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系列之米罗篇——寂寞的颜色

 

有一种颜色是寂寞。我一直闭上眼睛不肯去看,因为那寂寞太耀眼。

我一直不知道原来那就是寂寞,等我知道的时候,一切已经太晚。所以我只能一手抚摸着天蝎宫冰冷的石柱,把脸贴在上面。一手夹着长长的烟卷,将淡淡的烟雾往天上喷去。希腊早春的天空,淡得没有颜色。不知道那一方的天空,是否因为相反的空间而显得格外厚重。

我的身后,是丰盛的宴席。回身坐下来,我伸手拿过酒瓶,给两只杯子斟满金黄色的美酒,然后将其中一只推向对面空荡荡的椅子。我举起自己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对面的杯子,我说,卡妙,生日快乐。
然后一饮而尽,重新斟满杯子,我说,卡妙,今天很冷。你也要多穿一件衣服。
我把你的大衣都找出来了,也不知道你想穿哪一件,你经常穿的淡灰色的那一件已经有些旧了,我洗了洗,不过没有你洗得干净,后来我让穆帮忙收拾了一下,现在你看,已经变得崭新了。
上面依然残留着你的气息。你的味道。你会用大捧的百合和香雪兰来薰屋子,我一直都记得,所以你看,我几乎搜集了整个雅典的百合还有香雪兰,全在你的房间里,待会儿我们就去好么。那些百合,有淡粉色的,雪白的,还有橙黄带深黄色斑点的,深粉色带着鲜红色斑点的。你会喜欢的。我都会喜欢,你一定会更喜欢。
香雪兰不是季节,挺少的,希望你别怪我,我都放在窗台上了,你说过水瓶宫的窗台特别宽大,适合放兰花。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那是穆说过的,你从此只把兰花放在空旷的窗台,有时候晚风吹过,兰花的香气随风远扬,昭示着水瓶宫的主人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归来了。
那样的香气对于我,是多么的亲切而刺激。令人血脉贲张。

我带着你从西伯利亚回来的那一天,你不知道我的身体因为过度的喜悦而颤抖。从来冷漠高傲的你,你的手无力地垂下,被我紧紧地握在手心,甚至来不及回头看看那个金发的孩子。在登上飞机之前,你的美丽的眼睛缓缓闭起,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莫名的遗憾。那个时候我抱你在我怀里,想要一生一世保护你,一辈子要你远离你厌恶的战斗和冲突。可是,对不起,卡妙。我辜负了我的愿望。
虽然。虽然你从来没有配合过我的愿望。
哪怕身体再贴近再亲近,你依然不是我的。
可是我是多么希望你能在我身边。你的身体柔软而冰冷,仿佛无声地表达着对温暖的需求。可是,为什么你的眼睛如此多愁,你的表情如此抗拒。纵然你的身体在我的唇吻下不可抑制地颤抖,望向我的眼神却依然空洞而悲哀。
我走不到你心底,那一块至寒至冷的禁地。你不许我接近。
为什么,越是爱你的人,你越要拒绝。
卡妙……

算了算了算了!这又是何必!
我端起酒杯,把酒直倒进喉咙深处。一道灼热的火焰直烧到身体最寒冷的地方,什么都忘了,卡妙的沉默,撒加的微笑,冰河的金发。什么都忘了,酒可真他*的是个好东西!看那瓶子已经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晚风挟着春寒扑面而来,吹得发热的头脑一阵晕眩,抬脚便踢翻了桌子,没有动过一筷子的佳肴顿时跌落一地。我纵声长啸,大群黑色的飞鸟迅速从天蝎宫顶掠过,我的长啸追随着飞鸟而去,在悬崖上方回荡,鸟群扑簌簌落下悬崖,带着不可挽回的哀鸣。我手腕一抖,将酒瓶子远远地抛了开去,金黄的美酒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变成耀眼的金雨洒落,撒落一地寂寞。

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米罗。
是穆先生。在激战过后,我的天蝎宫已经成为十二宫的最后一关。前六宫除了撒加和迪斯,大家总算都还在。后六宫中剩下来的除了老师就是我了,天平宫终年无人,穆先生会时常过来帮我巡视后五宫,至少,帮阿布罗狄浇浇玫瑰花,帮修罗打扫打扫卧室。而水瓶宫,所有的人都知道,那里是贴上了MILO无形封印的禁地。
没有人去。妙妙,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打扰你,我在这里,没有人回去。即使是我,去看望你的时候,也只是静静地站在水瓶宫外冰冷的石阶上等候,任凭夜露在我的脸上肩上凝结。你已经走了很久了,妙妙,连梦也没有给我托过。就任凭我等到所有的露水都滴落,眼前依然是空荡荡的。
穆裹着月白色披风站在石阶下望着我,他的面庞苍白洁净如明玉,淡紫色的长发依然是规矩地束在一起,长长的流苏垂下,昭示着白羊宫主不一般的身份。我懒洋洋地顺着石阶滑下来,将头*在石柱上,我说,穆。过来!一起喝点儿!
穆望着我,他的眼睛清澈如最纯洁的紫水晶,他的笑容美丽的无可挑剔,只是带着不可剥离的无奈与凄凉。自从十二宫战役结束后,我就没见过谁有过正常一点儿的笑容。迪斯的邪气,修罗的帅气,阿布的妩媚蛊惑以及撒加的王者之风,还有卡妙……那些笑容全都远去不见,我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一下子燃烧起来,还有什么存在着?!
放肆地大叫着穆的名字。穆!穆!你给我过来!你听见没有!
穆慢慢地走过来,他的身体带有包容的气息。他在近处看着我,我抓住他的胳臂拉他近前,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他说,米罗。你喝多了。他将优美的手指插入我凌乱的蓝发,轻轻梳理。穆的手指一看就是最灵巧的手指,关节毫不突出,整体纤长整洁,指甲修剪得秀美大气,单从手指上来看,倒是一点儿都不输给卡妙。
我难以控制自己的笑,酒精在身体内猛烈燃烧,在头发中寻找他的手。捉住。握紧。放到唇边亲吻,轻轻啮咬。
忘记这手的主人是谁,忘记自己想念的是谁。曾经追逐到西伯利亚平原,紧握过的手,我曾经拥有过的一刹那,唯一的幸福记忆。那一瞬间,那双手,那双手的主人,那场暴风雪,那一次旅途,是他留给我的遗产。
谁知道眼泪是什么滋味?就是把最猛烈的酒燃烧在虚空的身体深处,将那透彻骨髓的寒冷化成冰水,一滴一滴的,在幸存的同伴面前,从眼中滴落。
穆轻轻地将我的头揽在胸前,无奈对着无奈,悲哀对着悲哀,穆望着我的眼睛如同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放纵的悲哀的眼睛,我们如同两面镜子对照,将这无谓战斗之后的辛酸与疼痛延伸至无穷。
一阵意乱情迷中,穆悄悄抽离了他的手。毕竟,在我的旅途中,他扮演的只是一个过客,而我想要留住的那个人,却终究没有留住。如果说这就是命运的安排,那么我觉醒得太晚,早在十三年前,我就应该跟着加隆大哥离开。如今也不知道加隆身在何处,撒加已经消失,曾经的爱恨纠缠似乎也可以一笔勾销,那个笑起来勾魂摄魄的年长的男子,他的死带走了我一切的恨与爱。呵!呵!我含泪冷笑两声。再回首已百年身!莫非就是这个意思……

残败的石柱,冰冷的空气,荒芜的草坪,只有满园玫瑰开的火也似红。
穆只能尽力照顾阿布罗狄留下的玫瑰,其他的地方,恐怕也是分身乏术,其力难足。我默默地走入玫瑰花从中,呼吸美人远去后的芬芳。


我记得那个泣血的夜,在教皇厅外心急如焚地等候卡妙出来,却感受到卡妙一贯冰冷拒人的小宇宙在教皇厅内一点一点闪烁着柔顺而迷乱的光泽,撒加的强大覆盖了一切梦想,无论是卡妙的还是我的。潮水般的黑暗向我涌来,我的心刹那间被疯狂摧毁,骈指一点,一座假山轰然坍塌,我的眼睛血红如我的毒针,只想将安达里士贯穿人的身体,将我的空虚的燃烧的牙齿狠狠咬刺下去。
是的。用力的。我的毒针。我的牙齿。那个发泄的场所,终于还是留给了自己。还能怎样。在早知道撒加篡位的真相而宣布效忠时,我们就已经背叛了女神,背叛了教导我们的老师——老教皇,而今,而今难道还要再背叛一次么……
我并不在乎背叛,但是背叛女神之后,可以走到女神对立的撒加那一面,如今背叛撒加,我又能走到哪里去。古来天平宫的沉默,射手宫的空旷,前后压在我的天蝎宫,这一抹金黄的颜色,神圣的高贵的庄严的颜色,如此如此穿在我的身上,如此如此的寂寞。我要守候的人,无论是爱人还是追随的尊者,竟终究是守不住的。身为最高贵的黄金圣斗士,这一刻,除了惩罚自己,我什么都做不了。

一只美丽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若有若无,温软如玉,另一只手却托向我的下颏,滑若无骨,芬芳袭人。一回头,水蓝色的长发妩媚地贴了过来,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米罗呵,半夜三更的,在我双鱼宫这里站着做什么呢……
阿布罗狄的美貌不可抗拒,软语微笑的蛊惑力更加可怕,话音未落,整个人已经倒在我的怀里,眼睛从下方望着我,水汪汪的格外动人。
小米呵,怎么把我家的假山都给毁了,我可要你赔我哦……呵呵……
哎哟——小米米,怎么,听说要赔,不会吓哭了吧,乖乖,哥哥不吓唬你了,来,给我笑一个。
哭了么?唇边确实有咸咸的味道,但是,那不是咬紧嘴唇流出的鲜血么。
不要讥笑我的孤独,倘若不是今夜的撒加和卡妙在教皇厅缠绵,美貌聪颖如你阿布罗狄,又怎会在这样的深夜倒在我的怀里。望着阿布罗狄迷蒙的双眼,宛如深秋的潭水越发清澈而诱人,我恢复最具有魅力的笑容,一手托住他的后脑,一手抚摸他的面庞。
阿布罗狄呵,咱们两个,不过是一对儿在深夜难以入眠的可怜虫儿,那么又何妨让可怜的人寻找一些快乐。哪怕那快乐是罪孽,哪怕快乐之后疼痛更加不可抵挡,只要这一刻我们可以忘记,忘记这刻骨铭心的寂寞。

圣域的星空空旷高远。黑夜神秘美丽可以掩盖所有的伤痛与血痕,寒冷是最好的借口,这一刻我和阿布罗狄怀着最不可告人的心态拥抱在一起,将绝望和摧残的欲望宣泄在彼此的身后。黄金圣衣七零八落散了一地,耀眼的高贵的圣衣,跌落在情欲的尘埃里面,竟然就这样脆弱无助。
寂寞是最强大的敌人,远远胜过神的诅咒。
卡妙,即使是看到我这个样子,你也不会心疼吧!
卡妙!!
卡妙……


那一天我终于等到卡妙的归来。他昏昏沉沉的倒在床上发烧,虚弱的身体如被老鹰从天鹅身上撕扯下来的一片凌乱的羽毛。残破而孤独。
他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昏迷中的他曾经呼唤着什么人在流泪,更不会知道我听到他昏迷中呼唤的那个人时,我也会流泪。
我只是用温热的毛巾一遍一遍擦拭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布满深深浅浅的吻痕,仿佛无数大大小小的烙铁,印在他的身上,伤在我的心上。我在失落和嫉妒的疼痛中终于沉默,背过身去。我的眼泪要流,也要流在身后。

卡妙……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在昏迷中呼唤的,不是撒加,不是我,而是你的母亲。
如果我交出你去,你就可以在撒加的怀中得到足够的温暖,我宁可让自己堕落到绝望的深谷,随便在哪一场战斗中了结我的疼痛,只要你愣怔的双眼不再迷茫,只要你……感到不再寂寞……
可是你不愿意呼唤我,却也没有呼唤他。难道在我们中间,你都没有找到最初母亲身旁的温暖么……最寒冷的战士,之所以能够用寒冷给予敌人残酷的痛击,难道正是因为自己本身已经尝尽了寒冷的痛苦。
卡妙……你这个混蛋!你把我的心都揉碎了……

那个人,挣扎着起身,伏在我的身后。他的气息过上一万年也是我致命的毒药,转回身,死命抱住那个虚弱的身体,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尽,只有用尽全力抱住,才敢肯定这个人真真切切地在我的怀里。他的发,他的眼,他的呼吸,他的嘴唇。疯狂地用唇舌搜索他脸上每一寸肌肤,确定他的存在他的温度,听他在我怀里无助地发出若有若无的呜咽,卡妙!卡妙!!
时间啊,为什么不在这一刻停止!


我恍恍惚惚地走出了双鱼宫,所有的影像都在眼前消失。雅典娜说更大的战斗就在眼前,所以海界战争才没有动用残存的这几个黄金圣斗士。我冷笑一声坐下来,顺手将带出的几片玫瑰花瓣送到口中咀嚼。如同最大的财产要到最关键的时刻才能投入使用,谁不是如此。我知道那是来自冥界的威胁,这个荒谬的世界,大地和海界打,然后再和冥界打,这些神诋不管和谁战斗,还不是宙斯的一派窝里反。打得一塌糊涂,正好给了提坦诸神可乘之机。
但是在高傲的没有错误的神诋面前,我一个小小的黄金圣斗士的想法,无论多少也只好等同于乌有。我们都只是命运的一盘棋子。不是么,卡妙、阿布、迪斯、修罗、大艾、撒加……他们曾经存在的意义,似乎就是为了让女神经受命运的考验,一旦考验结束,他们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尘归尘,土归土,那些鲜活的笑容和青春的健美的身体,如今都只是慰灵地里的一块冰冷矮小的石碑而已。
我在石碑中蹲下来,手指抚摸过粗糙的冰冷的石碑,疼痛已经不再,呼吸越来越和缓。卡妙,在那个地方,你过的好么。穆把你们留下的圣衣都修补好了,那一抹耀眼的金黄在水瓶宫的大殿上,空落落的。你今天,过生日。

卡妙,生日快乐……
我想你。


如果说选择了做战士,高贵与责任之后就注定要忍受寂寞,我却已经想不起当年究竟是谁安排我走上了这样的道路。
同样在寂寞中寻觅,挣扎到了最后,却发现身边手中依然是一无所有。纵然是看透世情的沙加和心机复杂的穆,面对着从小到大的同伴一个个死去,也不可能拥抱得像从前那样平静甜美吧!在两次大战的间隙之中,为死去的爱人再流一次泪,已经是战士最后的奢侈了。

我注视着身上金光璀璨的圣衣,摇曳的蝎尾,冰冷的光泽,曾经孩子心中唯一的美丽的颜色,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在失去和绝望之外,在疼痛和背叛之后,在无奈和血泪之中,我抬眼望向夜空,轻轻地笑,放声大笑,纵声狂笑。这一生在拼搏中度过,能有几次大笑。
哪怕是带泪的笑。
曾经稚嫩的年少的梦想,就在一次一次的伤害中,彻底崩溃。爱琴海闭上眼睛,昼夜冲击着岸边的岩石和沙滩。我们闭上眼睛,在追求到的神圣的身份中,磨灭了原有的灵魂和信念,堕落成无孔不入的风。

我们都只是神诋的游戏中堕落的星辰,在堕落的轨道上有所交叉,彼此抚慰,感到甜美和亲近,随后向无垠的宇宙深处坠去。亲爱的,当我们的轨道终于要分别,我不要你留下任何有关于你我的回忆,哪怕我想念想念你每天每夜。
就让黑暗的天际吞没一切,我知道每一秒钟有多少颗星辰堕落,有多少这样的故事正在碰撞、燃烧、爆炸,终于拖着长长的红光离开、熄灭。就让我们如星辰堕落天际一般,微笑着堕落在这个绝望的宫殿。

夜间的寒气悄悄地来了,在这个无望的夜晚安静地蔓延。在寂静无人的慰灵地里,我抱紧自己的身体,抱进自己的圣衣,抱紧自己的寂寞。抱紧能够抱紧的一切。除了你,卡妙。

我在距离卡妙墓碑两米远的地方,缓缓地坐在了地上,用尽全力,隔着寂寞的冰冷的黄金圣衣,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