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普天同庆

站在房间里,看着对面的大穿衣镜里的人影:颀长而孕满力道的身躯、俊朗魅力十足的五官、笔挺合身的高质材军装、肩上闪动着明亮金光的雄师徽章……白皙修长的手指灵巧的将银蓝色穗状绶带的末端扣好,撒加给了镜中的自己一个堪称完美的微笑。

过不了多久,这肩上,就会多出蓝质的披风吧,如果,明天……能够成功。

时间流向六点,窗外的天空一点点暗了下去。夏季的夜幕,降临得越来越晚,按照古老的传说,是夏之女神的脚步正在一步步的接近大地,而明天,则是她真正的降临之日——夏典日,希亚王国中称得起是普天同庆的五个全国性民间庆典之一。

夏之女神带来燃烧般的热情,炫丽的火红玫瑰将点缀满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而春之女神的百合也会悄然隐去,直到明年的春庆再次到来。

“红的玫瑰……”撒加的手向前按上镜子的边缘,平滑的木纹上的突起也是流畅的,一个叠着一个的菱形图案,还是十年前的流行款式。撒加能够清楚的记得,这是自己全家由斯劳佩奥行省迁至圣都六年后添置的。这样古旧的东西,现在即使是在旧物市场的市面上,也不大容易找到了吧!

以自己现在的能力,可以轻易的换成更好的!撒加的目光从镜子上移开,看向房中的其它摆设,虽然整洁,却也早已称不上簇新,其中还包括了加隆七岁时在上面撞掉一颗乳牙的衣橱,暗棕的色调,一直摆在墙角。“会换掉的,”他轻轻的笑,“不过不是现在。我要的,只能是最好的……”

眼见着夜幕渐渐垂下,加隆的脚下又加快了几分,向那个自己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踏足的家走去。若仔细一些,还可以听到他嘴里一路碎碎念来的抱怨,将自己的上司从十八代前一一翻出来数落个遍,其内容之精彩,囊括了希亚王国一百个行省中大部分的精髓。

在他正式转入中禁军军籍的这一个星期中,其生活工作状况只能用“凄惨”二字来形容,甚至让加隆不得不怀疑,是自己先前的二十三年过得太过逍遥以至招来天妒。不算与撒加吵翻摔门离去而在办公室中克难了六天的简易行军床,不算因此被半夜抓差倒霉的去平定什么“平崖街动乱”,不算被拎去进行军官行为指导打瞌睡被抓到一顿好训,不算明明是“待组”的流动禁卫准团统领还要参加宫禁巡查,不算因为处理士兵打架而午餐时去晚又在凉掉的肉骨汤中喝到胡萝卜片……为什么两名民妇因为她踩了我的葱她圈了我的鸡骂街而他不过是恰巧经过也要被拉过去评个道理然后因为迟到了五分钟被罚为优尔斯克菲侯爵那大得离谱的宅子做彻底禁卫检查,从早晨忙到晚上七点累得半死连口茶也没有……

“没天理啊!”加隆越想越气,仰起头大吼一声,吓得街道另一边买红玫瑰花的妇人一个哆嗦,白着脸匆匆从最近的一个岔道口绕开了。

将军靴踩得震天响,加隆气呼呼的拐进了自己家所在的小街。远远望过去,黑祟祟的,半点灯光也没有,一派无人的样子。

忽然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加隆潜意识里还是为撒加不在实实在在高兴了一把。自从知道他转向亚历士而与艾俄洛斯断交后,每次见面,加隆都克制不住想要和他大打一顿的冲动。其实平心而论,谁做圣皇谁掌大权在加隆心中的地位还不如虹虹酒店换了漂亮的坐台小姐来得有分量,虽然对亚历士印象不佳但如果是撒加认定了的路他也不会有什么异议。不过让他气愤的是撒加的态度,与昔日的朋友同僚们就那么干干脆脆利利落落的一刀两断,并在下一刻就转入对其打压敌视的阵营。连对艾俄洛斯都可以那样绝情,知道真相的一瞬间加隆真的怀疑自己是做了个荒天下大唐的大梦。在他的意识中,国家只是山山水水两座城池一块田地,皇权也无非一套衣服一块印玺一个姓氏,至于人命之属,希亚王国何其之大恐怕最多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但他唯一看重的,就是所谓的兄弟情谊,可以相忘于江湖但也要相濡以沫,可以百般谑笑但也要两肋插刀,撒加的一句恩断情绝轻易的划开了与这个世界的界线,也在他心里唯一柔软的罩门狠狠不留情的打了一拳,让他清醒之后每每思及都有一股腾腾的怒气压抑不住的涌上来,只想与他打个不分死活,问上一句“为什么”。

可……那是自己的哥哥,一样的脸一样的笑一样的父母一样的生日的双胞胎哥哥。人家说血浓于水,人家说手足相连,彼此拥有着对方半个灵魂的亲生兄弟。每每想到这里,又无论如何不能刻骨的恨起来。生平没有遇到过这种进退两难的状况,加隆第一次别无选择的认可了那个遇到危险就把头埋到沙里去的生物,来了个眼不见为净。但人到倒霉时,即使要躲,也有躲不成的理由。

在优尔斯克菲侯爵府忙到天昏地暗,本来想要马上冲回餐厅奠一奠五脏庙。但走在大街上,所见所闻尽是一片片火样的鲜红,艳丽的红色玫瑰盛开在每一条街巷,即使是很少有人驻足的角落。一瞬间的茫然后,变得几乎机械的脑神经才想起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夏典。更更不得了的,六月二十二日,也是丹兰·索罗的十八岁生日。这个概念一进入脑中,加隆几乎一头撞上路边的大树。到不是他对索罗侯爵府的美酒佳肴免疫,而是那件丹兰要了大半年的生日礼物——卡迪行省特产的天然香茜罗饰带,正放在那个现在只有撒加住着的家的一只盒子里,千真万确。

心情矛盾的一路走回家,借着对上司的前代的“问候”转移翻滚个不停的情绪,这时骤然发现撒加不在,加隆心中一轻几乎想要翻个跟头,立刻三两步的冲进了大门。

借着星光开门,加隆没有点灯,在一片黑暗中也半点没有障碍的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一道门槛、一段走廊,只要再穿过那个不大的客厅向左两米就能摸到房门了。加隆心情大好的哼起小曲,一手“啪”的撩开了客厅门上的帘子。

两双眼睛,即使是只有从窗户射进来的淡白的月光,也还是毫无偏差的对在了一起。

“撒……撒加!”加隆叫了起来,声音像是见到了鬼。

撒加泡在房间正中的一个半人多高的大浴桶中,只有胸部以上露在外面,蓝色的长发梳在背后还带着水珠,白皙的肤色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润泽的珠光,左肩上一道暗红色的刀伤也就格外醒目,在水蒸气中狰狞着。

“你……”加隆指着他,不知是想骂还是甩头就走——动手就不必了,这种情况下胜之不武。嘴巴动了半天后,终于崩出一句话来,“你怎么在这里洗澡!”

撒加看着他,眼睛亮亮的,半点意外的表情也没有,反倒像是有点委屈似的:“我的手受伤了,搬不动浴桶……”

加隆的目光落到他那道刀伤上,嚣张的长度,刚刚结了薄薄的一层痂,暗红色,似乎动一动还会有血迸出来,好象……会很痛的样子。

“你……你这个家伙,受了伤还洗澡,你想让伤口发炎吗?还不包绷带……你什么时候受的伤,活腻了么?”

终于骂出了口,还是一连串的大骂,加隆气得跳脚的样子,撒加见了只是淡淡的笑,笑得无辜得让人心疼:“所以我都没有洗,只是泡着。我也没办法啊,白天出了一身的汗,不洗一洗,我睡不着。”

加隆还在继续骂着:“还不点灯,像死人一样……”“嚓”的一声,一片橙黄色的灯光亮起,他气势汹汹的走过来,撸着袖子,脸上是要把撒加大卸八块的凶狠。到了浴桶边,一把抄起桶沿的毛巾,“转过去,我给你擦背!”

一下一下买力的擦着,劲道不大,但很仔细控制着不弄痛他。两个人谁都不说话,擦完了后背,加隆绕到前面,撒加配合的伸出左臂,加隆凶巴巴的抓住,还是闷着声的擦。偶尔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手下一用力,撒加的皮肤上马上浮起一道红痕,接下来立刻就又放轻了,小心翼翼的为伤口旁清洗。

这种有些怪又说不出怪在哪里的气氛持续了一段,撒加伏在桶沿上让他清洗头发,轻轻的叹了口气:“加隆,咱们有快十年没在一起洗澡了吧!”

加隆的手顿了一下,又动起来,恶声恶气的:“谁记得……你闭上眼睛,泡泡进去了!”

撒加呵呵笑起来:“以前都是我帮你洗头发。你小时候每天在外面玩了一身沙子和土回来,自己洗不干净,我只好再给你洗一遍,结果每次洗完澡水都凉了,就一起躺在床上听妈妈骂……后来你喜欢上了每天早上冲冷水澡,咱们就再没在一起洗过了吧!唉,真喜欢你小时候的样子,脸还是圆圆的,抱起来好舒服,好怀念啊……”

加隆的脸上变了好几个颜色,眼中凶巴巴的光有些放柔了,像是也沉浸到童年往事中,但是很快就又将脸一撇:“军校时艾俄洛斯也是常常帮你擦背,那时候的日子你怎么不怀念呢!”

手下长发的主人明显的一颤,传来撒加有些哀伤的声音:“加隆,你也认为我做得不对么?”

“你认为对么?”加隆冲掉他头发上的泡沫,不看他。

忽然“哗”的一声,撒加站了起来,转过身看着他:“你也不理解我,加隆!”

一串串水珠从他身上滑下来,肤色是玉雕般的白。撒加的目光越过加隆的肩慢慢在房间里巡视着:“已经十六年了,你看这间房子还和咱们刚刚搬进来时一样。能做多少事的这么长的时间,怎么会连一点变化都没有呢!没有能力的人充斥着政府,白白的浪费着一年又一年的时间。在国内,像一辆老车一样慢悠悠的前进;在国外,不断被邻国侵扰。这样的国家,即使是再有抱负的人,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加隆一怔,立刻反驳:“你现在的晋升速度,升到高位是迟早的事,还怕不能有什么作为么?”

“太长了啊,加隆,那要等的时间太长了。一个人的年轻只有十几年,一旦错过了,做什么就都太迟了。在史昂大人的提携下,我知道我一样会晋升,但那种速度,和我要求的差得太远。我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只有选择亚历士大人,他能给我最快的上升速度,最早的达到我能一展抱负的地位。”

“就为这个,你就把朋友们都踢开了,甚至反目成仇?”

“加隆,要想有所得就必然要有所失,没有什么是能白白送给你的。你不割舍一些东西,就得不到你最需要的。”

加隆一甩手,退后一步:“权力有什么用,我不懂!你抱负再高,作为在大,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了。这种不划算的事,我才没兴趣。你晋升得再快,亚历士会让你超过他么?他也要权力,但我没看出来他有什么为国为民的抱负。有这么一个上司压在头上,你能有多大的作为?”

撒加慢慢的勾起一抹笑:“亚历士大人么……”

加隆看不懂他笑里的含义,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堵,哼一声:“那就追你的权力去吧,追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你狠!”

“加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丢开你,你跟我一起来,我们可以一起改变这个国家。”

“我没兴趣,我只想要朋友!”加隆又退了一步,“你有抱负,那你就背叛所有人去实现吧。我,没那么伟大!”

摔开还一直捏在手中的毛巾,加隆本想扭头就走,但撒加默默的,一动不动站在那的样子让他就是迈不开步去,终于一转身去他的房间,拎了大睡衣出来,丢给他:“穿上!”再回到自己的卧室,将门摔得震天响。

把自己扔到床上,没有心思去想七八天没住人还是干净整齐的床铺,加隆扯过被把周身不分头脚包个严实,心里反反复复念叨着“早睡早起身体好”,渐渐的,果然有困意泛了上来。

睡到半夜,梦到大火烧身,睁开眼才发觉是被子裹得太紧,捂出一身的热汗,而一天没有进食的肚子也不争气的“咕咕”叫了起来,大有越来越响的趋势。加隆恼火的骂了一句跳下床,看看时间撒加应该也已经睡了,便开了门出去觅食。一把推开厨房的门,但马上反手抓住慢慢的关上,点了灯,第一眼就看到桌子上用藤罩罩着的饭菜。摸摸汤碗,还是温热的,是最爱吃的子鸡栗子汤,还有两包夏典时的特色莲子糕和糯米团子,包着红纸。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加隆盯着饭菜看了许久,终于坐下来。香香的汤配着糯软香甜的团子入口,不是平时习惯的滋味。

“撒加……大混蛋……”

在圣皇宫举行的夏典宴会,只有各处、部、司的列席长官与拥有银阶旗准以上军衔的高级军官才能参加。当然,这其中还包括了在朝在野都颇有分量的五级贵族。若大的广场与宴会大厅中,贵客如云,各界名流集聚一堂,有时会让人很恶质的想到,如果北奥丁或大神邦国派来什么刺客在这酒席中动一动手脚,第二天希亚王国就会成为史册上的一道过眼云烟。当然,这也只是想想而已,单看圣皇宫内外数不清的明岗暗哨、禁卫巡查,就会了解到“滴水不露”的确切含义了。

今年的宴会还是依照惯例摆在金盏花宫——专为各类大型仪式、庆典举行活动的豪华建筑。典礼从早上九点整开始,一直要持续到下午三点左右,但圣女皇希亚纱织在各类仪式一毕,还不到十点半的光景就先行离席,将接下来的一切大小事宜都全权转交给了堂兄希亚穆亲王。

即使是圣女皇与权臣要员,儿童与成年人间的差异也还是无法忽略的。穆理解的叫过女侍官星华,吩咐她“仔细陪着陛下,玩得开心点”后,也就由得她们去了。不久之后,透过水晶玻璃的鎏花窗,可以看到通向御花园的碎石径上出现两大两小四条身影,两名年轻女子是星华与她的密友兰娜,而另一个孩子……穆蹙蹙眉,看着那个与希亚纱织年龄相仿,有着棕黑色翘翘头发的男孩,一时间没什么印象。“是哪位大人带进来的家眷吧!”他这样想,又把目光收了回来。

希亚纱织离开后的金盏花宫,热闹的气氛陡然又上升了一个层次。满眼看去,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穿着水粉色纱的长裙的侍女与系着丝领的宫役四处穿梭,山珍海味、美酒佳肴不断的送上与撤下,当然,没有忘记在每一件精美的餐具上都嵌上一朵或大或小的华丽红色玫瑰,烘托着夏典的气氛。

身为亲王之尊,穆推脱不了的在各色人群中周旋着,其中不乏垂涎“亲王妃”宝座的豪门千金、贵族仕女,让他应付得焦头烂额之余只想落荒而逃。好不容易偷到一个空闲,穆端了一只果盘远远闪到大厅一角,躲在金黄流苏装饰的大红天鹅绒帷幕下大快朵颐。

细细的抿着切成小块的菠萝,穆想起对自己几乎把水果当饭吃的癖好颇不以为然的沙加。自从前天一早他接到安兹坦罗送来的信笺离开后,直到现在还没有一点消息,虽然这样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但这一次穆总是忍不住去猜测究竟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很想去找史昂老师问一问,但会不会显得太莽撞……

“亲王殿下。”

一个十分好听的嗓音打断了思绪。穆抬起头,看到的是已经熟悉了的但每次见到还是忍不住要悄悄在心底赞叹一番的容貌。阿布罗迪穿着白嵌素青的上乘丝缎配着水蓝珠纱裁制的大神官礼服,怀中抱着一大束还沾有露水的盛放到极致的红玫瑰花,略偏着头笑眯眯的看着他。

“大神官……”穆看看笑得灿烂的阿布罗迪,再看看他怀中的玫瑰,不禁哑然,“你这……是在卖花吗?”

两人的交情源于阿布罗迪每天进宫为希亚纱织教授课程而有的一些会面,虽然次数不多但彼此间都印象颇佳。难得遇到与自己平常论交又没有什么“企图”的同龄人,穆自然十分合意,虽然,有时他“养在深闺”的单纯真的让穆哭笑不得,一时十分理解沙加面对自己一些赖皮举止时的无可奈何。

听到穆的问话,阿布罗迪将玫瑰向前一举:“不是啊!这些是我自己的花圃里种的,好多人喜欢,我就拿来送给大家……喜欢么?很漂亮吧!”

“这么别致的礼物……”穆探过身去一朵朵的看,抽了四五朵中意的出来,“那我就不客气喽!这么一大束,难为你怎么抱来的!”

阿布罗迪向外面看看:“贝尔达帮我拿来的。”想了一下又补充,“贝尔达是中禁军调派到大神官府的禁卫队列骑,负责我的安全问题,很热心呢!”

穆想当然的不知道“贝尔达列骑”是何许人也,他比较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个讯息:“你那里的禁卫队也加派了么?”

“昨天刚刚加派的,是中禁军的隆奈狄斯旗准。”

“隆奈狄斯……”穆脑中闪过一个劲瘦的五官古怪,脾气更是古怪的人影,“他好象是斯基拉督统的一名干将吧,原来也调给你了。呃……你们相处得来么?”

阿布罗迪有些奇怪的一偏头:“他人不错啊,很有趣的性格……和他谈话满有意思的!“

“是……么?”穆有些怀疑阿布罗迪的“有趣”的定义是什么,扯出来的笑容怪怪的,有几分生硬。

“他的眼睛很吸引人,像能把人看透一样,殿下注意观察过么?”

“没……”穆忽然发觉自己对这次的对话半点主导权也没有,很是无能为力,手中的果勺在盘里搅啊搅,“阿布罗迪卿,你好象在宴会里一直没有吃过什么,不合口味么?”话一出口,才觉得这种转移话题的手段有些拙劣,似乎小孩子,不,似乎他家的kiki都会不屑,真是折损了自己的半世英名去。

不过阿布罗迪不知是浑然未觉还是不让他感到难为,也很自然的接了下来:“殿下忘了么?在重大庆典或节日仪式时,大神官都是要斋戒的,不能动荤腥。”

“连水果也不吃么?”

“那到不是……不过习惯是吃自己府里准备的东西了,再者,也不是很饿。”

穆了然的点头。食物洁癖,自己多多少少也有那么一些,不过圣皇宫和自己家……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吧:“我有一个朋友,也对素食比较偏爱。倒不是不吃荤腥,不过只要是餐桌上有荤有素,他一般是不会去动那些鸡鱼肉什么的。”

“咦?”阿布罗迪显然有了兴趣,“殿下的朋友对饮食上的学问比较有研究吧。长期的素食搭配少量适当的荤食,对健康十分有好处呢。”

穆失笑:“他不过是觉得荤肉没有蔬菜来得干净……他好象对家居食品什么的没有太大的兴趣,似乎军事书籍比较能吸引他。”

阿布罗迪眨眨眼睛:“殿下的朋友是尚武之人?”

“他本身就是军人。”穆一摊手,“还当得蛮称职的。你大概也能知道,他是御政官阁下的养子……”

阿布罗迪笑了:“原来殿下说的是沙加副旗准。他还到我那里喝过一次茶,他在茶道上的造诣不一般呢!能把我的‘玫芽’品得那么清楚的人,他还是第一个。”

“‘玫芽’?是卿自制的茶么?这个名字还是第一次听到。”

两人的话题重心又转移到茶叶经上,从好茶到好水再到好皿,不亦乐乎。只是可怜了不远处以中场休息为名行窃听机密之实的几名政治热心份子,半个小时下来只换得一头雾水,还有穆有意无意中投过去的一个讽刺的笑容。

 

中途离席的还有一人是朱利安·索罗侯爵。在宴会中途欠退并不是他一贯的风格不过每年的夏典却是例外,因为这一天同时也是索罗家最小最受宠的幺女丹兰·索罗的芳辰,一向对妹妹疼爱有加的朱利安每逢这一天都要在中午之前匆匆赶回为她庆生,深知这一点的人并不意外。不过,今年在此之余又多了一个更有分量的原因。

每年的五个全国性民间节日宴会之后,不固定场所的贵族集会也是自开国流传至今的传统,据说是秉持着希亚缪蓝陛下的“稳固贵族门第间的交流与友好”的原则,但时到今日,早已变成了集政治、交易、私下联合等为一体的变相的聚会。一般来说,这种贵族集会都是在王议大臣会议的议长,现在既优尔斯克菲侯爵府举行。但基于现况的政局动荡、山雨欲来的恶势,没有人敢确定哪一个不经意的政治举动就会引发一场燎原大火。一向奉行“保身”原则的优尔斯克菲侯爵自然不愿意冒这个险,但其他的有资格的贵族们也对这个烫手山芋避之惟恐不及。在经过一大番踢球般的商讨后,最后莫名其妙中选的竟是“隐士戚族”索罗侯爵府。用优尔斯克菲侯爵的话来说,则是“前所未有的中立得如此彻底的大贵族家族。在那里,就像在局外眺望战争一样安全”。并立刻得到了其他所有人的响应。第一次挑下这个“重任”,任何人都需要足够的时间完善准备工作,朱利安自然也不例外。

“隐士戚族……”坐在刻有家徽的马车上回府,朱利安心里五味陈杂,只是不知是为了今次无法给丹兰一个快快乐乐的轻松生日苦恼,还是为了眼下举重若轻的集会。

“紫晶”是一间小巧得雅致的茶饮店,暖黄的主色系格调,错落有致的藤木桌椅上罩着手工的细格子桌布椅套,搭配上小店主人拉薇妮亚纯净温柔的微笑,一向是诸多熟客们闲暇时的最爱。

除了各种花色繁多但无一不让人颊齿留香的茶饮外,“紫晶”还兼售十数种特色茶点,其中尤以酸奶糕为最。那盛放在薄如纸的细瓷皿中的白细冻状糕块,酸酸凉凉入口即溶,配着清香适口的茯茶,堪称人间极品,也成为“紫晶”的招牌糕点之一。

夏典日,前来购买时令莲子糕与糯米团子的顾客络绎不绝,不大的店面中人声鼎沸,此外还有长长的等候外带的队伍,直到下午两点钟过后,才渐渐的稀落了。

在糕香四溢的厨房中忙碌,拉薇妮亚仍然是细布长裙外系着白色围裙,再用一支小碎花的发夹将长发固定在耳后,没有半点多余的饰物,如同店铺一样,是自内在透出的纯粹的清柔可人。

“叮”的一声,店门又被拉开,两个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欢迎……”

“姐姐。”

“薇妮亚姐姐。”

两个同时叫起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拉薇妮亚从厨房中探出身,惊喜的笑起来:“卡妙、米罗,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米罗笑嘻嘻的扬起手中的一大束玫瑰:“来给亲爱的薇妮亚姐姐献花啊!这么漂亮的花,不送给姐姐谁还配得上。”

“哼!”卡妙不客气的一巴掌拍上他,“姐,你别理他。今天人怎么这么少?”

“大家都要回家过节啊。”拉薇妮亚对他们打打闹闹的相处方式习以为常,“好了,米罗、卡妙,你们先去洗手,茶马上就好。”

“就知道薇妮亚姐姐最好了!”米罗嘴甜甜的,在角落里找到一个样子很古拙的木瓶,把花插了进去,左右看看,很满意的摆在桌子上。

卡妙已经脱掉了外套,催着米罗去洗手,米罗一把扒住他问自己插花的手艺怎么样,换来一个白眼:“丑死了!还有,没洗手不要碰我的衬衫!”

“妙妙你打击我!”米罗夸张的叫,“哪里不好看了,再说我的手也不脏!”

卡妙指着自己雪白的衬衫袖子上湿湿的手印,斜眼看他:“那这是什么?”

“水。”米罗回答得无比干脆利落。

卡妙一脚就踹了过去。

“卡妙!”

拉薇妮亚端着点心和饮料出来,巧巧看见,摇着头笑,“你都多大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还欺负米罗。”

“谁欺负他了……”

“还是薇妮亚姐姐帮着我!”

米罗和卡妙不分先后的接过话,然后米罗又接到卡妙一道大大的杀人目光。

十分钟后,终于把他们都安顿好了。三人围着桌子坐下,米罗和卡妙立刻手口并用的扫荡起各色点心,拉薇妮亚捧着茶杯看着他们小孩子般的吃像,轻轻的有些宠溺的微笑着,小店里充盈着满溢着甜香的温暖空气。

桌上的盘子很快的空了一半,拉薇妮亚又端了两份橙糕来:“今天你们要比平时早回来两三个小时呢,专门给你们准备的酸奶糕还没弄好,着有这个了。”

米罗快手快脚的接过盘子:“只要是薇妮亚姐姐的点心,哪一种都好吃得不得了。”

拉薇妮亚“嗤”的一笑:“米罗,你的嘴越来越甜了,是不是交了女朋友啊?”

“哪有哪有啊!”米罗吃到一半的橙糕几乎喷出来,“薇妮亚姐姐,你看我像那么早就交女朋友的样子么!”

拉薇妮亚托着腮:“米罗也二十岁了吧!还有一年你和卡妙就都毕业了,现在去认识一些好女孩也是好事情。还有卡妙,一向不会照顾自己,如果有女朋友在身边关心他,我也会放心。”

“姐……”本来在一边事不关己的舀着米罗那份酸奶糕吃的卡妙脸也有些发绿,“我现在没兴趣找女朋友。”

“是啊薇妮亚姐姐,你看我不也一样把卡妙照顾得好好的么,现在就说这个太早了吧!”

“可是米罗也不能一直照顾他啊。再过几年,你也一样要结婚的。我一直很希望能看到卡妙结婚的样子,那时候他才算是真正长大了,我也就放心了。”

拉薇妮亚很诚挚的看着他们:“卡妙是我一手带大的弟弟,米罗也像亲弟弟一样。我希望看到你们幸福,这是最大的心愿。”

“我们……”卡妙嘴里的酸奶糕像是有些变了味道,忽然有些咽不下去,端起茶杯灌了好大一口。

“哎呀薇妮亚姐姐,”米罗大声笑起来,“再快也是一年后的事嘛,再说我们还没有一个姐夫呢!姐姐不先结婚,我们才不会去交女朋友的,卡妙是不是?”

“米罗!”拉薇妮亚俏白的双颊飞起两片红晕,“你这个孩子……”

终于岔开这个让人尴尬的话题,米罗开始眉飞色舞的讲起军校中的轶闻趣事吸引拉薇妮亚的注意力,卡妙偶尔也会插上一两句,三人慢慢的沉浸在生活琐事中,完全是一派合乐融融的家居气氛了。

一顿茶点吃到三点过半,拉薇妮亚收拾起餐具,米罗挽起袖子帮忙,卡妙也要伸手,被米罗连哄带拉的推出厨房:“你去把牛奶喝掉就好了,洗盘子还不用你动手。”

卡妙瞟一眼刚刚泡好还冒着热气的牛奶,甩头:“不要。”

“你今天早上都没喝。”

“谁叫你不叫我起床,全校庆典都迟到了!”

“我也睡过头了啊!还不是昨天晚上……”

“你那么大声干什么,闭嘴!姐姐会听到。”

拉薇妮亚看着他们围着一杯牛奶嘀嘀咕咕,也不知在争辩什么的样子,从水槽边转过身:“好啦,你们两个,谁也不用在这里帮忙了。去后面洗澡,把衣服换下来,一会我去买菜,晚上炸虾枣给你们吃。”

“姐,我们今天不住下来。”卡妙虽然在瞪着米罗,对拉薇妮亚的话却一个字也没有漏听,“你不用忙了。”

“怎么?”拉薇妮亚有些吃惊,手中的杯子也放下了,“今天不住家里么?”

“今天的临时变动,军校通知必须在晚上七点前赶回去。”米罗也有些沮丧,“本来还以为能痛痛快快玩一天的!”

“是这样啊!”拉薇妮亚眼中一直闪动的光彩暗淡了许多,“夏典的假期也取消了么?以前从来都没有过。”

“姐,我们下个月还能回来。”卡妙知道这个每个月一次的见面的日子在拉薇妮亚心里的分量,偏偏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好又推了米罗一把。

米罗会意的进了厨房,把拉薇妮亚推出来:“不就是一个月嘛,一眨眼就过去了。薇妮亚姐姐,那些盘子放一放没关系啦。我们来聊天,刚刚还没说完,我们军校里……”

五点钟,提着塞满了吃食和干净衣物的大包小包离开“紫晶”,拉薇妮亚一一嘱咐着“注意身体”、“不要太熬夜”、“三餐要吃好”之类,有些不舍的把他们送出了大门。

离“紫晶”越来越远,卡妙一路沉默着,低着头走路,米罗知道他对这次匆匆的回家有些失落,只好尽量的找一些轻松的话题来调剂他的心情。

“米罗。”

“呃?”正绘声绘色的讲着一个笑话的米罗被打断,扭过头去。

卡妙一粒粒的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声音闷闷的:“有时对着姐姐我觉得好有罪恶感。”

“怎么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薇妮亚姐姐不是一直为你自豪么!”

“不是这个。”卡妙站住,“我是说,姐姐只大我三岁,但一手把我照顾大,可我却什么都给不了她,连她最大的愿望也不能。”

米罗立刻明白了。拉薇妮亚一直是那么单纯的只想让卡妙幸福,希望他会有一个温暖的家庭、一个温柔的妻子。就是对自己,她也是这样祝愿着。但她不知道两人的“同学”、“室友”、“好朋友”之下的真正关系是什么,也许——米罗对这点从来是用肯定句而非疑问句的——是卡妙的幸福,不过偏就戳灭了她的愿望,那个简单的,看着弟弟拥有一个美好的家庭的愿望。

苦笑一声:“卡妙,薇妮亚姐姐让我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该死的坏蛋,偏偏只有这个坏蛋才能给你她最希望你有的。”

卡妙盯着自己的鞋尖:“我能瞒她一辈子么?”

“好象是——不能。”

“我不想看姐姐伤心。”

“喔。”米罗只是点头。

卡妙有些奇怪了。在他的印象里,米罗在这种情况下一般都会半真半假的大叫“那就忍心让我伤心么?”之类的话,这种安静的反应倒是头一次,让他有些奇怪的不安:“你那是什么意思?”

米罗露齿一笑:“赞同你的话啊,我也不想让薇妮亚姐姐伤心。”

“什么意思?”卡妙心里漏掉一拍。

米罗一把搭上他的肩:“就是我们私奔吧……”

“你去死!”

一个肘锤打掉他的后半句话,卡妙有些忧郁的表情变得怒气冲冲,甩头就走。

“妙妙,我只是在开玩笑的!”米罗急忙大呼小叫的追过去,“我不想看你不开心的样子啊!”

“你是想气死我!”卡妙心里回嘴,又加快了速度。他没有回头看一看,如果看了,也许就会发现米罗眼中并不是“玩笑”的那种光芒,也许……但如果回了头,那也就不是卡妙了。

“怎么回事?”

回到军校后发现凭空多出的一队队士兵的讶然轻易抹消了他们间刚刚那段小插曲,两人对看了一眼。

“军校戒严?”

在希亚军校中全面高分的优等学生不会迟钝到对政局变动毫无察觉的地步,连处于超然地位的军官学校也被秘密管制,这意味着什么?

“今年的夏典看来有余兴节目了。”米罗对冷冷看着这一切的卡妙一笑,“我们来做观众吧。”

“优尔斯克菲侯爵,请进请进。”

 

第十四章 祸起萧墙 之 黄昏序曲

“明奇叔叔,明奇叔叔,我要出去玩啦。今天晚上的白鸥街有焰火看,我要去啦!”

明奇刚刚离开童虎的卧室,手里还端着药碗和水杯,眼前“惚”的一晃,一名十二三岁,黑发黑眸的女孩就扑了过来,一把吊住他的胳膊,像荡秋千一样用力晃个不停。

手疾眼快的抓住险些扣到地上的托盘,明奇只能叹气:“童雪小姐,今天真的不行,你还是在府里面待着的好。”

“为什么,每年不都可以去么,为什么今年就不行?”童雪鼓着双颊,漂亮的小脸上写满了“我要去”三个字。

“这个……”明奇明显的犯难如何解释。自从五年前担任童虎的随行副官一职起,大风小浪也见过了不少,但唯一没有成长起来的,就是如何和小孩子应对的能力,特别是当要解释的事情已经超出了她现在的年龄所能理解的范围时。

难道要告诉她:“有坏人要对付你爷爷,我们被软禁起来了。”?

“为什么嘛!哼,你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去,当我不认识路么!”童雪不依不饶,半点也不体谅他的苦心。

“童雪小姐,你听我说……”

“明奇叔叔,明奇叔叔!”

这次的声音是个男孩子,同样突如其来的,“咚咚咚”的从左面的廊道里跑来,后面跟着春丽。可能是因为跑得有些急,两人的脸上都是一片红扑扑的,站定了还在不住的喘气。

童雪放开了明奇,双手叉住腰:“你跑个什么嘛紫龙!还有,说过了不要拉着春丽一起跑,你当她和你一样壮么?”然后一巴掌拍上那男孩子的头,连带着恶劣的揉乱他已过了肩的黑亮的头发。

“姐姐,你怎么也在!”紫龙退后一步,逃开她的魔掌。

“这是我家哎,我为什么不在,紫龙你皮痒是不是?”童雪开始摩拳擦掌。

“雪姐姐,”春丽终于喘匀了气,过去拉她的手,“你不是要去看焰火么?”

“还说呢!”童雪一皱鼻子,“明奇叔叔说今年不带咱们去了,要在家里待着。这么过分的事!”

春丽愣了愣:“不去了?明奇叔叔?”

看着春丽一脸疑惑的目光,被那种单单纯纯的眼神一看,明奇立刻就觉得自己好象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是……啊,今年不能去了。”

紫龙忽然扯扯他的袖口:“明奇叔叔,我刚才和春丽看见大门外面有好多兵在走来走去,所以咱们才不能去么?”

“你们出去过?”明奇吓了一跳。门外的兵禁他当然知道,自从昨天送走莫柯罗医官后,就发现周围开始有督检营的士兵和便衣不断聚集,各个出口都被管制起来。要不是莫柯罗临走时留下了四五天份量的药剂,连府门都出不了的明奇早就急得抓狂了。要是童虎大人醒着……明白以目前的情形来说那是最快也要是两天后的事,明奇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全力保护府中一老三小的安全,或者,还可以试试有没有什么机会可以送个口信出去。

但紫龙的回答让他失望了。“没有,我们在门缝里瞧见的,那些人都穿着军装。麦罗大爷说外面都是坏家伙,不给我们开门。”

“噢”明奇点头。麦罗是这座宅子中资格最深的老管家,他的话一向很有份量。难怪童雪没有跑出去,八成也是被他给拦下了。

“爷爷是军统长耶,哪要那些兵来管!”童雪沉不住气的跳起来,拎起雪青长裙的裙摆就要向外冲,“我去教训他们!”

明奇一把把她抓回来:“童雪小姐,外面不安全,千万不能出去。”

童雪在他手里一挣一挣:“我要去收拾那群坏蛋,为什么不让我们出门。”

春丽小手拉住她:“雪姐姐,外面人好多,还有刀,你别去啦。”

“哼,我也有刀!”童雪指指腰上那柄一尺多长的利刃弯刀,那还是史昂送她的十二岁的生日礼物,是她最宝贝的东西之一,从来不离身的带着。

“姐,”紫龙泼冷水给她,“你的本事顶多打人家半个,站起来还不到人家胸口,出去了有被打屁股的份!”

“死小子,你说什么!”童雪的手臂被明奇拎着,抬腿一脚就踹了过去,“我和你单挑,紫龙。你敢说我不行?你忘了上星期谁被我一脚踢进鱼塘子里去!”

紫龙敏捷的一跳跳开了:“你那是偷袭。”

“爷爷说,那是兵法上的‘出敌不意’,是顶聪明的战术!”

“你那是赖皮!爷爷说练好真功夫最要紧,投机取巧是小聪明,成不了大事。”紫龙歪着头,摆出很严肃的表情,让童雪只想掐死他。

“雪姐姐,紫龙,你们别吵啊。”春丽把紫龙向后拉,“明奇叔叔!”她求救的看向明奇。

明奇很恶劣的在想这样也算转移了他们闹出去的注意力也还不错,小孩子间再打打闹闹也无关紧要,忽然听到春丽讨救兵。这个乖巧淳朴的女孩一向有让人不知不觉间就喜欢上了的本质,很难忽略她的请求。明奇叹口气,把手上的药盘递给春丽,一手夹起童雪,一手捞过紫龙,大步开走:“童雪小姐,我记得你今天的二十张大字还没有写,紫龙少爷,你也还有一千下架拳要练。不要以为军统长大人病了就可以偷懒,我会代表大人全权对你们负责。”

“哇,不要……”

“明奇叔叔,我肚子痛要去厕所……”

时间在“沙沙”的写字声和“嗨”、“嗨”的练拳声中匆匆而过,纵使不情不愿,童雪和紫龙还是乖乖的进了书房和场院。明奇就在书房的门口处搬了张椅子坐着,左眼盯着房内,右眼看着院中。春丽很贴心的倒了茶给他,然后就坐在一边看紫龙练拳。

抱着茶喝得不亦乐乎,军统长府邸中屈指可数的几名仆人也都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半个下午也没见谁露面,只是极偶然的听到了“咯啷”一声木桶与井沿相撞的声音,那是厨娘开始打水准备晚饭了。

这算什么夏典节!明奇自己苦笑,当前看起来似乎无所事事的陪着小孩子们打发时间的他心里的压力绝不轻松。虽然就任童虎的副官只有五年,但参军却已有十五年的历史。在军营中被培养起来的那种对危险的敏锐嗅觉并没有随着工作性质的转变而退化多少,反而多添了几分在高层宫廷政治中搏风迎浪的经验。他心中清楚,也许捱过这两天,或者只是捱过今晚就会有一个明朗的结局,即使被软禁足不出户也能猜得到外面的风云变幻的局面。但,今晚,这十二个小时,普天同庆的十二个小时,真的就能这样温和的过去么?傻瓜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掰着指头算,府中除了自己算是个生力军外,还有一个冲动蛮强的凤仙花夹般的小小姐,一个半吊子拳脚的少年,一个只学做家事的乖女孩。再就是……六十七岁的老管家、四十开外的黄脸厨娘、两个粗做细做的使女和两个院夫……怎么算也不抵人家三分之一个小队砍上十分钟的,更何况那还是兵强将猛——不好听点叫如狼似虎——的督检营宪兵。

看来要撑过今晚是需要老天垂怜了,只盼史昂大人能够嗅出苗头,抢个先机。“唉,夏女神啊,今天好歹是您的大日子不是,显个灵嘛!”明奇抱着茶杯,“我才三十四而已,不想那么早就英勇殉职。如果平安过了今天,我就去和伊纱娜求婚……”

“明奇叔叔、明奇叔叔……”

“啊?”想着心事的明奇被春丽一摇,险些从椅子上晃下去,“怎么了?怎么了?”

“明奇叔叔,你刚才一直在嘀嘀咕咕什么啊,你也想去看焰火了么?”

“没啦、没啦,我在想工作、想工作。”

春丽把下巴搁到自己的膝盖上:“明奇叔叔,外面那些官兵为什么不让我们出去呢?麦罗大爷说他们是坏人,可爷爷是军统长啊,不是专管军队的么?”

明奇一撸她的大辫子:“现在跟你讲也讲不明白,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啊!”

“要到长大啊……”春丽还是很乖巧的不问了,站起来,“天暗了,我去给雪姐姐点灯。”

太阳一点一点的沉下去了,西天边一片火样的晚霞。在往年的这个时候,童雪、紫龙和春丽应该是正在快快乐乐的吃晚饭,然后由家人或明奇带着去白鸥街看焰火,但今年……

“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嗳呦!”

一颗小石子不偏不倚砸中后脑,紫龙“咚”的跳了起来,“谁砸我?”

明奇探过头去:“怎么了?”

“有人扔石头砸我。”紫龙揉着头,低头寻找砸他的“凶器”。

“怎么了怎么了?”听到外面有动静的童雪一把扔了笔,飞快的拖着春丽冲出来。

“喂……喂,这里,是我啦!”

四个人在院子里团团转着,忽然一个压低了的声音从西山墙的墙头响起来。一抬头,就发现那里不知何时扒上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深棕红的短发,张着嘴拼命向他们挥手,一双透着古怪精灵的大眼睛骨碌乱转。

明奇这次吓得不轻,一张嘴张开了几乎合不上:“Ki……Ki……Kiki……”

“是我啦是我啦!”

Kiki猴子一样从墙上爬下来,右手里还攥着一把精巧的弹弓。不用说,刚刚那枚砸上紫龙脑袋的小石子就是从这里射出去的。

“是你砸我!”紫龙冲过去敲他的头,但还没有命中之前Kiki就被明奇一把捞过去:“小祖宗,你是怎么进来的,外面的人没看见你?”

Kiki嘻嘻哈哈的双手合扣在后脑,小脸朝天:“哼,天下还没有我想进进不去的地方,跟着先生是跟假的么!”

“先生?”明奇糊涂。

紫龙好心的给他解释:“就是亲王殿下啦!”

“唔,难怪难怪,原来是亲王殿下!”明奇一连串的点头,心中暗忖:殿下会功夫么?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Kiki一扭身,滑鱼一样从他手下钻出来:‘外面怎么那么多兵,紫龙,你怎么没去白鸥街啊?“

明奇也同时在问:“你们怎么来这么危险的地方。殿下知道么?亲王府没什么事吧!”

两人一起开口,一起问完,谁也没听清谁的,不过童雪先叫了起来:“外面那群坏蛋不让我们出去,不能去白鸥街,到外面买冰豆吃都不能,什么兵管到我们家头上来了!”

明奇怕她叫着叫着又要向外冲,一伸手扯住她,又问:“Kiki,亲王殿下知道你来这里么?”

“我从史昂爷爷家回来,还没回去呢!”Kiki扮个鬼脸,“来找紫龙出去玩。”

“你一个人?”

“才没,史昂爷爷让伊修卡管家陪我回去,我偷溜过来的。她一看到外面好多兵就说什么也不让我来。”

明奇哀叹一声:“伊修卡管家会急疯掉,现在这里比哪里都不该来,你可快点走吧!”

Kiki噘噘嘴:“我能进来当然就能出去!”

“那是最好……”明奇忽然眼睛一亮,一把把Kiki拎了起来,“对了,你不是能出去么!现在马上走,越快越好。”

“哇,放我下来!”Kiki伸腿踢……踢踢,挣下地,“你要勒死我了!”

明奇兴奋得把这句话全然忽略:“你听我说,Kiki,你马上出去,去找御政官大人,就说童虎大人这里被人软禁了……软禁,懂吗?不懂也没关系,这么说就可以了,请御政官大人赶快想办法救命!”

Kiki把脸一扭:“你让我当跑腿!”闹起别扭来。

“小祖宗,回头你把我当马骑还不行么?人命关天啊!”明奇只差没去拜他。

Kiki瞪眼:“有人要杀……你们?”

“对对对,有个顶坏的家伙,和御政官大人、还有童虎大人在一起的人他们都要害,懂了吗?”明奇用最浅白的话来解释现在的局面,好在小孩子的是非观一向简单明朗,立刻用力点头。

Kiki很大气的踮脚去拍比他高了半截的明奇的肩膀,一副大人样:“哎呀你早说嘛,没问题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记住了就好。”

Kiki自信满满的大包大揽,又蹦蹦跳跳的去和紫龙、童雪、春丽道别,没有半分紧张的样子,倒像是要去玩什么刺激的新游戏。

“想不到还要靠小孩子来救……”明奇摇头,叹气,再看Kiki,已经敏捷的爬上墙头,在刚才露头的地方不知怎么的一钻一晃,影子也不剩半个了。

“还真有两把刷子!”明奇的心里又划了个问号,“是亲王殿下教的?殿下什么时候会武功了?”

没花太大力气就在外面的街口找到了已经头顶冒烟的伊修卡。Kiki刚刚在她背后捅了一下,下一秒就已经被几乎能勒折骨头的力气紧紧抱住了:“我的老天,Kiki少爷,您跑哪去了?吓死我了!老天爷,您可没事,不然我怎么跟大人和穆殿下交代……”

妈呀,怎么女人的力气也这么大!Kiki憋红了脸直着脖子向外挣,好容易才透过一口气:“咳……伊修卡管家,放我下来……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终于双脚落了地,接下来的就是伊修卡紧张兮兮的全身大检查:“Kiki少爷,我看看,您哪没磕着碰着吧!手上、胳膊……呀,膝盖怎么红了,这是撞到哪了?有没有扭到脚?头呢,我再看看……”

“伊修卡管家……”Kiki左扭右扭的躲着。他终于肯定史昂爷爷是存心要整他,呜呜呜,他不就是打碎了两个古董花瓶加涂烂了一张古画吗,也不用就派擅长他最怕的唠叨的伊修卡管家来啊!早知道就乖乖的在亲王府里待着,还有鹦鹉可玩。

被从头到脚折腾了一番,伊修卡终于放过了他,Kiki一张小脸已经皱得像团抹布:‘伊修卡管家,童虎爷爷家出事啦!“

花了几分钟时间把明奇的话背出来,看着伊修卡的脸刹时变得像一张白纸,捂着嘴连连的倒退了好几步:“Kiki少爷,这……这是真的?”

Kiki看起来比她镇静得多,摆了个“胜利”的手势:“当然,我一个字都没背错,厉害吧!”

“老天爷,Kiki少爷,我们快回去,大人应该还在府里。快走!Kiki少爷?”

Kiki向旁边一跳,躲开了她的手,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去,我要回亲王府。”

“Kiki少爷?”

Kiki睁大了圆亮的眼睛一脸认真:“我要回亲王府。明奇叔叔说和史昂爷爷、童虎爷爷在一起的人都有危险,我要回去看先生,先生说过的,史昂爷爷是他的老师。”

伊修卡张口结舌。Kiki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军统长都能被软禁,亲王府也就不能保证绝对安全。但要她放一个七岁的小少爷自己在这乱糟糟的情况下跑回去,简直就是违背她从小到大接受的所有的常识:“Kiki少爷,那样不安全,您不能……”

Kiki眼尖的溜到她手臂长度外的距离:“我就是要回去,你看不住我,你不让我走我也溜得掉。伊修卡管家,你让我回去嘛!”

伊修卡头疼得厉害。Kiki开溜的本事她领教过,鱼一样刺溜一下就不见了,到时候人海茫茫,叫她去哪里找!可如果应允了,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哪是她一个小小管家担当得起的,好一番左右为难。Kiki颇懂得察言观色,加上劲又一顿好磨,一大一小拉锯一样讨价还价,最终还是伊修卡松了口,但要Kiki保证如果发现不对就千万不许进去,马上回御政官府宅。Kiki头点得如鸡啄米,至于听进去多少可就不敢保证了,等到伊修卡话音一落,三跑两跳的就钻进人群不见了踪影。

一路上跑得飞快,现在正是大批人潮涌向白鸥街的热门时段,即使是旁支道路上也一样人流如织。Kiki仗着自己人小灵活,在人缝里钻来挤去,跑了能有大半个小时,终于拐进了亲王府所在的主街。

街上行人不多,灯火倒是通明,Kiki站住了脚撑着膝盖喘气,眼睛四处瞟来瞟去。大约五十米之遥外的亲王府前一片喧腾,门前十六盏应景彩灯已经点亮了,照得阶前亮如白昼。一辆曲板官车和一骑人马在士兵环簇下正在进府,看打扮像是来贺节的官员。Kiki吐吐舌头松口气,刚想要跑过去,忽然觉得哪里像是有些不对劲,脚下慢了一慢。就在这一缓的时间,风吹灯动,一片晕光打到最下一阶的侍卫脸上,完全陌生的五官。

Kiki这次实实在在吓了一跳。住进亲王府两年有余,府中上到有官衔食薪俸的各大管家,下到扫地浇花的杂役仆妇家有几个娃几条狗,他敢打包票没有自己不知道不认得的,但刚刚那名侍卫,打破头也记不起府中有这样一号人物。Kiki呆呆的站在那里看,忽然门口有人向他这边瞟了一眼,下一刻,十几名士兵立刻向他走了过来。

五岁前流浪时无数次躲过被野狗追的寻求安全的天生本能嗅到危险的味道,站着站着,Kiki忽的转身就跑,那些士兵马上也就加快了脚步,追了上来。

现在Kiki倒是庆幸起每天被希亚穆盯着绕着府中那个大湖跑步了。卯足了力气向前冲,小小的脑袋里想着那些坏蛋是不是闯进亲王府了,但当务之急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后面那些“大坏蛋”追上。

天越来越黑,路边景物的轮廓已经模糊不清,Kiki的腿再快,也比不过训练有素的成年士兵,双方的距离渐渐拉近,Kiki忽然“咚”的一声,一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被撞到的人夸张的怪叫一声,Kiki干脆“嗵”“嗵”“嗵”连退三大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前金星乱冒,和撞上一块铁板的感觉没什么两样。

捂着鼻子话都说不出来,Kiki“呜呜哇哇”的跳起来,绕过他又要跑。刚迈了两步,后领一紧,被人拎了回来,一个三分散懒七分玩世不恭的声音在脑袋顶上:“小朋友,撞了人要说‘对不起’,我说‘没关系’了才能走,知道么?”

放开我啦,那帮人追上来了!Kiki拼命的挣:“对不起,对不起啦!”

谁知道那个人还是不放手,又絮叨起来:“没关系!呵呵,小朋友,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街上跑啊,你父母呢?”

Kiki急得要着火,灵机一动:“大哥哥,”瞟他一眼,硬硬短短的黑头发年轻的脸,哇,好厉害的长眼睛,叫“哥哥”应该差不多吧!“后面有坏蛋要抓我,要拿我去我家换钱,求求你放手,我要跑啦!”

“吓,绑架你?”

拎着Kiki领子的手立刻松开,向那些士兵迎了上去。Kiki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也顾不了那么多,转身立刻又开跑。

那个被Kiki撞了一头的人正是修罗。他那种异于常人的思维在听到Kiki的话后立刻得出如下反应:被绑架等于他的家里很有钱等于他一定被家人十分宝贝等于救了他会得到大笔的酬谢等于一大堆光灿灿的金币。以收藏金钱为毕生使命的他当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行动早于大脑的向那群“坏人”迎了上去,至于一架结束后他是否还能找Kiki,那就是后来的事了。

Kiki当然更想不到这些,只顾放开腿跑,终于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时站住脚,才发现兜了一圈竟然又跑回亲王府附近,只不过这次不是大门,而是西花园小门。

“在那!”

一声大叫在身后不到二十米的路口传过来,Kiki一扭头,两个鼻青脸肿的士兵气势汹汹的扑了过来。

“救命啊!”Kiki惨叫一声。实在没有力气再开跑,如何机灵也不过是个七岁大的孩子,Kiki这次真的慌了神,险些哭了出来。

那两名士兵冲到他面前五步的距离,左边那个眼睛上的黑轮和右边那个嘴角的红肿都看得清了,他们背后忽然闪过一片雪亮寒光,两声惨叫划破夜空。

“哇!”Kiki也跟着叫了起来,接着眼前一花,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被人拦腰夹了起来,“呼”的感觉像是腾云驾雾,再定下神,已经是站在外面灯火辉煌的大街上了,一个金发灿然容光似月的人轻轻拍着自己的头:“Kiki,怎么回事?”

“沙加叔叔!”Kiki惊魂甫定,一把扑过去抱住他的腰,嘴一瘪,大眼睛中的泪水几乎就这么掉下来。

希亚王国民俗中的四季庆典,春庆时的花市、夏典时的焰火、秋庆时的赏枫、冬典时的万姓集,无一次不是万民空巷,挑撩得圣都内外举众若狂。而作为唯一由政府筹办的白鸥街焰火会,其鼎沸程度之高,吸引民众之广,又位于其它三大庆典之首。毕竟在由礼典部一手垄断烟花产卖大权的情况下,寻常百姓家若想一睹那种梦幻般的绮丽霓光,也就只有在这每年一度的夏典中。所以,自天光方晦时起,就有千家万户,扶老携幼,陆续的向白鸥街汇集。

做为焰火燃放地的白鸥街,虽然以“街”为名,事实上却是由四街四道纵横勾勒出的一大片区市,也是圣都中最繁荣的商业区。无数的店铺林立,大至车马,小到针簪,琳琅满目,物穷其有,此时也是灯山花海,万头攒动。

西侧的外围街道,由于是一条宽敞的八马道,路整灯明,自然而然的成为都西住户前往白鸥街的首选途径。时间接近焰火会的开始,最拥挤的人潮已经通过,但还是有不在少数的人群步履匆匆,争分夺秒的向白鸥街赶路。

青年情侣们挽手携肩,一路的碰头低语;年轻的父母或抱或牵着孩子,一家人和乐融融;还有许多的老来夫妻、闺中密友、祖孙三代,欢声笑语洋溢在夜空中,大概最和美的时刻也不过如此。

但毫无预警的,一场动乱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降临下来。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的,总之一声“马队”的惊呼声在人群中响起,顷刻间就连成了一片骚乱。“隆隆”的马蹄声已经近在街口,伴着粗暴的大吼:“让开让开,马上让开,别挡了马头!”

一大队黑压压的骑兵催马冲了过来,可容八马并行的街面上竟排了五列纵队。一时间,人惊马叫,措手不及的人们纷纷慌乱的向两旁窄窄的余地闪避。但奔马势快,人潮拥挤,两侧的回避空间又实在窄小有限,只听得惊叫声、哭喊声、寻儿找女声、惊喝怒骂声……直冲半空,好一片大乱。

数百骑兵片刻不歇的冲过人群,身后甩下一片狼籍。刚刚短短的十几分钟内,有多少人伤在铁蹄翻飞之下,没有人去理会,欢腾的佳节良宵,转眼已是一派愁云惨雾。

骑兵过后不久,还来不及让人收拾一下惊恐后的慌乱,大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就以急行军的速度冲进了白鸥街,带来了督察官亚历士的手谕与圣都军军长郭布真督统的军令:

焰火会马上停止,全城开始戒严,所有闲杂人等,九点之前必须关门落户,否则以谋逆罪名即时处决。

希亚军校中一反常态的寂静着,不但没有节日时惯例的庆祝聚会,就是平时风雨不误的晚操也异常的停止了。所有的灯光都集中在十栋宿舍楼和一座办公楼内,借着外散的余光可以看到校园中一队队黑色的人影,挎着军刀,戒卫森严。

三千余名在校学生、数百名任职教官,全部被以“保护”为由集中在这两个地方监管起来,杜绝了一切与校外的联系。这种自建校二百余年来,第一次出现的军校管制带来了一片人心惶惶,几乎每一个楼层的学生都聚集在一起窃窃讨论、猜测着。

相比较起来,教官一方的反应要冷静的多。五名副校长都静观其变的静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内,揣摩着这一行动背后的动机。

一阵清脆的脚步声有些突兀的在空寂的走廊上响起,在这种情况下甚至有些诡异。听在每一扇门内的人的耳中,带来的也是绝不相同的猜测。不过可以肯定的,这绝不会是希亚军校内的人。

“砰”的一声,听到有人狠狠一脚踹在门上,军校中特制的包金属门板也抖了两下:“喂,你们什么意思,凭什么扣押我们?督检营有什么了不起的!快放我们出去,不然……唔,唔唔……”接下来的挣动声是被人一把捂住了嘴,想来是好心怕他惹事的同事吧!

撒加的嘴角微微向上扬着,平静的脸上没有半丝不悦。他听得出那是肉搏术指导员中凯德教官的声音,一百九十多公分的身高,可以一口气摔开一匹烈马的大个子,三年多不见,脾气还是这么火暴啊!

他没有表态,身后的两名随从宪兵也不敢说什么,互看了一眼,又目不斜视的跟着撒加向前走。

在三楼的一扇门前停下,撒加打量起乌木门上的金属标牌:副校长——实战战术模拟教程指导办公室。淡淡一笑,回头:“你们在这里等着。”

“是。”

两名士兵立正后,分站到门的两侧。撒加取出一把钥匙,“咔哒”一声,开了锁。

乳白色的柔和光线与走廊上强烈到有些刺眼的白色灯光是一个很强的反差,撒加似乎不太适应,站在门口眨了眨眼睛才走进去。面积中等的办公室称不上豪华,不过该有的家具也都一应俱全,最打眼的是左墙边几乎直达天棚的高大书架,与右边满满一面墙上的军用地图、标识。

檀色的办公桌后,坐着一名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乌木檀中带些浅灰的柔软头发,清秀——虽然已经过了四十,不过似乎只有这个词才能形象些的描述一下他的五官——的面孔,很明亮的那种被称为丹凤眼的眼睛,正专著在手中的一本书上。持书的手也很漂亮,优雅修长的手型,肤色淡白。总之,这个人绝对称得上是一名美男子,年轻时不知是怎样的吸引过少女们的目光。

听到门响,他把目光从书上抬起来,看到撒加后温和的一笑:“是撒加啊,好久不见了。”

撒加关上门,同样莞尔:“列辉川战导,真的好久不见了,您爱读战例的爱好看来也没变呢。”

列辉川合上手中的《提坦国一三五年战例选》,很感慨的样子:“乌拉国主骁勇一世,指挥的战争大小不下百场,任何一次拿出来都可以称得上经典的战例。这样的人,‘战神’之名真是当之无愧,古往今来第一人。”

“战导在研究提坦国战史么?那一段算是大陆上的战国时代,吸引力还真是一直经久不衰。”撒加走到桌边点看那厚厚一摞典籍,“有很多人都发表过相关的学术论文,前几天我还在《军史月刊》上读到一篇。”

“那段时间拥有过有史以来最传奇的战争神话,接触过战史的人,似乎还没有谁不为乌拉国主的魅力倾倒吧!集军事家、政治家、谋略家于一身的传奇人物,撒加,我记得你也一样很感兴趣。”

撒加笑笑:“战导还记得啊。”

列辉川很愉快的笑起来:“你刚入学的时候,那么自信的大声说‘乌拉国主是我的榜样’的样子,很多教官都还记着呢!怎么,现在这个志向也没改变吧,还在努力?”

撒加顿了顿,迎上列辉川明亮得镜子般的眸光,终于叹口气:“是在努力,不过那时的海口好象夸大了。那么远的一个目标,七百多年来似乎还没有人达到过吧!”

听了他的回答,列辉川只是微笑不说话,又悠悠闲闲的把刚刚合上的书翻开,前后找了几页到看了一半的地方读起来,似乎当撒加不存在了。

撒加几乎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不知该做什么好的情况,任何情形下都能够游刃有余可一旦面对这位昔日的教官就像又回到了学生的时候。有些尴尬的站了一会,撒加咳了一声:“战导,还没吃饭么?”

列辉川像是失笑的抬头:“撒加,你是来找我吃节饭的么?”他向左一指,“那几样点心也是你安排的吧,难为你管制时还记得要给我们过节,看来还是饮水思源啊。”

撒加吐口气,心里平静下来。列辉川刚刚的不开口是什么意思他明白,但那个答案他不能轻易的给任何人,即使是加隆。想到此来的目的,他很快的调整心态:“战导,进行军校管制是情非得以,这是督察官大人的命令。”

“我知道。”列辉川叉弄着十指,“高级军官学校,也不怪要出动督检营的兵力。不过,撒加,你的军籍是在圣都军吧。给你跨军的指挥权,督察官大人看来很看重你的能力。”

撒加挑挑眉:“战导也是这么认为么?”

“应该叫事在人为吧。撒加,这应该不是‘认为’的问题,而是行动的问题,我不觉得你会不知道。”

撒加沉静片刻,一摊手:“战导,是不是所有人在您面前都像我一样无所遁形呢?”

列辉川似笑非笑的靠向后:“知道我为什么会从军中转调到军校来授课么?”

撒加也一笑:“可如果有人想再请您出仕呢?现在和十几年前,已经不再一样了。”

列辉川“唔”了一声,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这……是督察官大人的话么?”

两名尽职尽责的士兵寸步不离的守卫在门外,偶尔还可以听到一两声被监禁的教官的怒骂声。但出身行伍的人,听惯了更甚于的粗俗话语,半点影响也不会有。让他们好奇的,反倒是里面已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的会面。两个人头凑在一起不着边际的胡猜,门忽然“嚓”的一声从里面打开,还有撒加很有礼的声音:“列辉川战导,我告辞了。”

列辉川站在门口送客,一片风清云淡的悠闲:“保重。”

出门、上锁、离开,撒加的背影是一贯的潇洒从容,步履间更多了几分自信的成竹在胸,看来在方才的谈话中大有收获,至少是达到了他所要求的“目的”。

列辉川在书架上慢慢的翻捡着,能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的手指停在一本《乌拉国主传》上,灵巧的抽出来。烫金的封皮里页,有两行清劲潇洒的眉批: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撒加,不是池中物啊。”列辉川依然微笑,“这样的人才……不,人物……”

“米罗,真的没办法出去么?我们已经被押了三个小时了!”艾欧利亚也挤在米罗和卡妙的寝室里,像一头困兽一样在地上团团乱转。

米罗跳在桌子上翘起腿大嚼从“紫晶”带回来的糕点,口齿不清:“开开窗户一跳你不就出去了!喔,落地前小心不要摔死也不要被外面的宪兵砍死!”

“外面一定出事了,我们就什么也不能做的在这里,一点事也做不了!”艾欧利亚的正义感和爱国心一向容易爆发,右手狠狠的挥舞着舀草莓冻的汤匙,像舞着一把军刀。

米罗塞一块桃酥到嘴里:“谁说没事干,去把你积了一个星期的臭袜子洗了。还有,不吃就不要拿着匙走来走去,把草莓冻给我……”

“谁说我不吃了!”艾欧利亚立刻把草莓冻吃得飞快,又抓了一块橙糕跳坐到窗台上。

米罗对他的反应冷笑一声,又埋头到点心堆里:“哎,卡妙,这里还有一个葡萄馅饼,要不要?”

卡妙坐在桌前慢条斯理的吃着双份酸奶糕:“什么馅?青葡萄的给我留着。”

“我看看……好象是,这里有绿颜色的馅……”

“喂!”吞下半块橙糕,艾欧利亚又叫起来,“你们怎么都事不关己的样子,外面可能在……在……”

米罗翻白眼:“在什么?政变么,你哪只眼睛看到了?乱讲话是惑乱军心,论罪当诛,你军事法念了没啊!”

“你……”艾欧利亚的头发几乎也立起来,“你明明知道是……”

“是什么?现在吃点心最要紧,你到底还要不要吃?好心叫你来打打牙祭你还给我念经,烦不烦啊!”米罗的口气很不耐烦,开始全心全意进攻炸苹果脆。

艾欧利亚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只好转向卡妙:“卡妙,你来说说。”

卡妙喝着加了柠檬汁的红茶:“我没意见。”

“没什么意见?”艾欧利亚不明所以,扒着窗台努力向外看,“你们看,外面的流动哨过来了,两个小队间有五分钟的空挡,算准了时间我们就能溜出去,要不要试试?”

米罗大大叹了口气:“小艾,你几岁啦,想事情的时候多用点脑子好不好?你一个人出去了能干嘛,跑到大街上喊‘有人要叛乱,勤王的跟我来’么?”

“我……那个……”艾欧利亚立刻矮了下去半截,一脸的不甘心,“可是如果大家都能出去的话,外面的宪兵也不是很难对付啊!”

“老弟,你是运动天才好不好!你当谁都能从四五层楼上爬下去还算准时间躲开流动哨么?”米罗忽然觉得手很痒,想冲过去敲他的头。

卡妙也开口:“艾俄洛斯学长不是告诉过你么,行军打仗不逞匹夫之勇,运筹帷幄不凭一己之私,你忘了?”

“当然没忘!”艾欧利亚把已经很乱的头发抓得像鸟巢,“不过我担心我哥,他在军里……唉!”又把头顶到窗户上,“我哥不会有什么事吧!”

米罗没好气的白他:“你不咒他他就没事……”

“哇!”艾欧利亚忽然一声惊叫打断他,“砰”的跳起身,整个人都贴上了窗户,“你们看你们看,你们快来看!”

“见鬼啦!”米罗和卡妙凑过去。

艾欧利亚一手拉住一个:“喂,是撒加大哥……呃……撒加……”

寝室楼下,草坪上,一个人远远向这个窗口投来一道视线,转身走开。已经很明亮的月光,清清朗朗染上他一头明亮的大海颜色的长发。

 

附:那个“乌拉国主”和“提坦国”可能让大人们一头雾水了吧,兰宁在这里解释一下。提坦国是早希亚王国四百年的一个也曾一统这块大陆的尚武帝国。在六百年前,是大陆——暂称“希亚大陆”吧——上战火纷飞的战国时代,群雄并立,政权交迭极其频繁,混战持续了大约一百年后,其中的一个国家提坦国强大起来,在国主乌拉诺斯——没办法,兰宁词穷了,只好把偶们伟大的天王星老老前辈请出山,顺便把提坦神族也折腾出来——的带领下,经过二十年的兼并战争,一统希亚大陆,建立了统一的王权国家,兴盛一时。但二百年后国势渐衰,最后以分裂的下场结束。乌拉国主被历代史学家们称为“战神“,彪炳的战勋,可以被称为艺术的军事才华,在后人的历代相传中成为大陆传奇。

索罗侯爵府中,一派歌舞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