事,我是如此如此地爱着你。所以,我是如此快乐。

十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惶恐着我的心究竟落在何方,我知道我消失了记忆,却不知道那一段记忆消失在哪里。仿佛知道前面就是雷区,每一个动作都是小心翼翼。如今这埋藏了十三年的炸药突然爆响,在一片粉身碎骨中,我终于可以放心地躺下来,在温暖湿润的血泊里,快乐地流泪并且叹气。
我的背叛与邪恶,我的追杀与伪装,我的善变与寂寞。艾俄洛斯,你全部都算了进去,只是因为你爱我,所以宁可自己背负了最沉重的负担,只求在我生命结束之前,给予我更多的快乐和幸福。
只是有一样你没有算进去,就是,我是那样那样地爱着你。所以在你离去之后,在夜夜笙歌之中,在双鱼宫的芬芳中,在教皇厅的寂静中,在水瓶宫的冷清中,在白羊宫的冲突中,我是如此如此的寂寞。是的,没有爱,没有痛苦,留下来的,只有无穷尽的寂寞。


我终于找到了我的记忆,想起了从前的一切,不必反反复复在脑海中寻觅,百思不得其解。承认自己的记忆,不管里面保存着什么样的故事,也是一种艰难的成长。虽然我早已经不是那个十五岁的少年,虽然艾俄洛斯已经不在,但是我知道,承认了痛苦和鲜血,我至少还是一名合格的战士。


我愿意,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摒弃所有的希望,只有为你而丧失一切,一切都奉献给你,才是我最后的快乐。

当那个年轻的天马星座满脸的血污对上我的眼睛,咸腥的气息淹没了阿布罗迪留在这里的花香。我微微皱起眉头,淡淡地转过头去。
啊啊,年轻的孩子,年轻的身体,年轻的心。没有经历过的空白,却被前辈和老师们写满了爱与正义。不过,没关系,只要心中存有此念,总会有一天领略前辈的意图和信念。比如,我相信卡妙在逝去之前必然将他的信念留给了白鸟星座。
少年呐喊着,燃烧着无穷的斗志。而我无动于衷,如果这残酷的血腥的一切只是命运安排给女神的考验,那么我已经不在乎多做几分钟的命运之棋子。只要我的心找到了新的自由,又何必在乎肉体的破碎。穿越十三年的时空,我恍惚看见了艾俄洛斯清澈的眼睛,他轻轻地呼唤我的名字,一点一点的,他在叫我回家。
是的,我的家。那是异次元的空间也不能穿越的地方,可是既然你说带我回家,你就一定能够带我回去。不管是我的邪恶还是善良,不管是十三年前还是十三年后,都只是信任你。
少年冲进了雅典娜神殿,而我的黄金圣衣阻挡我的去路,一遍遍问着我的身份。
你是谁?
你是谁?
你是谁?
我是谁?
我是谁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不管时空变幻,不管人物如何转移,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哪怕连自己也认不清自己,总会有一个人,他从遥远的地方走来,伸给我他坚定的温暖的手,用力地握住我带着我走。
我的圣衣,我的战袍。当年幼小的撒加穿上着冰冷的战袍,已经注定了这一生的悲剧,你的出现是命运赐给我的奇迹,我决不愿你只是这悲剧之外的花絮,我要脱离这里,跟随你。艾俄洛斯,当我找回了我的记忆,我知道我也找回了你。再也不容你那样自以为是,以为我的幸福在我的追寻之中就一定能够找到。

我的幸福在追寻之中曾经被命运引入歧途,这一次,我要紧紧抓住你,不许你再离开一步,跟随你,有力的步伐把崎岖坎坷都踏成平坦通途!

在雅典娜神盾强烈光芒的照耀下,我的眼前呈现一片白茫茫的虚空,瞬间迸发万道金色的光芒,虚空之下的海水汹涌地向两面分开,随即化成一道彩虹跨越大地。有一个褐色头发的身影缓缓地踏进雅典娜神殿,托起我的下颏,微笑着拂开我眼前的乱发,轻轻擦拭我额头的鲜血。
当女神回到她的神殿,我已经穿好了我的双子星座黄金圣衣,跪在她的必经之路。
当我的膝盖落入尘埃,我想起了曾经在史昂的尸体身旁,我也是这样跪下去跪下去,跪在尊者冰冷的尸体旁,眼泪与鲜血混流。那时候内心落寞如大雪掩盖的山川不着痕迹,此时内心平静如早春阳光温柔淡泊一切了然。

跪下去,跪下去。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一生,跪两次。一次是为我逝去的信仰,这一次却是为我重生的灵魂。在雅典娜到来的十分钟之前,我终于明了人生最后的奥秘。

面对女神宽恕的搀扶,我面含微笑,泪水纵横。我的右手,划分异次元空间的右手,抚摸过卡妙面庞的右手,摩挲过阿布罗迪秀发的右手,此时此刻正穿越我自己的滚烫的怦怦跳动的心脏,去拉住另一边的他的手。是谢罪也是救赎,是自尽也是重生。雅典娜的惊呼,柔弱的臂弯扶不住我倾倒的身体,汗水和泪水飞溅在血泊之中,最后的疼痛淹没了我的一切。
疼痛到了极限就是麻木,麻木到了极限就是平和。
在一片平和的蔚蓝之中,在空间的尽头,在无意识的漂浮里,艾俄洛斯,他终于实实在在地再一次牵起我的手。是的,记得曾经的童年,稀疏的篱笆上缠绕着白色的牵牛花,每一朵花心上都落着一只蓝色的蜻蜓。隔着篱笆,褐色头发和蓝色头发的孩子,四只眼睛惊讶地对视,在蜻蜓飞去之后,我们依然在沉寂美丽的黄昏之后,在夜凉如水的夜色中,继续静立。
而中间隔过去十三年的光阴,在我们将要共同度过的无限的死亡之内,十三年的寂寞的代价,又算得了什么。

不算什么。
真的,真的不算什么!
对么,艾俄洛斯?
为了证实我的话的真实,不,是为了证实这一切的真实,我就那样抓住他的臂膀,把自己的重量吊在他的身体上,一遍又一遍地追问。艾俄洛斯!艾俄洛斯!艾俄洛斯!!!

你是不是想起过了过去的岁月,你不知道我找回失去的记忆是多么困难。
艾俄洛斯……
我想你。
他就那样,没有笑,没有动。只是用力用力地将我抱紧,抱到我全身疼痛,呼吸几乎停止。是感谢命运在十三年的残酷作弄之后,还我们一个平静的死亡之地,从此不必再流离失所。
可以爱,可以痛,再也不会孤单寂寞。
不会在夜里静静地登上星楼,望着爱琴海到眼睛酸疼,缓缓地流出眼泪。
不会在深夜中逛遍十二宫,便是双子宫也可以小憩,只是不肯在射手宫停留。

无音的梵歌在远处回响起来,我闭上眼睛走出去。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手中的掌握。
他的手。
他在我身旁。


去若朝云无觅处。不必寻觅,朝云去处,自有云知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