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年会流么。”
“会。”
“怎么流?”
“像水一样。”



她走出圣域。
他,死了。
本以为那是一个谣言,可是没想到,原来哈得斯城封闭小宇宙的力量,连黄金圣斗士都无法战胜。
手不自觉地捏成拳头。白银圣衣的棱角紧挨着手指,冰冷又僵硬。太阳刺眼地悬着,眼睛有些酸涩,眼泪溢满眼眶,却落不下来。
他不在了……我又能怎么办?

没有目的地行走。灰色的影子不离不弃地跟随。原来影子,才是可能永远跟随自己的。说什么海枯石烂,情比金坚,曾经有过的,都被冥府绝望的大门隔绝了,再没有相见的一日。

她走到圣域的背后。那里有一条河,在幽幽的树丛间穿梭,永无停息。
终于有些疲倦了。她坐倒在河边的草地上,水里映出一个带着面具的模糊的影像,和杂乱的草一起沉陷在哗哗的流水声中。
把手指放入水中。水温柔地缠着手指,又从指间倏地流过。于是想起他曾说,年也是会流的,像水一样流。
有他的年,已经都流走了。蒸发,干涸,只留下眼泪的痕迹,铁锈一样斑驳。

回忆像水一样袭来。


“魔铃……”有人从背后叫住她。
她转过身,却看见他身上穿的是黄金圣衣:“……大人,什么事?”
他笑得露出牙齿,是那种健康的白:“我祝你能顺利夺得天鹰座白银圣衣。”
淡然一笑:“谢谢。”


“魔铃,恭喜你夺得白银圣衣啊,今后我们就是战友了!”他一脸欣喜。
“您是……?”她抬眼打量他穿的圣衣,闪耀的金色,和他棕色的短发很匹配。这年头怎么黄金战士变得如此平易近人起来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啊,真是抱歉,我都没有介绍过自己……我叫艾欧利亚,狮子座黄金圣斗士。”
“谢谢,艾欧利亚大人。”她又是淡然一笑。


她抱住膝盖。圣衣日光般的金,牙齿健康的白,头发干净的棕,清澈又浑浊颜色将她埋没。


“知道么,圣域后面有条河。”
“……真的?”她抬起头。训练时教皇曾说过,圣域这地方,什么都好,就是缺水。所以一到干旱的夏季,在没有屋顶遮掩的地方就会放满储备雨水的坛子。
“是啊,还是我发现的呢。”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豪。虽然她脸上有面具,但他分明感受到她的惊喜。“我带你去看看吧。”
他小心地挽起她的手。她身体微微一震,也没有抗拒。

水潺潺地流过。旁边是纷乱的草,无名的花,和枯黄的落叶——原来那里种过一些梧桐树的,后来据说长得太盛,被砍掉了。
他忽然想起他还牵着她的手。脸上一红,偷偷地转过头看她,她还浑然不觉。于是他的嘴角扬起一丝笑容,手依旧没有松开。
静默。
“……我好羡慕它。”良久,她喃喃地说了一句。
“什么?”他不懂她的意思。
蓦然发现自己的手还被他牵着。微一挣脱,脸上也是一红——幸好戴着面具,他看不见。
“我是说,这条河,不受任何阻碍,自由地流淌。所以我羡慕它。”
他没有说话。梧桐的叶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没有生气的黄色,像大雨中柔弱的蝶。落在河面上,点开一阵波纹。河便携着它,流向未知的远方。
“除了水,又有什么能这样流呢。”惆怅。生来是做圣斗士的命,又怎么能够,像河水一样,桀骜地自在地流?
——他也一样吧……
“不。还有年。”她听见他的声音里,是少见的坚持。
“年会流么。”
“会。”
“怎么流?”
“像水一样。”他像是忽然从梦中惊醒,“……这是我哥说的。”
“你哥是……?”也是,年以三百六十五天为单位,匀速地流过,没有谁能阻止它的脚步,改变它的方向。
“射手座黄金圣斗士,艾俄洛斯。”
“就是那个叛徒?”话一出口,才发现说得太突兀。他深深地看着她,隔着面具她感受到他的悲伤,水一样、年一样,缓缓地流过。
又是静默。
她局促着,不知该说些什么道歉的话。看来是点中他心里最深最痛的伤口了。
“他决不是叛徒。他不会对不起大家。”他忽然肯定地说。
眼睛有些湿润,但她哭不出来。她和他,都是这样,永远无法像水像年一样流。他们是圣斗士,是神的战士,他们必须战斗必须服从,就算对圣域的内部压根就不了解也无法了解。盲目地战斗,盲目地服从。逃不掉战士的宿命,流不出圣域这牢笼。也只能这样,拼命地信仰自己的执念和爱。


她把头埋在臂弯里。河水哗哗地流,把落叶的悲伤带走。可是年,流起来似乎没有声音,也无法带走人的悲伤。


“……魔铃。”他轻轻地叫住她。
“什么事,艾欧利亚大人?”
“你……是不是很疼爱星矢?”他犹豫地开了口。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反正他也看不见:“星矢是我徒弟,我当然疼爱他了。”
“……对不起。”他低下头,“我可能会伤害他。”
“教皇的命令吗?”
“嗯。”
“我跟你一起去。”
“为什么?”
“你要去伤害他,”她冷冷地说道,“那我要去保护他。”

最后他还是没有伤害星矢。连她自己都没想到,会有女孩子——而且是她相识的莎尔拉——勇敢地挡在星矢的身前,宁愿为他而死。她记得那天她看见他和星矢几乎都要落下泪来。
这是最好的结局。因为她和他,甚至星矢和莎尔拉,都不可能像水像年一样流。

“那天真是吓坏我了。”事后,她惊魂未定地对他说。
“是啊……”他笑了,“其实我原本就不打算伤他的,莎尔拉一出场,正好给我们四人一个台阶下。”
“为什么?”她疑惑地问,“教皇的命令……你不是一直都遵守么?”
他脸上一红——不过她没注意:“因为他是你的徒弟。”
“这又怎么样?”她没有领会他话里的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魔铃……你能,留在我身边么?”
“……”她一慌,想到教皇和女神的“圣斗士不许恋爱”的禁令,便硬是把心里的一丝甜蜜扼杀。依旧淡然的声音,“对不起。我拒绝。”
她看见他沮丧的眼神,她知道他的悲伤。可是她只能这样。
——艾欧利亚。对不起。像水像年一样流,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她摘下面具,把它扔进水里。脸部的皮肤终于接触到阳光的温热和风的清爽,眼泪却不可遏制地奔流而下。风拂过她火红的长发,她记起他说过,他最喜欢看她长发飞舞的样子。没有了面具的遮掩,现在终于亲眼看见了。银色的面具随着水流,一起一伏,流向未知的远方。她听见水的声音,一成不变的哗哗哗。她听见年的声音,火钟燃烧的轰鸣,雨水落在屋顶的滴答,圣衣碰撞的叮当,连深秋的太阳似乎也有声音,光线笔直地穿过云层的缝隙,化成最最明亮最最坚韧的琴弦,弹奏者就是看不见的风。年从她的面前经过,从指间穿过,从耳畔跃过,从心头流过,像水一样留下一片氤氲。世界都是朦胧的,梦境一般。
流年。流年。是他告诉她的,年会流,像水一样流。
真的。

没有他的年,洪水般流来,没有尽头。

她笑着安慰自己。不要怕。年有什么可怕的。他会在那里幸福地永生,不会衰老,不会死亡。他会在那里等我。年有什么可怕的。再流,也冲不走记忆。
流年。流吧。

等到某一天,他和她再次遇见,那时的她一定比他衰老很多。他会笑着抬手,抚摸她眼角的细纹,告诉她,那是流年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