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要问我圣域里最讨厌的人是谁,我会说是卡妙。

修佛的人要无欲无爱,不可有爱人之心,也不可有憎人之意。

我知道,因为我是释迦牟尼转世,最接近神的人。

可是,我就是讨厌他,毫无办法。

佛祖,请原谅我。

我有了憎人的心……

印象里卡妙和穆、阿布罗狄、米罗从小就是好友。

四个人一起玩,一起闯祸,一起受罚。

而我,却总是一个人。

独来独往。

竞技场边上有座小小的神殿,荒废很久,只有我经常会去,独自坐在最深处冥想。

那里无人打扰,一入夜,月色迷离,更显得与世隔绝一般空寂。

我最爱这种感觉,心神空灵,纤尘不染,毫无杂念。

要与佛接近,首先要修心。

无欲无爱,无憎无念。

和往常一样,我带着念珠来到殿前,一阵笑声从里面传出,空旷的大殿将它复制成好几分,有如涟漪慢慢荡漾。

是卡妙他们。

他站在神殿正中,蒙着眼睛,探出双手四下摸索。

其他三人分散在边缘处,一看见我马上笑着捂住嘴手摇个不停。

干嘛?叫我不要靠近还是不要出声?

这里是我先发现的,也是我常来的……小孩子被人抢了心爱的宝贝大概都会生气吧,总之我当时很有点不高兴。

不行,先来后到,要和他们说清楚。

想着我就向前跨了一步。卡妙正好转过身,高举着的手指擦过我的刘海,下一瞬间便扑上来一把将我抱住。

“抓住了!没有香气又是直发……你是小穆!”

他笑着揭去布条,绿色的刘海柔软地垂了下来,青蓝色的眼睛明朗如晨星。

“咦?怎么是沙加?”

身后传来一阵哄笑。

“好啊!你们三个合起来耍我!”

卡妙很爱笑,不止嘴角,连眼波里流转的也全是笑意。

那是我对他最初的鲜明记忆,之前种种都有如旧照片,模糊不清。应该说,我对任何人都没什么深刻的印象,世间万物本就是皮相。

“沙加,要不要一起玩?”卡妙冲我眨眨眼。

“啊?”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被他拉到中间。

“来吧来吧~哪,刚才我抓住你了,所以现在轮到你当鬼了哦。”他晃晃手中的布条。

“卡妙你太无耻了,这不是让沙加做替死鬼吗?”穆微笑着说到,“而且你刚才也没猜对,还是应该你当鬼。”

“喂喂……你怎么胳膊往外拐……”

“我是就事论事嘛~~”

“好啦好啦!我当就我当。”卡妙翘起嘴,穆帮他把布条重新绑好,“你们准备好了吗?我要来抓咯。”

“还没有~~”阿布罗狄拉着我跑到一边,竖起食指挡在嘴上,示意我不要出声。穆和米罗也各自散到一边。

“我来啦。”卡妙就地转了个身,阳光从屋顶塌陷的角落漏下,正洒在他身上。我恍惚觉得是在罗马剧院的圆形舞台上,一切原是黑暗,忽然光影交错,演员登场。

不管演的是喜剧也好,悲剧也罢,人生如戏,我只想做观众。

那天,我陪他们玩了整整一个下午。

原来阿布罗狄逮人时,是用拉的,你再挣扎也死命不放;米罗是用拽的,要是他用力过大你又毫无准备,绝对会被放倒在地;穆会把你逼到无路可走,双手搭上你肩膀,然后很得意地加上句“你还想往哪逃。”

卡妙则是用抱的。

然后会根据他的理论来分析——“有香味的是阿布罗狄,头发卷卷的是米罗,直发的是小穆,哦对了,而且眉毛还是短短的。”

他被逮到的机率也最高,因为他总是在“鬼”的身边晃来晃去,还试探性地去接触对方,一不小心就被抓住。

我刚好相反,一直在同一个角落呆着,动也不动,从没被发现过。

他玩的太投入,而我,根本不想加入。

再好的戏,也是要落幕的。

晚上我独自在这里打坐。

夜依旧,月色如常,但神殿里似乎始终回荡着那个笑声,像水纹,像涟漪,一层一层。

抓住了!

咦?怎么是沙加?

怎么是沙加……

从那以后卡妙他们玩的时候总是来找我,我每次都拒绝,但卡妙路过处女宫时还是会不厌其烦地捎带上一句——“来玩吗?”

到后来我就直接以沉默对抗了……

那个时候阿布罗狄是天真的,米罗是热情的,穆是开朗的。

而卡妙……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爱笑,一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但笑过之后,又可以平静无波地看着你。

好像风一样不可捉摸。

我讨厌无法看透的人,所以我讨厌卡妙。

他是我在这个圣域,唯一讨厌的人。

世间的真理本是无常。

一夜之间,就可以天翻地覆。

射手座艾俄罗斯被宣布叛变,最终被杀。

双子座撒加失踪,生死不明。

穆回了帕米尔,谁也没想到他一走就是 13 年。

阿布罗狄被教皇召见之后,忽然有了许多心事,不再整日和卡妙他们一起玩闹,经常独自呆在双鱼宫里,要不就去教皇厅。

卡妙则回了西伯利亚,继续他的修炼。

人生如浮云,聚散总无常。

有欢聚,就有离散,相聚的时候越开心,离别的时候越痛苦。

世人只看到开心,却看不见紧随的悲伤。

有想要快乐的欲,就要承受痛苦的业。

若无欲无求,便能渡出苦海。

所以圣域的一切变化,我并不关心。

再见到他是 6 年后。

“喂喂喂!我收徒弟了!有两个哦!”卡妙竖着两根手指,人长大了不少,却依旧笑容灿烂。

最开心的当数米罗,那么多年一个人形单影只,寂寞得快发疯了吧。

“你总算回来了!!再不来我都想去找你们了!!”他抱着卡妙哭个不停。

但最让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他们要在我的宫里叙旧?

难道因为一起玩过一次捉迷藏,便也算是旧人了吗?

“我那个小徒弟啊,长的和沙加很像,都是金发碧眼。”他指着我笑到,“刚来的时候我还问他你是不是印度人啊,他说不是。我说不可能啊,我在圣域有个朋友也是金发碧眼,可他是印度人哦,结果那小子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了~~好可爱~~!!”

两人笑成一团。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像印度人?”我抬起脸,对着他。

“没有啦~只是开开玩笑而已。”他靠在桌子上,双手托着下巴冲我笑。

我最讨厌看见他笑。每次都会害我心神不宁很久,冥想的时候完全无法入定。

于是又多了一个讨厌他的理由。

之后卡妙便常常回来。

我记得那天天空从早上开始便是阴沉沉的,不到 5 点就全黑了。

大概要下雨了吧。

雅典靠海,一到夏季难免有飓风引起的暴雨。

果不其然,刚坐下开始打坐,大雨便伴着狂风倾盆而下。

我喜欢这样的天气。

此时的处女宫好像诺亚方舟一样,孤孤单单地浮在波涛汹涌的水面之上。

“过分!刚回来就碰上那么大的雨!”

重重的脚步伴着四溅的水花,冲进来的卡妙湿得好像刚从水里被捞上来一样。

居然挑那么好的天气来打扰我……不愧是我最讨厌的人。

“啊!沙加,好久不见。”他甩甩头上的水珠,向我伸出手,“有伞吗?借我下,明天就还你。”

我站起身,打开自己卧室的门。

“你现在这样子再撑伞也是多余,进来擦擦干,等雨停再走吧。”

“也是哦。”他扯扯身上的衣服,笑了起来。

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习惯背对着他,不想看见他笑的样子,但声音还是会传到耳朵里,如水纹,如涟漪,一层一层。

“你湿成这样,别坐床上,那有椅子。”我指点他坐下,便去浴室取毛巾,出来看见他正翘着腿,四下打量我的房间。

“不冷吗?快擦擦吧。”我拿起毛巾盖在他头上。

“不冷。”他笑着把毛巾往后一挪,绿色的刘海依旧柔软,青色的眼睛依旧明朗如晨星。

我忽然想起童年的那个下午,想起他划过我发梢的手指,想起他眼中流转的笑意,想起他阳光下柔媚的发丝。

“就是身上有点凉。”他说着伸手往我脸上贴。

我抓住了他的手腕。

很凉,凉得我的心都为之震颤。

一直以来我都没什么记性,所以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吻的他。等我恢复神智的时候,已经抱着他躺在床上了。

卡妙整个人都很凉,但我却觉得很热,非常非常热。

绿色的发丝散落在白色的床单上,所到之处都是水渍的痕迹。

我低下头,想接着吻他,可僵在了半空。我究竟在做什么?这不是背叛佛祖吗?我是释迦转世,我是最接近神的人,我怎么能……

卡妙忽然睁开了眼睛。青色的质地蒙着睫毛的阴影,更显得暧昧。他弯起嘴角,缓缓伸出手臂,勾住我的脖子,笑意流转。

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地狱的业火。

雨势丝毫没有减小的意思,风,倒是停了。

我抱着膝盖,埋首于臂弯之间,手中握着念珠,机械地拨动它们。

108 颗,每数一颗,罪孽便减去一分。

念珠忽然动了动,我抬起头,卡妙侧身躺在旁边,正用指尖轻轻撩着珠子,见我望向他,便微微一笑。

我却转开了脸。

我已经背离了神的道路,不能再偏的更远……

“你怎么了?”他指尖冰凉的触感让我颤抖。

“……卡妙……有件事……想拜托你……”我看着墙,尽量平静地说到。

“什么?”他撑起上半身,下巴靠在我肩上,细细的呼吸拂过耳边,仿佛婉转倾诉的低语。

念珠被我捏地发出轻微的格格声,手心却早已没了疼痛的感觉。

“拜托你……以后……不要再接近我了……”

“……为什么?”他移开身子,声音里有明显的惊讶。

因为我觉得很痛苦……充斥心间的烦躁不安无法平复的心跳入定时浮现你的笑脸一切一切让我夜难成眠……

“因为……我……我其实……很讨厌你……”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却用尽我全身的力量。

世界一下静了下来,只听见窗外的雨声,时缓,时急。

“那你为什么还要抱我。”卡妙的声音一如往常,只是多了份凉意。

“我也不知道……是我不好……我……”

“算了。”

床身动了一下,他下了床。

“没关系,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

接着传来他穿衣服的声音。

开门声和……关门声。

我没有阻止。

虽然外面还下着大雨。

没关系的,他可以到天蝎宫避雨,米罗会照顾他的。

忽然觉得胸腔的某个地方,一阵刺痛。

为什么……我不是……推开他了吗?为什么反而会愈加痛苦……

果然吗……他是我一切痛苦的根源……果然……我是讨厌他的……我应该讨厌他……

佛祖……请你宽恕我……

请你……救救我……

次日和米罗聊天得知,他当晚并没有看见卡妙经过。

原来他直接回去了。

那样冰冷的夜,就这样一个人,渐行渐远。

卡妙依然常常回圣域。

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只是不再主动来找我。米罗拉着他来,他就来,谈笑的时候一如往常,只是笑容依旧,眼神却变得冰冷。

要是独自一人经过处女宫,他便会对我视若无睹,快步通过。

这应该是我要的结果。

可是,我居然开始怀念他的笑脸。

晚上常常会梦见那个废弃的神殿。

我像小时候那样在深处打坐,神殿中央站着卡妙,他蒙着眼睛,沐浴着屋顶漏下的月光,展开双手四下探询。

他嘴角流连着笑意,发丝间隐隐浮有暗香。

他慢慢地,一点一点走到我面前,指尖离我的脸越来越近,就在快要碰到时,他却一转身,走向了另一面。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想告诉他,可是说不出话,我想拉住他,可身体无法动弹,只能看着他越走越远。

每次到这里我都会醒来。

我有些惊慌的发现,其实自己是渴望被抓住的。

希望有一个人,不管我站在多荒芜的角落,哪怕他蒙着眼睛,也能发现我,找到我,抱着我说:“我知道,你是沙加。”

我怎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居然沉溺在俗世的感情里不能自拔。

情欲是痛苦之海,无边之海……

我不想沉下去……

无忧亦无怖,无爱亦无怖……

佛祖请帮助我……

隔绝七情六欲,唯留慈悲……

平静了 13 年的圣域,再次剑拔弩张。

连穆,也被召了回来。

据说真的女神,要来讨伐假的教皇。

我站在处女宫门口,看天空白云时聚时散,阳光温暖,吹过的风也温暖。

卡妙正从狮子宫走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穿着圣衣。

大概来的匆忙,他一边快步小跑,一边用力扣紧左手的护腕。

黄金纯暖的色调映着他白皙的脸,绿色的发,雪白的披风在身后猎猎飞舞,扬起优雅的弧度。

差点忘记了,他和我一样,也是个战士。

经过我身边时他不曾抬头,鞋跟敲击着大理石地面,清脆的回声在梁间回荡,人走出很远,依旧嗡嗡作响。

想不到,那竟是我们最后一次擦肩。

再愚蠢的战斗,也总会结束。

迪斯马斯克死了,修罗死了,阿布罗狄死了。

我唯一讨厌的那个人,也死了。

下葬那天,米罗哽咽难抬,穆泪流满面,四个好友 13 年后的相聚,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我面无表情地立在一边。

身体里有个地方觉得很疼,整个人好像正被一点一点抽空,又好像有什么想往外涌动……这就是,悲伤吗?觉得悲伤就应该哭吧?可是我,哭不出来。

我最擅长的是剥夺敌人的五感,大概同时连自己的五感也早已被剥夺了吧。

记得当时还出了点乱子。

要盖上棺盖,正式下葬的时候,米罗不让人盖卡妙的。

他跳下墓穴,抓住卡妙的肩膀用力摇动。

“你起来啊!起来啊!不是说好要一起去海边的吗?!!你说过要教我游泳的!你说话不算话!说话不算话!!!”

“米罗你别这样!”穆哭着将他拖了上来,“你这样他会走不安心的!”

“我就是不要他走!不要!!”米罗哭得声嘶力竭。

其他人静默无声。

卡妙躺在棺木里,头发被摇乱了,四散在白色的裹尸布上,一如那夜。

原来我一直记得,原来我从不曾忘记。

我记得他身体的微凉,记得他发丝的柔软,记得他嘴唇的温度,记得他青色眼眸中流转的笑意,还有那笑声,有如水纹,有如涟漪,一层一层。

原来讨厌一个人,可以让你对他的印象,深刻到如此地步。

我跳下墓穴,扶起他的上半身,让他靠在我肩上,将头发抚平,垫在他身下。

旁边抬着棺盖的士兵看着我,犹豫着该怎么办。我示意他们递给我。

“我来盖。”

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

原来哭,并不是那么困难。

只要你的悲伤足够多,超越了身体的承载。

合上棺盖时,我透过缝隙看了他最后一眼。

又想起他揭开布条时的表情,带着笑意的惊讶,青色的眼睛亮如晨星。

真美。

思念是种很奇怪的东西,任你时间流逝,往昔的种种却因它而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美丽。

我不再去那座神殿。

忽然觉得它是如此空旷荒凉。月色是冷的,空气是冰的,而我,是寂寞的。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寂寞。

寂寞不是无人陪伴,只有当你想一个人的时候,它才会在心里蔓延,蜿蜒攀爬,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占据整个身体。

佛说,只有看破世间幻像,不执着于欲念,才能脱离苦海。

可是,如果不曾经历过一切,又怎么能够看破?又有什么可以看破的呢?

我握着念珠,无法解释。

也许,佛祖也无法解释……

世间的一切,本是皮相,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可是眼前的这个卡妙,却是那么真实。

如果不是之前感受到他的小宇宙,我一定会以为自己在做梦。

老实说,冥衣倒是比圣衣更适合他。

森森的幽暗光泽,让他的脸色接近苍白,青色的眼睛是那么冰冷地,注视着我。

那样子的卡妙,看起来,既纯洁,又堕落。

“跟我来吧。”我站起身。

“去哪里?”撒加一直是谨慎的。

“到死地去。”我缓缓打开了沙罗双树园的门。

看着空阔的花园,漫天飞舞的花瓣,卡妙好奇地四下张望,似乎完全忘记了这将是战场。

他眸中隐隐现出的笑意,全落在我眼底,他仿佛又变回了以前的卡妙,那个快乐的,一笑起来眼角眉梢便全是笑意的卡妙。

我举起握着念珠的手,对着三人。

“来吧。”

花飞花谢,又是一季的荣枯。

是我提示他们用 AE 的,当然也知道会有何种结果。

那夺目的金色光芒宛如太阳,我闭上眼睛,那一瞬时光倒流,长长的石阶,飞扬的白色披风,下着大雨的夜,落满阳光的下午……他笑着揭去布条,绿色的刘海柔软地垂了下来,青蓝色的眼睛明朗如晨星……

咦?怎么是沙加?

是啊,是我,是我……

佛祖,请原谅我,我对你说了谎。

我其实不讨厌他。

今生今世我只爱过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卡妙。

END

后记:处女座的人,往往是有原则,而且自律的。他们会为自己定下条条规则,有些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他们常说:“我不能那么做。”水瓶座的人,也有自己的原则,但那取决于自己的心,他们一般会说:“我不愿那么做。”不管如何,都遵从自己内心的感受。不过有一点很像,就是自尊心都很高,都讲究用理性解决问题。所以卡妙和沙加,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