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堡的故事



(一)
“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不知是不是被我蹩脚的德语吓到,那个车窗边沉默的男孩子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来。他用一双安静的蓝眼睛看着我,随即开了口:
“当然可以,先生。”
纯熟的法语,地道的巴黎口音。
“你也是法国人?”话刚出口,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这个男孩子明明穿着德国高中生的制服嘛。
“不,只是学过多年的法语罢了。”仍旧是那样平静而彬彬有礼的口吻,似乎不愿多说一个字。
“你是怎么知道我是法国人的呢?”我一边问,一边打量着这个身材修长却稚气未脱的男孩:一身笔挺的学生制服和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宝蓝色卷发,如湖水般平静的目光。我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这一定是一个出身于那种严谨而传统的德国上流家庭的孩子。
“您的口音,还有您旅行袋上的法文。”他指了指已被我放到地上的旅行袋,“放在那里会很不方便,不妨把它放到行李架上。”
我们两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已经满满当当的行李架上。
“啊,真没想到,有这么多慕尼黑人在夏天出来旅游。”他望望我,无奈地笑笑。
他的笑容真的很美,却只淡淡地挂在嘴角,而且很快就消失了。
“没关系,我下一站就下车。”
“派辛吗?那里离雪堡很近呢。”他慢慢地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我就是去雪堡。”我耸耸肩,“一个快二十岁的人去那种地方很奇怪是不是?”
“一点也不奇怪。”他有点突然地说,“我也正好去那儿。不如我们结伴而行,先生?”
“那真是太好了,我正愁到那儿没法和人交流呢。”我心里一阵莫名的欣喜,伸出右手,“我叫卡妙。”
“米罗。”他轻轻地握了握我的手,脸上滑过一丝狡黠的淡笑。“其实您不用担心,那里的大厨房通用英语,至少您不会饿肚子。”
我笑了笑正要应答,忽然听见对面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您是去雪堡么?啊,那可是个好地方……”
原来是对面一个叫迪斯马斯克的德国人在向他身边的东方绅士自豪地介绍雪堡的悠悠历史。的确,14世纪的城堡,在德国,在欧洲,都算是个了不起的奇迹了。我正在想那位东方绅士怎么能忍受那种带着浓重德国口音的英文,只见他轻轻一笑,问道:“哦,有一千年了吗?”那个德国人马上谦虚起来,低下乱蓬蓬的头说:“当然不能和中国相比,中国是一个历史更久的古国啊。”
这时车厢里众人的注意力已经被一个从一上车就开始大声地讲笑话的美国人吸引了。那个美国人身边比他年龄稍大、却面貌相仿的显然是他哥哥,这会儿正拍着他的脑袋:“艾欧里亚,你安静一会儿行不?”
“艾俄罗斯,你让我把这个故事讲完啊。”被叫做艾欧里亚的人又兴致勃勃地转向他的听众,“有人问一个英国人、一个法国人和一个俄国人什么是幸福。英国人说:幸福就是下班以后换上软软的拖鞋,坐在舒服的沙发上。法国人说:幸福就是一次你外出时,遇上一位美丽的姑娘,你们在一起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然后毫无遗憾地分手。俄国人说:你们都错了。幸福就是凌晨两点半,秘密警察站在你的门口,对你说:‘伊万?伊万诺维奇,你被捕了。’你却说:‘对不起,伊万?伊万诺维奇住在隔壁。’”
全车厢的人都笑了。一个金发的俄国青年撇撇嘴,用流利的俄式英语回敬他:
“这个笑话太古老了。现在的俄罗斯,可是连那个一盒清凉油换交通警粲然一笑的时代都一去不复返了。”
众人又笑了。这时米罗的声音传到我耳边:“火车马上就到站了。”

 

(二)
雪堡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它的塔楼是红色的砖瓦做的,城堡的墙是白色的。鹅卵石铺就的庭院里有一眼14世纪的青铜喷泉,还有一颗那么大那么漂亮的英利达花树,静静地沐浴在德意志夏日午后的阳光里。
“雪堡不光是德国南部的一个古老的城堡,它还是一个世界上非常有名的青少年图书馆。在这里,收藏着全世界所有有文字的语种的青少年图书,包括16世纪全世界第一本儿童文学著作:英国的《鹅妈妈》。它被放在一个密封的大铁箱子里,藏在地窖的书库里面,不准乱动,也不准复印。”
米罗边走边用优美的法语字斟句酌地向我介绍着雪堡的一切。
“你对这里很熟悉。”我歪着头看他。
“我的童年是在慕尼黑度过的,那时常常来这儿。我在五岁时到柏林读书,这次不过是希望能在上大学前重温童年的回忆。”
即使说着这样温馨而美好的句子,他的脸上也还是淡淡的没有太多表情。我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知道这个图书馆是什么人创建的吗?”
“啊,这虽然是德国人的图书馆,却是一个犹太人在二战结束以后创办起来的。”他也停了下来,“那个犹太人叫什么来着?”
“她叫法拉。在纳粹德国的时候,她从德国逃到英国,一直住到大战结束。然后她回到德国。她是一个在德国长大的犹太人,就像那些从小在异乡长大的人一样,把异乡就当成自己的故乡。她办起了全世界第一个用于世界交流的青少年图书馆,为了让全世界各国的儿童从小就知道和亲近其他的民族,不要因为不了解而冷漠和敌对。”
我停下来看着米罗。他安静的蓝眼睛里,一丝阴影一闪而过。
“我小时候来过这里许多次,听过不同的人对这里的介绍。但像你这样人性化的解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对视着。这时远处隐约有钟声传来。
“到晚餐时间了!”

 

(三)
厨房里果然是通用英语。这里流动着从世界各地来的人,因此,永远说不完的话题,自然是惊叹全世界吃饭的方式怎么可以这样不同。
米罗却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餐桌前,我听着他小声但清晰地背诵:
Our Father which art in heaven, hallowed be thy name. Thy kingdom come. Thy will be done in earth, as it is in heaven. Give us this day our daily bread, and forgive us our debts, as we forgive our debtors. And lead us not into temptation, but deliver us from evil. For thine is the kingdom, and the glory, and the power, forever, amen.
他抬头向我一笑,“小时候被父亲逼着背的,他甚至说哪怕学不好英文也决不能不会背主祷文。”
我看着他的眼睛,“你的父亲一定是一个严厉的人。”
他未置可否地一笑。
这时对面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引起我们的注意。
“你的眼睛是多么黑啊,你的皮肤是染上去的吗?”小家伙死死缠住我们在火车上认识的、叫穆的中国人。
穆微笑着用水沾湿手指去擦手背,证明他是真正的中国人。
小孩子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这么说,上帝真的是万能的。”
米罗转过身来用不解的眼神看着我,我笑了起来。
“教堂里的神父说,上帝在造人的时候用的是面粉。捏好了以后需要放在火上烤。第一个面人烤得太生了,浑身白白的,那就是白人。第二个面人烤得太长了,浑身都烤焦了,那就是黑人。第三个面人上帝小小心心地烤,黄黄的浑身喷香的,那就是黄种人。”
他淡淡地笑了,“你比我更了解上帝。”

 

(四)
我走进米罗的房间。“看到通知了么?明天这里要来一个儿童剧团。”
他懒懒地打个呵欠,“那种愚蠢的木偶剧我小时候也看过的,没意思透了。”又看看我失望的眼神,还是补上一句,“好吧,我陪你一起去。”
雪堡有一个大厅,这里早先是雪堡的亲王开舞会的地方,现在是图书馆的大会议厅。周末的时候开音乐会,每天下午给小孩子用。那天来的剧团,其实只有一辆车和一个人。这个叫修罗的人,既作配音,又当鼓手,既是职员,又当老板,还当手风琴手、装卸工以及司机。他演出的木偶戏,是格林童话的名篇《布勒门镇上的音乐家》。当一大群动物在厨房里闹到不可开交时,地上坐着的小孩齐声欢呼。那声音,被空旷的城堡放大,如小鸟一般,在高高的墙壁之间撞来撞去。
我忍俊不禁地望着米罗,看着他脸上第一次扬起一个真正属于十七岁少年的笑容,尽管仍是淡淡的,心里不禁想,这里真的是一个使孩子很快乐的地方。

 

(五)
整个七月份,我都住在雪堡的客人房里。到了晚上,只有城堡的守门人以及楼上的我和米罗,还有地窖里所有安静的图书。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护城河里的天鹅就开始发出像木车轮转动一样的叫声,在水面上扑扑地飞上一阵。
城堡里有许多塔楼,每一盏灯,每一根蜡烛都熄灭了。只要有一丁点声音,就会借着塔楼和地窖的空间,在城堡里响成一片。
那时候我醒过来,躺在床上想着地窖里成万上亿册的图书。然后,仿佛被什么力量驱使着,我坐了起来,披了件长袍,独自走下城堡,到地窖里去看书。
地窖里静静的,一排一排书挤挤地站着,只露出窄窄的书脊。我毫不意外地看着米罗站在走廊尽头。
“卡妙,真不懂你怎么会爱看小孩子的书,”他说,“还有那些儿童文学作家……”
“在我看来,这些美丽故事的背后,就是全世界孩子的童年,”我想了想,补充道,“童年时纯洁的心灵,明亮的眼睛,不论白色的面人、黄色的面人,还是黑色的面人,在小时候都一样的。”
他的蓝眼睛又黯淡下来。“我不喜欢对别人讲太多自己的事。可我愿意告诉你,我在柏林的寄宿制贵族学校里度过了十二年修道院式的生活。”他想了想,试图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更为明确一些,“那种没有任何乐趣只有严厉束缚的生活,以及冰冷到毫无情感可言的教育。”
“所以你就在高中毕业、上大学前躲到这个地方来散心,嗯?”
“其实我那天走到慕尼黑火车总站时根本没决定在哪儿下车,只是想自由自在地流浪一回。也许就这样一路坐下去,到奥地利去了。可是后来我碰见了你。——我对自己说,这么漂亮的一个人,这么美丽的石青色头发,还能像我母亲一样用最温润的口音说着优雅的法语,又打算到一个载满我童年回忆的地方,这难道是上天派来的天使么?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我的想法,你真的是个带给人希望和梦想的天使!”
他说着,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其实我来德国旅游,是打算去阿尔卑斯山。只不过听朋友说过派辛附近有个叫雪堡的儿童图书馆。可是在火车上遇见你,我就改变了主意,直觉告诉我,像你这样一个彬彬有礼却又满眼忧郁的英俊小王子,就应该住在那种宁静而美丽的城堡里。很幸运,上天让我的愿望实现了。”我终于说出了实话。
他惊异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开始磨牙。“你真是个满脑子古怪念头的法国人!”
“承蒙夸奖。”
“你……你蓄谋诱拐未成年人!”继续磨牙。
“确实如此。”

 

(六)
在雪堡的外面,有一个开满淡黄色小花的草坡。草坡的后面,有一条绿色的小河,急急地从阿尔卑斯山上流下来,汇入流过慕尼黑市区的以萨河,然后流进黑海。晚餐后的傍晚,我和米罗惬意地躺在草坡上,静静地看着夕阳为树枝间美丽的小鸟勾勒出清晰的剪影,看着被晚霞染红的天空一点点变暗。
我倾头听着河水在树根处发出的汩汩的奇异声响,自言自语。
“在那些安静的城堡深夜,在遥远的雪山旁边,我是暗自盼望着有童话中的奇迹骤然发生的。要知道,童话中惊心动魄的故事都发生在午夜的城堡里面……我甚至想自己去写一点童话,那是个美丽的事业。”
“浪漫的法国人!”他好像在嘲笑我。
“没情调的德国人!”我不甘示弱。
“卡妙。”他的声音突然有点闷。
“嗯?”
“我们要能总这样呆在一起,多好。”
“笨小孩,我要回法国的。”莫名其妙的一阵心酸。
“我就知道,火车上那个美国人讲的故事不是假的。”好像很委屈。
“喂,这不是一回事好不好。”我使劲拉他的耳朵。
他郁闷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去盯着夜空里的第一颗星星,不再说话。

 

(七)
“米罗!”任我如何敲门,始终没有回答。
守城堡的安娜站在我身后,“米罗先生赶今早的火车回柏林了。”
是……吗。我无力地垂下手。
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面前,又无声无息地退出我的视野。连一个地址、一个电话,甚至一个口信都不肯留下。
火车上忧郁的美少年,如这座德意志的城堡一般,安静的,平和的,淡漠的,幽深的,一板一眼的……
不相信什么童话,不相信什么奇迹……
充满了不经意的邂逅和离别,这……就是真实的人生吗。
培养一份心情是件不容易的事,而将这份心情遗忘,又要耗费多少时间和精力呢?

 

(八)
我最终没去阿尔卑斯山,早早回了法国。
“卡妙你是怎么了,去德国旅行回来就闷闷不乐的。”沙加奇怪地看着我。
四年级的撒加走了进来,“别没精打采的。三年级的都跟我一起去迎接新生!”
在礼堂门口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有点懊恼地回头,又看到了那一抹熟悉的宝蓝色和如湖水般平静的目光。
“学长,我是巴黎大学索邦本部的一年级新生。”他还是那样淡淡地笑着,没理会我的惊诧,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知道学长瞧不起德国人的法语,可我妈妈是法国人,我的法语就是她教的。我还为她擅作主张把我送到法国读书发脾气呢。不过后来到学长房间吃苹果的时候看见了放在桌上的学生证……至于不辞而别,我是想让浪漫的法国人领略一下德国人的情调。”他一个低头,躲过了从我手中飞出去的一本两千页的字典。
不远处的撒加有点惊诧:“怎么,你们认识?”
“不。”我面无表情地回答。然后转向米罗,伸出右手,微微一笑,“你好,我叫卡妙。”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我叫米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