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

 

第一章


在凌晨的寒冷的浓雾中,监狱沉重的大铁门缓缓向两侧滑开,一辆大型囚车飞快驶进大门,铁门旋即关闭,只留下铁门撞击的巨响在空气中一波波回荡。

“下车!动作迅速!”

卡妙从恍惚的梦中惊醒,听到这熟悉之极的喝令声,飞快地用自由的左手抓起简单的行李,跟随被铐在一起的艾欧里亚跌跌撞撞地走下了大囚车。

“按高矮列队站好!”“把行李放下!”“抱头蹲下!”……

随着一道道生硬短促的口令,三十几名犯人低着头飞快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警察打开手铐之后迅速抱头蹲在了地上。他们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缩着,手在头顶上冻得红肿着,脸上写满了不安,眼睛中满是仓惶。卡妙在艾欧里亚的身边蹲着,由于双手放在头顶导致身体重心不得不前移,这是一种屈辱的姿势,好像随时准备挨打。他听见头顶有人在读花名册,带一点淡淡的西部口音,抑扬顿挫。

“斯基拉!”“到!”随着声嘶力竭的一声应答,一个红发犯人飞快地站起身来。然后就是脚步声,那个犯人离开了队伍到右边去列队。

“积安!”“到!”又一个犯人站了起来。卡妙听到这一次的脚步声是左边。

“……”

“……”

“卡妙!”

“到!”卡妙不敢有任何的迟疑,飞快地从地上站起来,双手扣在裤缝线上,站得笔直。然后他看到一个英俊的高个子警官站在他们面前,额头明朗,鼻梁挺直。他腰间扎着黑色宽皮带,皮带上挂着警笛和手铐,肩章上挂着微型对讲机。他正望着卡妙,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左手捏着一份花名册,另一只手用电棍向左边指了指,如同无冕的君主。卡妙知道那是叫他到左边去集合,他迅速走到左面的队尾,但是那个蓝眸警察看了他一眼说:“你。另起一排。”

“是!”卡妙赶紧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那个叫做积安的犯人身边。积安身上有一股腥臭的气味,卡妙皱起了眉头,微微侧脸看了看此人,长得甚是丑陋,一口黄牙残缺不全,多半是吸毒的。但是还没等卡妙把目光挪回来,蓝眸警察扭过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看什么看?没见过男人?”吓得卡妙赶紧低下头一声不吭。

点完了名字,那个蓝眸警察迈开长腿走过来整队。但是在整队之前,他抬起戴着手套的一根手指点着卡妙的胸膛轻声对他说:“你给我小心点儿,你再东张西望,我就罚你。”卡妙感到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也算不上是警告,他只是这样单独的对卡妙说了一句话而已。他说话时口中散发着野生植物辛辣清香的气息,卡妙不敢确定他是抽哪一个牌子的香烟或是用了某一种香水。卡妙很小心地从睫毛下看了一眼那个蓝眸警察,他在那份花名册上签字后交给了押解卡妙前来的警察,花名册上流畅的签名如同一群海豚正从水面跃向空中,优美而自由。卡妙记住了那个名字——SAGA。

撒加整队完毕,下令带回。爬上高高的楼梯,在第五层,撒加停下了脚步。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遥控器打开了同道侧门,积安喊了一声“报告”,撒加点了点头,积安开始报数,走进了铁门。卡妙跟在后面报数,他费力地拎着行李,站到了大厅中间。这里零零散散地站着几个警察,都戴着帽子,腰里扎着黑色的宽皮带,但是皮带上没有警用装备。一个叫穆的警察叫卡妙把行李拎到一个角落里去,命令他打开行李,把所有的物品一件一件拿出来。然后穆开始检查,不放过每一件小物品,连钢笔都要拆开,厕纸也抖散看看里面有没有夹带其他物品。卡妙默默地看着自己的一切隐私被抖落在光天化日之下供审查,供翻阅,供怀疑。他的心中充满了对这一切无能为力的自嘲。

然后卡妙听到撒加在叫他,他赶紧站起来应答,转过头看着撒加。撒加向着一间空屋子努努嘴,意思是让卡妙过去。卡妙看了看散落一地的行李,一声不吭地走进那间空屋子。

“脱吧。”卡妙一进屋,撒加就指了指地上平铺的塑料布这样说。卡妙诧异地看了看撒加,没明白什么意思。

“脱衣服啊,搜身检查。”撒加重复了一遍,看着发愣的卡妙奚落他,“没脱过衣服啊?”

“报告警官……在看守所……都只是检查衣物……”,卡妙费力地解释着,他实在是难以接受脱衣服检查,而更重要的是——自己真的很难在撒加面前做这样一件事情……这个男子的高贵俊美和他那微微嘲弄的眼神、口吻给人以一种无形的压力,令人自惭形秽,不敢抬头,更不要说裸身相对,这简直要让卡妙尴尬得想钻地缝。

“嘿,你要是去天体浴场,还连衣物都不用检查呢!”撒加那个“嘿”是从牙缝里嗤出来的,注视着一直低着头的卡妙,“别怕我不好意思。我什么都见过。脱吧!”

卡妙沉默着,而撒加双手抱胸等待着。卡妙能够感到身体上有眼光游弋,引起阵阵热辣辣的羞赧。大约五秒钟之后,卡妙伸手解开了囚服衣领上的第一个扣子。他把脱下来的衣服放在塑料布上,一件一件放得十分平整,尽量拖延着时间。而撒加就很不客气地蹲下来,把卡妙放得很平整的衣服抖得七零八落,搜索过衣服的每一个角落。

“这个不许自己保存。先放在我这里。”撒加从卡妙贴身衣物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美丽的花园,园中种满了各种颜色的盛开的郁金香,两个孩子在阳光下笑得灿烂无比,一个金发一个绿发。两个孩子中间的红发男子高而瘦,皮肤白皙,清秀冷漠,但是他伸开双臂将两个孩子揽在怀中。他们的笑容对彼此充满了信任与依赖。撒加把那照片颠来倒去的看,问卡妙:“你弟弟?”

卡妙低声回答:“是侄子。”撒加偏着头再看看:“挺漂亮的……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一个叫冰河,一个叫艾尔扎克。一个十四,一个十六。”卡妙尽量保持着声音的平静,他不能听别人提这两个孩子,一听到就抑制不住心酸。



卡妙是赫拉茨音乐学院的研究生,两年前毕业后就留校任职。就在他刚刚留校的那一年两个侄儿从另外一个城市到卡妙那里去过暑假,哪知道那一去竟然是和他们的父母永别。卡妙的兄嫂被入室的盗贼残忍的杀害,支离破碎的尸体足足过了一星期才被人发现,歹徒早已无影无踪。警察立案归立案,何时侦破遥遥无期,接到噩耗的卡妙独自紧裹着黑色的风衣在早春暴虐的风沙中登上列车。当他处理完兄嫂的丧事回到学院的时候,他的脸色也惨白得如同一个死人。没有人可以平静面对亲人已经高度腐烂的尸体,何况是从小把自己带大的兄嫂。卡妙足足在家里休息了半个月才去上班,那段时间他给两个侄子准备了食物之后就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对着曾经幸福的家庭照片流泪,除了流泪,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是那两个伶俐而坚强的孩子支撑着卡妙活了过来,当卡妙从门内慢慢的走出,他们对父母意外丧命的事情绝口不提,乖乖的按照卡妙的安排去读书,也从来不到处乱跑。只要有工夫,基本上都是跟着卡妙学习钢琴或者小提琴。冰河甚至跟着电视学会了煮汤,卡妙上完晚课回来,总有可口的应季的热汤喝。三个人围着桌子静静的喝汤,听着莫扎特或者门德尔松,音乐会冲淡悲伤的回忆。

生活在相依为命的信赖和紧密中慢慢恢复幸福的原样。他们很少看电视,更不会看有关警匪或者暴力的任何节目。那时候卡妙想两个侄子在宁静的环境中很快就会长大成人,他会像当年哥哥对他那样对待这两个孩子,送他们上最好的大学,等着他们交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友,生一大群活泼的孩子,让幸福的家庭重生。

在一次晚课之后,卡妙想着要带一双棉布手套给总是被热汤锅弄伤手指的冰河,他走进一家小超市细细挑选了一双深蓝色洒满银色贝壳的手套。他想冰河会喜欢这双手套,这个孩子长大之后,会和他那巨蟹座的父亲一样善于照顾家庭和亲人。

超市里的电视在播放一个专题片,关于中国商朝的坟墓遗迹,吸引了卡妙的注意力。那遗址的名字叫做“殷墟”。卡妙走到电视下仔细的看那画面。恢宏的墓室显示着墓主身份的显赫,众多奴隶的遗骸簇拥在一起,朝向主人的棺椁。距离棺椁最近的地方,另有一具男性的遗骸,主持人解释说那是与主人关系密切的奴隶,会被特许带到距主人最近的地方杀死,以显出主人的恩宠。

卡妙注视着那具遗骸的头骨,从头骨流畅优美的形状来看,那应该是一个俊美的男子,也许曾经受到主人的万千宠爱,也许会因为主人的心情而遭受额外的鞭笞与践踏。遗骸身首分离,骨头截断面光滑,可知此人是被利器瞬间砍下了头颅。卡妙恍惚中仿佛看到千年前那恢宏的墓室中已经血流成河,曾经是最受宠的奴隶被留在最后杀死。那个男子年轻俊美,赤裸着身体被带入墓室。他的身上并没有束缚,但是有噬咬的伤痕。他柔顺地跪在棺椁旁边,手按在地上支撑着身体,仔细注视着自己将要长眠于斯的地面。一个明媚的微笑从他的眼中绽放,他一定是回忆起了什么,但是时间在刹那终止,飞迸的血花灿烂盛开。他的头跌落在地上,身体软软的倒下来,把头撞了出去,让那个明媚的微笑沾染了带血的泥土,然而仍是明媚着。

卡妙打了一个冷颤,他感觉到心底有什么东西猛烈震荡了一下。他看看表,匆匆离开了超市。


当卡妙走入漆黑的公寓走廊,却发现今天的走廊格外寂静,换到平时,放学归来的孩子早就放上音乐了。卡妙微微诧异的按门铃,却无人开门。他掏出钥匙开门,一面叫着两个人的名字一面往里走,顾不上换鞋。没有一个房间开着灯,只有一丝微弱的光线从厨房里透出来,弥散出奇异的血腥气息,令人反胃。

他推门进去,看见冰河和艾尔扎克两个人站在地上,一个男人血肉模糊的倒在地上。男人蒙面的头罩撕烂了,一盆浓汤翻倒在灶台上,像地上的血泊一样冒着热气。冰河和艾尔扎克,他们两个的手中是雪亮的沾血的厨刀。两个孩子的脸,就像卡妙曾见过的兄长的死亡的面孔,在惨绿中透出死灰,狰狞而扭曲。在直面死亡和复仇的快感和焦虑中,两个孩子不停的发抖。当他们看见卡妙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卡妙惊异于当时自己那么冷静的把两个孩子手中的刀子夺了下来,把他们推进了浴室,他安慰着两个孩子说他会处理好一切,要他们好好地洗掉所有的脏东西,千万不要着急。可是当冰河和艾尔扎克听见嘈杂的声音,从浴室中跑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大群的警察和围在警察之中的卡妙。在喧嚣的黑色的人群中和强烈的镁光灯下,卡妙显得那样单薄无助,但是回过头对两个孩子微笑了一下。然后他仔细的把那双修长纤美的手抬起来,一只一只的送给了一副铮亮冰冷的手铐。

令卡妙感到万幸的是他从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就把三个人的合影贴身带着,所以在漫长到没有尽头的讯问、看守、审判、取证之中他才能坚持下来。他凛冽的眼神阻止了两个孩子在法庭上的所有话语,他们望着他流泪,不停的流泪。他们听到卡妙最后的罪名和刑期,他们隔着铁栅栏看了彼此最后一眼,从此天各一方。



两个可怜的孩子,虽然逃脱了牢狱之灾,可是在外面除了相依为命之外,他们还能指望什么人呢?卡妙绝望地看着撒加,两个近在咫尺的人,看着同一张照片,讨论照片中的人物,可是他们的命运就是如此不同。

撒加把照片装进口袋抬起头:“哎哎,没叫你停呀。”这个“你”加重了口气。撒加说话的时候口齿特别清晰,总是带着淡淡的嘲弄口气。卡妙硬着头皮脱下了衬衫和长内裤以及鞋袜,撒加倒是非常尽职尽责——他把卡妙脱下来的所有的包括鞋袜在内的衣物翻来覆去审个遍,卡妙窘得只能看着自己的脚尖。这时候他听到撒加的声音:“又怎么啦,借来的衣服舍不得脱啊?”

卡妙抬起头,此时撒加看见的是一张涨得通红的脸,这颜色给这个冰山一般清冷俊秀的男子增添了不少妩媚——虽然明知道那是由于裸体带来的羞涩和尴尬,撒加还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怎么了?”卡妙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他:“……报告……警官……还脱吗……”撒加的唇边扯出一抹不易觉察的浅笑:“我难道没有说过吗?需要我再重复吗?”

此时卡妙仅着一条内裤,赤足站在水磨大理石的地板上,双手僵在内裤的边缘,迟疑着不肯有动作。撒加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越来越红的面庞和脖颈,看到卡妙的肌肤由于紧张和寒冷起了一层颤栗,足足等了三分钟,卡妙仍然愣怔在原地。撒加终于说:“行了,你转过身去脱!我可不能一直这么等着你。”

卡妙迟疑了一下,终于转过身,脱下了内裤握在手中,修长的双腿由于紧张一直在发抖。撒加低声喝道:“放下!”卡妙打了个激灵,把内裤向后抛在塑料布上。然后,他听见撒加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手放在头顶。深蹲。两次。”

这是监狱检查罪犯是否在身体内部夹带违禁品的有效方式,每一个刚入监的罪犯都要经历这项检查。卡妙虽然听说过,但是此时却是要实施到自己身上。除了服从,别无他途。卡妙闭上了屈辱的眼睛,顺从地将手放在了头顶,向下深蹲,起立。再一次深蹲。起立。每一次深蹲都能感到骨骼在扭曲中嘎嘎作响,肌肤在恐惧中不停收缩,而神经在高度紧张中几乎崩溃。地狱的烈火从下腹部一直烧到脸上,唯一能够聊以自慰的一件事情就是至少他是背对着撒加,总算免除了赤裸相对的尴尬。

卡妙努力地调匀紊乱的呼吸,飞快地做完了撒加要求的动作,僵硬在原地期待着撒加能够高抬贵手让他穿上衣服。只是接下来的命令使得卡妙刚刚抱有的一丝幻想也完全破灭,撒加略带调侃的声音在背后再次响起:“很好。现在,原地转两圈。”

卡妙低着头闭着眼睛转了两圈。当他转过身的时候,能够感到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注视着他的身体。卡妙莫名地起了一阵痉挛。在这里,不仅仅是物品要供审查,供翻阅,供怀疑,人也一样要供审查,供翻阅,供怀疑。尊严在短短几分钟内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穷尽的羞辱感与绝望,他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

由于闭着眼睛失去了平衡感,在高度紧张中的卡妙踩到了撒加抛下的鞋子,几乎跌倒在那堆衣服上。然而他毕竟没有跌倒,在坠落的过程中,有一双强有力的手钳住了他柔韧的腰身。隔着薄薄的皮革,仍然能够感受到那双手比火焰还要灼热的温度。

他慌乱不堪地睁开眼睛,迎面而来的就是撒加俊美的面庞和温柔的似笑非笑的目光。他穿戴严整,藏蓝色制服上的肩章、领花、警号、徽章银光闪闪,腰上系着黑色的皮带,手上是黑色的皮手套,下面穿着黑色的长筒皮靴。这一切距离自己如此之近,只能让卡妙更深地体会到自己此时处境的低贱与无助——什么都不穿,就这样被装备齐全的撒加抓在手里,这种对比鲜明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而且由于距离极近,卡妙甚至感到了自己的身体碰触到了撒加衣服的下摆,让卡妙暗暗叫苦的是身体最敏感的地方受到粗糙毛料的刺激,竟然有了不可控制的反应。更加令他尴尬万分的是,这个比豹子还敏锐的警察不可避免地发觉了他的窘迫之状,他的脸上再一次出现了似笑非笑的神情。那一刻,卡妙真想死了算了。

这个蓝眸警察笑了一下就放开了他的身体,命令他把衣服穿上。令卡妙微微松了一口气的是撒加下命令的同时略侧了侧身体,不再看他。

这只猫终于玩够了。卡妙飞快地把那堆混乱的衣服套到身上去。卡妙甚至可笑地想到了当年读大学军训的时候经常突袭的夜间紧急集合,倘若那时候穿衣服有现在的速度,就决不会被教官罚背着背包跑五千米了。他看了看撒加,后者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踱到门外去了。

 

第二章


穿好了衣服,撒加示意卡妙出去。卡妙走到门边停住脚步,按照规矩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声:“报告”,等待着撒加下一道口令。撒加用轻快的口吻命令他收拾完自己的行李,就到7号监舍去。

卡妙回答着,低着头回到了狼藉一片的大厅收拾行李。在他收拾行李的时候,艾欧里亚被撒加叫到了进行搜身的监舍,卡妙听到撒加下了同样的口令,而艾欧里亚就爽快得多。卡妙眼角的余光睨到了艾欧里亚太阳神般健美的身体,他简直可以成为美术学院最优秀的模特。撒加专注地监督艾欧里亚完成了要求的动作之后就命令他穿上了衣服。他脸上的表情一直都很平静,看来在长期的工作中对这一切都已经司空见惯。

然后卡妙突然间想到刚才撒加看着自己身体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表情。他为这个想法感到心慌。穆走过来,碧眸淡淡地将卡妙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用无线遥控打开了7号监舍大门。监舍里面的七个犯人全部站了起来,站在门边的一个长得好像蛤蟆的犯人“啪”一个立正,大声吼道:“报告警官,七班全体人员正在学习,请您指示!”

穆略微侧了侧身露出了身后的卡妙:“他叫卡妙。从今天起分到你们班。”穆看了看角落里仅余的一张上铺,“你就睡那里。”然后他吩咐蛤蟆:“给他找个本子,先跟着你们一起学习。”

卡妙应着,走进监舍。他刚刚走入监舍,铁门就在他身后轰隆隆地关闭了。卡妙的心头猛然间一凛,回头看了一眼门外。铁门外,那个淡紫色头发的年轻警察正摇晃着手中的钥匙串优哉游哉地走开,把他剩在了门内。


卡妙回过头来,才发现所有的人仍然站在那里,十四只眼睛都在盯着他看。使得卡妙老大不自在。他试图绕过众人到指给他的那张床铺去,但是一个长得歪瓜裂枣的犯人一伸手就拽住了他,那个犯人冲着卡妙一阵挤眉弄眼:“嘿!嘿嘿……”

卡妙挣开他的手:“让我过去。”

另一个人高马大的犯人也过来了,一手重重按在卡妙的肩膀上,几乎把卡妙按得要坐在地上:“新来的,不明白什么意思?”

卡妙回过头看着这个人,他真的什么都不明白。除了惊诧之外,还隐隐感到了一丝杀气。一个犯人劈手从卡妙的手中夺下行李凌空抛到那张空床上去,另外几个人纷纷围拢来,将卡妙围在中间。蛤蟆慢悠悠地踱了过来:“你叫卡妙?”

“……嗯。”

“嗯?”蛤蟆歪着头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嘴角扯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嗯?跟爷说话,要说‘是’!”蛤蟆伸出手托住了卡妙的下颏,立刻被卡妙挣脱。

“……是……”卡妙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羽挡住了内心的屈辱、愤怒和无助。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以目前的处境来看,也许逆来顺受才是最好的选择。“犯什么事儿进来的?”

蛤蟆扬着头看着卡妙,他的头顶刚刚到卡妙的胸前。“……伤害……致死……”一股腐臭水果的气息从身下扑上来,卡妙得尽量闭住呼吸。“哟!瞧不出啊!长得跟小白兔似的,还会弄死人哪!”周围的犯人一片哄笑,蛤蟆笑眯眯地伸手去摸卡妙的脸,被卡妙再一次闪开。“小子,不许动!”蛤蟆瞪起了三角眼,脸上罩上了寒霜:“再动?我他妈就让你再也动不了!”

卡妙沉默着,当蛤蟆再一次伸手过来的时候,卡妙仍然向后闪开了那只手。但是他的手被几个人抓住扭在了背后。他被按在了墙角,脸颊撞到了硬邦邦的床铺铁架,一股酸涩的感觉从鼻腔一直通到了眼睛,眼泪流了出来。他试图挣扎,身上立刻挨了几拳,其中有一拳打在软肋上——相当疼痛,痛得卡妙忍不住叫了出来,立刻被人堵住了嘴巴,分不清是几只手塞进了卡妙的衣服下胡乱掏摸。卡妙死命挣扎,拳脚雨点般落下,卡妙倒在地上。


“放开他。”

沉静的声音并不大,但是班内的骚乱竟然就在刹那间停顿,然后归于静寂。仿佛鹰隼掠过喧哗的森林,所有的鸟雀都停止了鸣叫。

一个男人站在门外,冷冷地扫视着屋子里发生的这一切,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卡妙的脸上。他看了又看,盯了一眼蛤蟆。蛤蟆惊慌失措,赶忙解释:“这小子是新来的,我们替您教他点儿规矩。”

卡妙抬起颤抖的睫羽,无力地看了一眼那个站在门外的人。那个高大的男子如撒加般俊美,只是眼眸中少了些许温和的嘲弄,多了三分邪气与冷酷。卡妙看到那个男人一个耳光将蛤蟆打得摔出门去动弹不得,一转身深海般的眼睛盯着自己,卡妙激泠泠打了个寒颤,那眼神如一把利剑般劈开了他的心。卡妙觉得脑中一阵眩晕。周围的单调颜色变成了梦幻般的彩色,并且不断地拉长变形。所有的人,所有的物体,都混成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漩涡,将自己完全吞没。

卡妙在昏迷之前听到那个人冷冷的声音:“从现在起,这个人是我的了。”而班内所有的犯人都在忙不迭地回答着:“是!是!米罗先生。他是您的了!他一直都是您的!”

卡妙张了张嘴想要抗议。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出来,他昏过去了。

卡妙仿佛在做梦,梦中他看到有一个男人高大而模糊的身影穿过满天弥漫的大雾向他走来,在空旷的野地里,在冬季黑色斑驳的树枝中向他走来。他的五官都模糊,而眼神如七月的闪电一般雪亮。他在靠近,他带来强烈的不可抗拒的压力,如一床巨大的羽绒被将卡妙包容,陷入温暖的窒息。卡妙猛然从梦中惊醒,他瞪大了眼睛,看见那个人就站在门口望着自己微笑。那就是他们所说的米罗先生吗?所有的人都静悄悄的退了出去,米罗走进来。这是英俊得邪气的男人,眼神深邃,他天生就应该是掌控者。他径直走到卡妙面前俯察他迷乱而美丽的眼睛,如上帝在俯察回答不出问题的实习天使。

卡妙低下头去,他屈服于这样炽热的眼光和压力,率先逃开。米罗满意的微笑,他说:“你是我的。宝贝。”他托起卡妙的下颏凑近嘴唇,卡妙感到他身上散发出狂野而诱人的气息,他有些晕眩,有些迷醉,他以为自己仍然在梦中。


监舍上方的对讲突然响了起来:“卡妙,到大厅来。”

是撒加的声音。卡妙几乎是颤抖着,立刻挣脱了米罗的手,逃也似的冲出了监舍,一口气跑到大厅。在大厅的尽头,撒加很随意的站在那里,他已经取下了他的手套,露出一双修长的手,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磨砂面的铂金戒指,极其简单的造型:只是在戒指中间有一条细细的抛光环,抛光环上嵌着一粒晶莹剔透的碎钻。他像豹子一样矫健,像海豚一样流畅,他似笑非笑的问他:“你干什么呢?”

卡妙的眼睛看着撒加的靴子尖回答:“没干什么。”“说谎。”撒加冷冷的盯着他,眼神寒气逼人。“……”卡妙无话可说。他没有办法解释刚才发生的一切。

“你真是让人操心,这么快就被教坏了。”撒加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伸手拍了拍卡妙的脸颊,仿佛是很亲切的样子,“以后可怎么得了,嗯?”

“是……报告警官,我错了。”卡妙垂着头,感到一股寒气从后脖颈一直渗透到头顶。“我罚你以后每天打扫禁闭室,你要是再说谎,我就关你禁闭。听懂了吗?”撒加依然是似笑非笑的样子,看不出他是生气还是想作弄人。

卡妙木讷的回答了一声。撒加满意的说:“这就对了。你要乖乖的。嗯?”然后他高声叫出两名犯人,交待他们去拿工具,“——至于你,跟我去禁闭室,你现在就可以开始你的工作了。”


禁闭室是非常小的一个封闭房间,两道电动门,一道通向同道,一道通向放风场。房间不足三平米,里面仅有一张高出地面十厘米的水泥台权作床铺,一个水池和一个便池。除此之外,空无他物。墙壁上和门上、水泥台上都是厚厚的软包,防止罪犯撞头自杀。天花板上一盏小灯,并不是很亮。在水池的上方有一个按钮,按下去后可以要求向干警对讲。卡妙站在禁闭室里,慢慢的把整个房间都擦得干干净净,这个工作花了他整整一天的时间。除了在大厅集中就餐之外,撒加连午休都没给他机会,还时不时从对讲中喝令卡妙把便池擦得再干净一些。

接近午夜的时候,卡妙略微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脊梁,按下按钮呼叫撒加,请求检查卫生标准。撒加溜达进来,马马虎虎的扫视一圈儿就叫卡妙去洗漱睡觉。卡妙拖着疼痛的身体回到监舍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睡了。在黑暗中卡妙咽了一口唾沫,舌头干燥得像一块硬木板,干涩的滋味仿佛贯穿了整个身体。他把疼痛的身体贴在冰冷的床板上,略微好受了一些。逃离米罗的亲近仿佛劫后余生,心中存有丝丝侥幸。陷入撒加的掌握却如同进入奇幻梦境,每一步都充满惶恐和期待。卡妙感到心头一顶一顶的震颤,他就那样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卡妙就被值班的事务犯粗暴的推醒:“起床!干活儿了!”卡妙简直睁不开眼睛,全身疼得仿佛散了架,动一动都困难。这一夜连梦都没做,好像刚睡下就天亮了似的。想起撒加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和轻蔑的笑容,卡妙一秒钟也不敢怠慢,慌忙爬下床,跑到水房胡乱擦洗了一下就操起工具直奔禁闭室。这一天又是劳累到午夜。连续几天,天天披星戴月的打扫禁闭室。撒加经常在广播中发话,叫卡妙重新擦一遍地或者是爬到水池子上去擦灯泡,动作稍有缓慢,就是一顿嘲讽。经常说得卡妙面红耳赤。可是即使如此,卡妙依然期待着撒加的训斥或者嘲讽,虽然羞愧难当,但是可以知道还有人在暗中注视着自己,愿意甚至是乐于对他进行这样的关注,并且和他交谈,让他不至于在寂寞隔绝的深渊中沉沦。那略带调侃的西部口音,成为通往烟火人间的唯一路途。

渐渐的,卡妙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在禁闭室这里除了撒加之外,再无第二个人可以接触。偶尔撒加不在,由他的助手穆警官通知卡妙的作息时间。穆的口令极其简练,让卡妙没有任何遐想的余地——或者说,使他更加期待与撒加的交流。

他慢慢的学会了按呼叫铃请求撒加来检查,但撒加总是漫不经心的在监控器的这一端说——把玻璃再擦一遍。然后卡妙擦一块玻璃就要按一次呼叫铃请求撒加检查。撒加总是懒洋洋的把卡妙的工作品评一番,但从来不拒绝卡妙的呼叫。而在卡妙劳动的过程中,撒加也不再督促他,任他累了就随地休息,甚至卡妙有时候在禁闭室睡一下午撒加也不叫他。仿佛成了一种默契,卡妙觉得撒加并不是真的要他打扫禁闭室——尤其是放风场是明瓦的,所以相通的禁闭室其实跟露天差不多,打扫到纤毫不染的地步实属没事找事——卡妙发觉自己心底其实隐隐希望撒加是用这种方式来营造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空间。当他这样想的时候,总是感到两颊发烧,全身酸软。


连续几天都是穆在指挥卡妙,据说监狱要进行百年大庆举办一场大型文艺汇演,撒加在舞台装置和美术设计方面有专业能力,监狱有了他,从来就不用到外面去请人。近几天工程正紧,几乎都不来监区了。而分监区中除了老弱病残的罪犯之外,全部拉到了工地上干活,其中也包括米罗。不过卡妙作为入监新犯,被撒加以情绪不稳定的理由留在了队里,每天只是对着禁闭室发呆。原本这个分监区一共三名中队长每天带班,最近这段时间只剩下一个叫童虎的和另一个叫拉达曼迪斯的中队长在一二一的换班。里面的犯人偶尔也能听到两名中队长淡淡的调侃值班的频繁,带着一丝掩饰过的抱怨。

卡妙在禁闭室中坐卧不安。只要想着在遥远的监控的另一端有一双似笑非笑的淡紫色眸子在盯着他看,卡妙就会感到自己心底传来一阵悸动,一阵恐怖,一阵甜蜜。可是这些天撒加不在,卡妙觉得就仿佛弹琴的手指被抽走了筋腱,无论做什么都生涩艰难。卡妙感到似乎从第一次见面的赤裸相对之后,自己就在屈从于一种轻蔑的微笑,一种嘲弄的眼神,一种恶作剧般的关注。而这种屈从的感觉犹如顺水行舟,不退则进。而这个环境和自己目前的身份,使得这种屈从的心境不仅是处于顺水之中,简直还是处于飞流直下的瀑布之中,几乎一日千里。

他有时候会想起那个几乎可以掌控同道内一切的蓝发男子,他托着卡妙的下颏说你是我的。卡妙想那是在监舍的犯人群体中,也许一个犯人有着警察也不能得到的权利。但是这里是禁闭室,是撒加单独划分的区域,米罗的势力无法渗透。卡妙想就是米罗说完那句话的时候撒加就把他叫走,他想是不是因为撒加听到了那句话才会这样。是这样吗?用无声的事实来证明一下,他究竟属于谁。想到这里的时候,卡妙感到脚下的大地变成了温柔的湖水,有一种甜蜜混杂的恐惧袭来,他不得不把发烫的脸庞贴在墙壁上镇静。

 

第三章


是这一天,听说撒加回来了。

卡妙听到走廊远远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感到自己呼吸有些困难,心脏怦怦乱跳。他尽力贴着墙站好,双手垂在裤缝线上,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他听到门被拉开的声音,立刻挺直了身体,他想按规定大声的喊报告并且向撒加问好,但是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撒加漫不经心的溜达进来,他看了看卡妙,像看个什么有趣的玩意儿。卡妙飞快的扫了他一眼就垂下头,睫羽轻颤。撒加消瘦了,但是神采飞扬,他的靴子明光铮亮。撒加装着很仔细的样子把禁闭室打量了一番,还伸出一根手指抚摸了一下涂着清漆的墙壁,似乎想看看那墙壁是否干净。

但是这根手指划过墙壁,一直划到了卡妙的脸上。冰凉的光滑的指尖如魔棒一般,顿时映照得卡妙面庞如明珠生光,美玉生晕,淡淡的起了一层红云。卡妙没有躲闪,任由那指尖渐渐抚摸到眉宇之间,停留在嘴唇上,然后撬开他的嘴唇,用指腹磨擦他的牙齿。卡妙也就轻轻咬住了那挑逗的指尖,依然能够感到那指尖向口中深入与自己的舌纠缠在一起,指尖刮擦着舌面,带来难以言述的酥麻感觉。

他失魂落魄的闭上了眼睛,感到那魔鬼般的指尖从口中抽离,沿着脖颈一路向下游去。他感到衣服被打开,有温热的气息拂在胸前,顿时如中电击。卡妙偷偷睁开眼睛从睫毛下张望,然而正对上一双海妖般蛊惑的眼睛,近在咫尺,似笑非笑,他说:“是想我了吗?”

卡妙嗫喏着:“……报告警官……是……想……”

“想我教训你,嗯?”撒加的手绕到了卡妙的背后,顺着他光滑的脊背向下抚摸,手指所到之处,肌肤迅速缩紧,卡妙不可抑制的呻吟起来。他听见撒加的声音就在耳边轻轻的说:“你真是让我操心。”然后那呼出辛辣清香气息的嘴唇衔住了他的耳垂。卡妙颤抖的手臂试探着攀住撒加高而平直的肩膀,那习惯于跳跃在琴键上的优美手指痉挛的抓住了撒加坚硬的肩章,他的头在向后仰,将脆弱纯洁的咽喉部位奉献出去。

那一天卡妙在禁闭室没有回去。生平第一次,他感到如此强烈的被需要,承受过的所有屈辱和束缚,都只为了准备这一刻的被需要。确定这一点的瞬间,卡妙把自己完全交了出去。当撒加火热的欲望燃烧到他身体的最深处,被占有的幸福感通过痛苦的过滤一点点升华直到无限。撒加的唇吻在他光滑的脊背上辗转,所到之处,洁净肌肤绽开朵朵美艳红莲。撒加将他放倒在禁闭室的平台上,卡妙的头垂在平台下面,随着双腿被抬起,他睁大眼睛注视着前后晃动的墙壁。在这前所未有的奇妙经历中,他感到自己化为了一颗温柔的流星,正在向宇宙深处飞快地坠去。

当撒加离开的时候,卡妙伏在地上,他轻轻呼唤撒加的名字,柔情万种。他闭上了眼睛,反复的呼唤着。撒加走了出去,大门关上了。卡妙把脸庞贴在地上缓缓的摩擦着,仍然沉醉在适才大狂喜的状态中不能自拔。月亮沉到西方的地平线以下,余晖惊醒了沉睡的夜鸟,在禁闭室的窗前扑簌簌的飞过,夜空明净得如同水洗过的沙滩。清凉的夜风抚摸着卡妙依然火烫的身体,他偷偷的掀起衣服看了看腰上紫色的吻痕,证实这不仅仅是美梦。


每隔两天撒加会和穆一起值一个班。穆的碧眸总是如深潭般沉静,他的静寂在无声的昭示着一种默许和配合,保证这罪恶之花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反复绽放。卡妙习惯了撒加的爱抚和占有,也习惯了在日升日落中安静的等待。这一切都在熟练中发生,卡妙感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如同过了一万年,哪怕撒加给予他的生命更多的仅仅是孤独的等待,哪怕他做爱都与他没有任何交谈,仅仅用手势来指挥,他依然感到幸福。对撒加的爱意酿就了他呼吸的空气,浓郁芬芳,不可断绝。

在等待中他还会想起那天从恶魔手中将他夺出的高大男子,记得他说过自己属于他。但是现在,那一切仿佛很遥远,甚至好像可以当作一个梦忘记……只要,只要现在的梦永远不会醒。

在一个深夜里卡妙悄悄的从禁闭室回监舍去,蓦然间一个身影从门中闪出,那人叫着他的名字,强劲的大手抓住他的身体。卡妙惶然回头,正是米罗。“告诉我你每天都在做什么,卡妙?为什么从我身边溜走了?”米罗披着外套,露出赤裸的肌肉发达的胸膛。他的眼睛在暗夜中像豹子一样闪烁着幽蓝的光芒,紧紧的抓着卡妙的手腕,手心滚烫。他的手劲大极了,握得卡妙隐隐生疼。

“每天打扫禁闭室,你知道的。”卡妙想挣扎出去,他感到害怕。但是米罗的手比手铐还要牢固,他说:“你说谎!”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微微的生气,他的手再一用力,卡妙痛得差点叫出来。他惊慌的看着米罗,米罗盯着他不安的眼睛,他恶狠狠地说:“我早就应该知道撒加那小子不怀好意!该死!”他的手不由分说地扯开了卡妙的腰带,暴露出撒加留下的噬痕,在卡妙白皙的肌肤上深深浅浅的妖艳着。看到这些,米罗英俊的面容变得狰狞,他粗鲁的咒骂着,卡妙的心脏都快停止了跳动,他从来没有听到过那样恶毒的诅咒。同时米罗有力的手扣住了卡妙柔韧的腰,掠夺他的唇吻。他说,你是我一个人的。

谁都休想从我这里把你弄走。你是我一个人的宝贝。

米罗这样对卡妙说的时候,他的双臂把卡妙扣在墙上,他的吻如大浪般一次一次侵袭着卡妙的唇舌,给卡妙带来最原始最强烈的悸动,仿佛火山从脚底爆发一直燃烧到后脑,几欲虚脱。他生涩的回应着米罗,手迟疑的搭在米罗的肩上。而米罗捧住了他的头用力吻下去,他的手指大力的在卡妙的发间摩擦,胸膛紧贴着卡妙的身体,他的欲望勃起如坚铁,顶在卡妙的柔软的小腹上。卡妙颤抖着,他在一阵阵迷乱的眩晕中突然想到一件事情——米罗才是得到他初吻的人。与撒加多少次极致缠绵,他竟然从来没有吻过他的嘴唇。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卡妙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悲哀。他用力挣脱米罗的怀抱,冷冷的看了米罗一眼,米罗的外套已经掉在地上,赤裸的胸膛上布满汗水,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着性感的光芒。他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抹洁白的牙齿,如同温情的野兽。

卡妙扭过头去,他说:“我累了。我想睡觉。”但是米罗突然抓住了卡妙,他低声对卡妙说:“宝贝,听我的话。我带你出去。”卡妙愣了一下,他的眼睛猛然间睁大了。米罗重复着:“我带你出去。听我的,我会给你自由和幸福。我才是爱你的人。听话。”

卡妙挣脱米罗的手,尽量若无其事的走开,但是当他掠过米罗的身旁时抬头向值班室望了一眼,值班室宽阔的大玻璃后面,拉达曼迪斯高大阴郁的身影静静的矗立着。他应该是看到了刚才的这一幕,为什么如此沉默?他的沉默是否和穆一样,在昭示着一种默许与配合?卡妙感到空气都仿佛为之凝结,那一瞬间他只想到撒加。他们都穿着警服,他们一样深不可测。莫名的寒意卷上来,卡妙匆匆跑进了监舍。

“我才是爱你的人……”

卡妙把薄被紧紧的裹在身上,在黎明到来前的寒冷中辗转反复。米罗宽厚的胸膛在暗示着信赖与安全,他用自由来承诺一生的幸福与爱情。他用冷酷和残忍在卡妙的身边筑起保护的高墙,把所有的温柔都留给墙内的他。卡妙不由自主抿起了嘴唇,那上面还有米罗留下的气味,充满了对他霸道的爱怜。为什么初吻竟然不是撒加的?他从来都没有吻过他。撒加从不吝惜对他身体的赞美,他的赞美是因为这身体是卡妙的,还是仅仅因为恰好是他卡妙有这样一个身体。是欲望的发泄还是爱的占有,卡妙为这个想法感到心痛。


当天晚上分监区自由活动,正好是撒加的班。撒加和另外几名干警带着犯人们到大厅去进行音乐放松治疗,但穆不在其中。卡妙第一次离开监区出来活动,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当他们走进大厅的时候,卡妙看到大厅正中摆放着的一架纯银色的钢琴,仿佛受到魔鬼的驱使,他径直走过去坐在熟悉的琴键前,几乎落泪。他的手抚在钢琴上,冰冷光滑的触感如此亲切如此细腻,他颤抖着按下几个琴键,那琴声破空而来,瞬间迸裂了被囚禁多时的灵魂。卡妙修长的手指开始在琴键上逡巡,盘桓,奔跑,飞舞,音乐随心所欲的从指下流淌出来,如水银泻地,如清泉飞迸。有一股温热潮湿的暗流在侵蚀心脏最柔软的部位,同时从眼中流出。卡妙忍不住偏过头去看撒加,撒加坐在高高的靠背椅上,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对于卡妙的擅自行动,眼神显得有些阴鸷。卡妙忘记了一件事情——这个时刻对于他来说只是由音乐和撒加组成;但是对于撒加而言,那些诧异的部下和传递眼色的犯人都在传递着危险的气息。归根结底,卡妙仍然没有明确他的罪犯身份,痛苦往往都是由于身份的错位而产生,如暗礁下的潜流,等待吞噬迷路船只。

撒加低下头去玩弄电棍的挂绳,他重新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温柔变成了皮笑肉不笑的警告。卡妙的眼光与他相撞,不禁心头一震,接连弹错了几个音符,赶紧跳了下来。撒加若无其事的组织活动去了,卡妙一直不安的期待着撒加会对他说些什么,可是一直到结束,撒加都没有看过他一眼。卡妙期待着撒加的斥责甚至是处分,他期待着看到撒加的言行会因为他的冒犯而有所改变。

撒加对他究竟是欲望的发泄还是爱的占有,卡妙深深惶恐答案会令自己陷入深渊,却不能抑制求证的急迫心情。在回去的路上,卡妙心一横便向警戒线外走去,哪知立刻被队伍中的犯人拉了回来,但是那两个犯人明显是米罗安排的人,他们把卡妙夹在中间,还不断小声道歉。卡妙没有勇气和他们厮打,只能闷闷前进。在上楼梯的时候,卡妙两次故意放慢脚步导致队伍停滞不前,撒加从他身边经过却仿佛没看见,径直走到队伍前面去了。

进门的时候卡妙不喊报告就闯进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撒加终于发话了:“忘记喊报告了?”他背负着双手站在门口。卡妙鼓足了勇气,一声不吭就往同道里面走去。一些犯人扭头看着他们,但是撒加没有喊他,漠然的注视着卡妙的背影。那个年轻的男人越走越慢,最后很疲惫的返身回来。当大厅空无一人的时候,他踌躇着质问撒加:“你为什么不管我?”他的语气是挑衅的,但是明显底气不足。

撒加微笑了一下,他说:“为什么要管你。”他解下了宽腰带拎在手里,“管你干什么。你不死不跑就行了,我操什么心。”卡妙停顿了一下,狐疑的打量着撒加,他说:“为什么我违纪你也不处理我?”“哦?你能认识到自己违纪就行了,没必要处理。”撒加很平静,甚至还有些困意。卡妙瞪着撒加抿起嘴来,半晌才用力地说:“我会恨你!”

“可以。那是你的事情,你还可以控告我强奸你呢。”撒加冷冷的回答:“你要恨要爱都是你的事情,跟我没有关系。”卡妙怔怔的看着撒加,他说:“为什么?”他的声音由于失望快要带上了哭腔,他追问撒加:“为什么?为什么?”

撒加从他的身边走过去:“你是一个人,但我要管二百人。我在你们任何一个人身上花费的心思超过二百分之一,就是多余。”他走过去,回头补充了一句:“你要恨我的事情我知道了。没事的话回去睡觉吧。”

他要走出门去,但是卡妙冲过来将他拦住,“从今天起,我不会服从你的任何命令!”卡妙大声地宣布,“你要么永远都别处理我!要么现在就把我关禁闭!”

卡妙放肆的瞪视着撒加的眼睛。他知道那是撒加的忌讳,然而他一定要这样做。他期待着撒加因为他而愠怒,因为他而褪下那似笑非笑的嘲弄。是欲望的发泄还是爱的占有,卡妙快要被这个问题弄得疯狂。他要得到答案,哪怕赔上性命。

撒加停下来打量卡妙,突然微微一笑:“今天吃错什么了?回去吧。”撒加转身要走,卡妙抢先一步冲了出来堵在门口,他扬起头挑衅地盯着撒加。撒加没理他,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就把卡妙拨到了一边:“别闹了!睡觉去吧。”刚要迈步,卡妙又冲上来拦住他的去路。如此几次三番,撒加终于皱起了眉头,他的声音带上了责备:“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卡妙。”

卡妙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撒加看也不看就从他身边走开。当撒加走出三四米时,卡妙突然间对准撒加扑了过去,撒加头也不回的抓住卡妙的一只胳膊,像甩一件旧衣服那样把他甩在地上,然而卡妙一翻身抱住了撒加,在他的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虽然隔着皮靴,撒加依然痛得叫出了声。撒加蹲下来抓住卡妙的衣领看着他。卡妙的脸色苍白如青瓷,眼睛清澈如秋水,他大声地对撒加说:“我袭警了!你关我禁闭吧!”他希冀地望着撒加,撒加的神情波澜不惊。他说,如你所愿。说完他就一脚踢开卡妙,不管他是头还是背撞到了墙壁。他走到同道里叫来了两名高大的犯人,一左一右地叉起卡妙就把他拖走。


当禁闭室的门缓缓关闭的时候,卡妙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最绝望的深渊中。对撒加那样的冒犯也依然没有令他流露出任何真实的情感。卡妙抱住头蹲在地上,他在无限的绝望中哭了起来。他想起那天看到的殷墟中男子柔顺的遗骸,知道自己真的错了。澎湃的爱意冲昏了他的头脑,使得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爱一个人没有错误,错误的是他竟然以为这种爱与其他的爱情相同。现在他明白了,这样浓烈的爱,对于自己来说是一切,对于撒加来说是虚空。他忘记了自己囚徒的身份,这个身份意味着他与他的爱都只能顺从于有形或者无形的囚禁。他企图令爱情越狱,换来的是罪有应得的处罚。他蜷缩在平台上悔恨哭泣,直到昏昏沉沉的睡去。

晚饭送来了。半个单薄的窝头和两片干瘪的咸菜。卡妙愣愣的抓起来塞进嘴里,他没有任何食欲,只是逼迫自己吃下去。粗糙的窝头噎住了咽喉,眼中涌出了泪水。吃完之后他就坐在平台上发呆,一连三天一动不动。没有人管他,卡妙就不曾听到过头顶监控器切换的声音,仿佛对于他的死活都无人过问。卡妙注视着西天的晚霞色彩缤纷,夕阳绚烂。那光芒透过窗户照射得卡妙的发色鲜艳无比。可是卡妙看不见。

在禁闭室度过的第七个夜晚降临了。卡妙看着天空一点一点黑下去,广袤的宇宙中,一道璀璨的银河慢慢显现。他注视这夜空,想起不过是几个月前的幸福生活,想起冰河和艾尔扎克,想起教过的那些年轻热情的学生,他的生活原来就是那么简单,一笔带过。他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幸福的巅峰和痛苦的深渊中忽上忽下,颠簸不休。几天之内仿佛把一辈子的事情都经历了。卡妙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脸埋在腿中间。他感到冷。

还能做些什么呢。眼泪没滋没味的流下来,卡妙看了看房顶的吊灯,他什么都没想就做出了决定。他撕下了囚服扯成布条再搓成绳子,跳上水池把绳子拴到吊灯的铁罩上打了个结,然后就把头伸进去。他跳下水池,把自己的脖子挂在绳结上。黑暗一下子窒息了卡妙的眼睛,他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手,听见心脏血管迅速膨胀的声音。

“滋啦”一声,绳子断裂开来,卡妙从空中掉了下来。或许囚服布料并不结实,卡妙也并不懂搓绳,总之他的行动又一次失败。卡妙倒在地上半天没动,喉咙疼痛难忍。

禁闭室的门打开了。卡妙被人从地上大力的拉起来按在墙上,一双冰冷的手粗鲁的检查着他脖子上的缢痕。然后他被拉着头发转过来,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得他横跌了出去。

卡妙被那个耳光打得口角流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撒加慢慢的走过来,一声不吭地抓住卡妙的头发往墙上猛撞。软包的墙壁不会使人受伤,但是令人疼痛难忍。在晕眩的疼痛和被绝对控制的屈辱中,卡妙无助的呻吟,酸楚的眼泪流出来,但是禁锢已久的心突然间轻松如三月春风。这是只有他们两人的地方,这是撒加对他施加的惩罚。他一定是生气了,只有自己能够使得他生气。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情更加令人心花怒放!他对他施加的惩罚就是对他大胆冒犯的赦免,惩罚解除了他的一切焦虑,快感如电流般通上卡妙的后脑,呻吟变成了缠绵的呢喃,欲望开始复苏。

撒加松开手。卡妙顺着墙瘫软下去,眼中波光潋滟,双颊晕红,裤子下面有大块凸起。撒加走过来把他抱在怀里,把手伸到衣服里抚摸他丝缎般的肌肤,吻他发热的耳朵,问他是否喜欢这样。“你想死吗?经过我的允许了吗?你从来都不肯乖一些!”撒加轻声说:“你可真是让我生气了。你这个讨厌鬼。”他很快解开了卡妙的衣服,开始他的占有。

卡妙大口的喘息,慌慌张张的反抱住撒加想要吻他,但是撒加把头偏了过去。他斜了卡妙一眼,卡妙立即发觉自己的愚蠢,这绝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要把这出戏演完,他就要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顺从着。等待着。接受着。把撒加对他所做的一切都看作是额外的恩宠和施舍,就能够得到更多的意外的快乐。需求越少,惊喜越多。放弃了一切需求之后,生活就变成了一场爆发式的狂欢。想通这一点的时候,侮辱成为关注,殴打成为爱欲,地狱成为天堂。这是多么幸福的领悟。撒加仍然不会与他接吻,但是这有什么关系,他已经在像使用他的身体那样使用他的嘴唇,这样强烈的关注和索取足够使卡妙受宠若惊,不堪承受。当他跪坐在地上揽住撒加的腿,倾听撒加在他头顶上发出愉悦而纵情的呻吟,同时手指不断搅抖着卡妙柔顺的美发,膝盖撞击着卡妙的胸膛,这使卡妙获得了强烈的成就感,欣慰的感觉甚至掩盖了喉咙的不适,更深的迎合着撒加的欲望。

良久良久,撒加才退了出去。卡妙精疲力尽的伏在地板上,细密的汗水将他温软的肌肤沁透成丝缎。他半晌听不到身后的动静。他想回头看,却强迫自己不许动。他期待着下一个惊喜的来临。他听到身后有打火机叩响的声音,火苗燃起的声音。强烈的紧张和恐惧交织着,使得卡妙皮肤紧缩,甜蜜无限。他感到撒加的手指在他腰间摸索。在软肋之下,在腰眼之上,在最柔韧最纤细的地方,撒加的手停了下来。他反复的按了又按,飞快的把什么东西牢牢的压在了那里。

卡妙只觉得腰间一阵不可思议的剧痛,远胜于第一次被撒加粗暴的穿刺。他强忍着没有叫喊,瞬间大汗就布满了整个身体。他剧烈的颤抖着,眼泪流了出来。他感到那东西被撤掉但是疼痛依旧。撒加把他扶起来喂他水喝。卡妙喝呛了,撒加耐心的给他擦拭了流到胸前的水,帮他躺好,给他盖上衣服。然后撒加就走了出去。但是他出门之前,卡妙看见他的手指上缠绕着一条铂金项链,项链坠子是一个精美的字母“S”。卡妙心中一动,连忙低头去看。

在软肋之下,在腰眼之上,在卡妙腰身最柔韧最纤细的地方,一个崭新的“S”型烙痕鲜明深刻,不可掩盖。这是确定两人之间关系的标志,疼痛耀眼。抚摸着崭新的烙痕,卡妙感到内心深处的愉悦与自豪如岩浆般灼热奔涌,禁不住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第四章


这个监狱的主要负责人被称作宙斯,另外还有三名副手:雅典娜,波塞东和哈迪斯。分别主管这个监狱的管教、人事、生产和行政、基建工程等工作。卡妙在全体罪犯的大会上见过了这些最高层领导,他对那个叫做雅典娜的女人印象尤其之深——那个女人和撒加一样,有一双漂亮的水晶般的眼睛,但不像撒加那样游弋不定,玩世不恭。雅典娜眼中向下射出的光芒坚定不移,洞察人心,可是当她回头望着宙斯和另外两位领导的时候,浓密的睫毛会将所有的锋芒过滤成柔顺的笑意。

一个可怕的女人。卡妙这样告诉自己。他低下头,不时跟随其他犯人用极其热烈的掌声打断她的报告,不管听到了什么,做一个热情得近乎于弱智的听众,就是自己最好的选择。卡妙这样想着,他偷偷的看了一眼撒加,撒加在他的斜前方坐着,长长的腿优雅的叉开,一面望着雅典娜,一面下意识的捻弄着电棍的挂绳,偶尔也懒洋洋的鼓掌,他在集会中永远都表现出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

报告完了,在山崩地裂般的掌声中,雅典娜站起来,优雅的站起来行了一个标准的礼。在坐下之前,她向撒加这边看了一眼,撒加装着若无其事的避开了目光。然后她的眼光越过了撒加,落到卡妙的身上。卡妙恰好抬头遇上雅典娜的眼光,他莫名打了个寒颤。雅典娜在向他微笑,但是那眼光带有不祥的预兆。腰间的烙痕传来陈旧的疼痛,提醒卡妙撒加已经很久没有爱抚过那块伤疤,他把他忘了。这个领悟使卡妙非常难过。


是夜,在雅典娜办公室套间的卧室中,女人两根冰冷柔软的手指托住了撒加的下颏,指尖若有若无的划过撒加柔软的下眼睑,拈掉了那里粘着的一根长长的睫毛。她说:“最近很忙是不是?你都快长黑眼圈了。”她光滑的下颏贴在撒加的肩上,感受肌肤的柔滑与温度。汗水还没消退,撒加微微眯起了眼睛。她近距离打量他坚挺的鼻梁和疲惫的嘴角,以及眼角那极细极浅的纹路。男人倦怠的身体沾染着陌生的气味,刚才的姿势与吻的力度都值得反复商榷,她冷冷的扫了他一眼,把手缩了回来。撒加睁开眼睛,雅典娜裹着黑色蕾丝睡衣懒懒的靠在枕头上,点燃了一根香烟,她问:“文艺汇演的节目已经定了,你的舞台什么时候能布置完?”

撒加沉吟了一下回答:“至少二十天。”雅典娜瞪了他一眼:“不行。时间太长了。怎么弄了两个多月还没完工?我出差之前不就开始了吗?”撒加打了个哈欠:“整个礼堂都被改装了,有很多设备这次要一次性定位,再说经费经常不到位,工程总得停下来等着筹款。没钱没时间,可是一项活也不少干。我只负责技术,又有什么办法。”雅典娜蹙起了眉头:“二十天肯定不行。必须提前。就在七天之内!”

撒加沉默着,突然问道:“宙斯不是下周就要外出考察吗?那时候就举行汇演,不合适吧?”雅典娜优雅地喷出一个烟圈儿,“不错,但是局长也马上就要出国。如果局长不在,花费这么大力气只是演给宙斯看就等于零。”雅典娜笑着,把手放到撒加的肩膀上去,拈起他一绺头发:“亲爱的,就提前半个月,还办不到吗?你还有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撒加苦笑道:“时间可以缩减,工程质量肯定难以保证。万一出了问题,那也对你不好啊!”雅典娜冷笑一声:“演出三个小时,舞台不会塌吧?”撒加低头道:“那可等于所有的工作都要提前,别的分监区怎么配合。”雅典娜掸了掸烟灰:“这还用你操心吗?我说了自然就算。”她的手握住了撒加的后脖颈娇嗔:“你可不许给我偷懒耍滑!”

撒加笑着:“那当然。我怎么舍得糊弄你啊!”取过衬衣披在身上,不着痕迹的抖掉了雅典娜的手,很随意的说:“去年听说局里高层领导的位置三年不会改变,怎么这一次局内公告就宣布两个月之内也要进行调整,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雅典娜愣了一下:“是么?什么时候的事情?”撒加道:“不过一个星期吧。都说盖娅副局长这一次是首选呢,局里为了给她筹备资本,还特别向部委连报了两个二等功。你怎么不知道?”雅典娜有些惊慌:“不可能!不是说乌拉诺斯……”撒加笑道:“乌拉诺斯副局就要调到法院了,可惜他还一直惦记着咱们这台汇演呢。要说也难怪,当初竞标三千万的主体楼工程最后花出去一亿两千万,也难怪他不踏实。”

雅典娜的脸色猛地抖动了一下,她盯着撒加,难道他了解到了连她都不了解的信息?这不可能!一个念头瞬间掠过雅典娜的脑海:“他在使诈!”他看穿了她的企图——利用这次百年不遇的汇演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和职位含金量,打造未来的政治资本,更重要的是在一定时期内可以获得压倒性的上级支持率,也许就将在几个月后的领导班子改选中脱颖而出。要达到这个效果,还有什么比一场大型文艺汇演来得更快更好?盖娅暗中支持宙斯而乌拉诺斯暗中支持雅典娜,大家各为其主谋利益,九千万已经足够判处死刑了。如果真的是盖娅上台的话,自己把宙斯抛出去单独向上级请功的事情简直就是自杀。就算不是真的,可是撒加竟然会了解到这样的关系内幕,此人已经留不得了。如果拉达曼迪斯的报告并非捕风捉影,那么撒加今天暧昧的态度无疑就是在证明拉达报告的真实性。雅典娜再次打量这个男人隐隐透出的厌倦之色,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她贴过来从后面搂住他,嘴唇贴近他的后颈,吹气如兰:“我才不管局里的事情呢,我就想问问你,我走这么久,你想不想我?”撒加唔唔两声:“你在外面游山逛水不是挺好的,我想你又能怎样。”雅典娜的嘴角牵出一抹诡秘的笑容:“我听说你最近养了个小宠物,怎么不给我看看。”撒加的头微微抬了一下:“嗯——什么宠物?”雅典娜笑吟吟的:“不是宠物,为什么打着你专属的烙印?”撒加震动了一下,他感到女人冰冷柔滑的手指滑进他的领口掏出了项链:“我送你的定做项链,你倒拿去给他打烙印。早知道我就应该把这个坠子做成扇面大。”她的嘴唇紧贴着撒加的耳垂,撒加感到半边身子发麻。“今天我也算见到那个卡妙了,还真是生得惹人心疼,难怪你变心。”她把撒加的耳垂衔在了口里轻轻舐咬:“既然你的烙印也就是我的烙印,咱们何不一起分享这个小家伙?”

撒加的声音近乎呻吟了:“你说什么呢……”雅典娜嫣然一笑:“亲爱的,你可要知道现在的罪犯权利斗争多么激烈,这可比九千万的工程款有意思多了。强奸、殴打外加私加烙印,那些小报记者对这个会欣喜若狂的。”雅典娜的手突然一紧,指甲插进了撒加的腰肌,她吻着他因疼痛而抽搐的面颊:“你就要离开我了是不是?你要从我这里得到自由,就拿我更想要的东西来交换吧!只是别让我等太久了!”她突然一口咬在撒加的肩头,痛的撒加几乎叫出来,但是一动不动,半天才缓过来,然而他开始笑:“美人,宝贝。真有力气,看来你刚才还有所保留。”鲜血从撒加的肩头上往下流,雅典娜挥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骂道:“你这不要脸的猪猡!连犯人也搞!”一边说一边哭起来。撒加并不生气,他把雅典娜踹掉的被子捡起来说:“我知道错了。我给你写一份检查还不行?”雅典娜一脚把被子又踹下去,压着嗓子叫着:“混蛋!你给我滚!滚!”

撒加跳下地飞快的穿好衣服,走到门口回头说:“别生气了,七天之内我肯定完工好吗?睡觉吧,明天你还开会呢。”他带上门出去又推门回来,给床上涕泪交流的雅典娜倒了一杯温水又绞了一把毛巾放在床头,坐在床边温柔的揽住了雅典娜的肩膀吻她:“宝贝,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让你因为这个生气。祸不是一个人惹的,但总是由一个人来承担。”然后他顿了顿:“你这一口咬得还真狠,上一次在更衣室拉达曼迪斯已经笑话过我了,我猜他都能认出这两个牙印是一个人的。你说呢?甜心。”他再次吻她抽泣的嘴唇,然后关了床头灯走出去,把哭声戛然而止的女人自己留在屋里。


工程骤然间紧张起来,撒加到汇演开始之前都没有进去过。人手不足,几乎各个队都抽调了大批犯人前去抢工。撒加整个人都住在了工地上,卡妙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虽然米罗经常就在身边,却并不能减少卡妙的思念和担心。哪知道这天刚刚打扫完卫生,撒加突然推门进来叫住他,“这次汇演有你的演奏,回去好好准备一下。”

他随便地坐在了值班亭外的椅子上,漫不经心的拉住了怔住的卡妙牵起他的手:“指甲得剪短些才方便弹琴。”一面笑着,他拿过卡妙的手放在膝盖上,掏出随身携带的银色指甲刀给他修剪指甲,毫不在乎同道里来来去去的犯人和干警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卡妙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他的手在撒加温暖修长的腿上微微颤抖,这恐怕是做爱之外撒加唯一一次对他表示过温存,来得这样突然,不可思议。撒加做得很仔细,将指甲锉成优雅的椭圆。他剪完就走开了,并且命令卡妙把地板收拾干净。那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卡妙跪在地上一点一点的捡起那些指甲晶亮的碎屑,同时感到温馨无限。仿佛世界换了更加明亮的太阳,带来创世纪的希望。

可是晚上卡妙就收到米罗传来的纸条,要他夜里2点钟的时候去厕所假装放茅。是夜,米罗抑制不住欣喜告诉卡妙他们如何策划利用这次演出越狱的细节,特别是当他今天知道卡妙有演出的时候更加激动,他压低了声音说:“这再好不过!听着宝贝,我有个主意,你可不要害怕,咱们一定能成功,比以前的办法更好……”

卡妙茫然的看着米罗的嘴唇一张一歙,他什么都听不清,只是模模糊糊感觉到自己一直期待却又一直恐惧的那一天终于要到来了。那是明示答案的一天。是世界末日的审判。是选择米罗还是撒加?是选择自由还是爱情?这都不是重点。卡妙隐约感到如果说自己是在期待或者恐惧着什么,那就是选择什么样的爱人或者生活方式,就是在选择什么样的自己。这个权力虽然属于他自己,但是他完全不能控制。午夜的冷风浸透了他的骨髓,卡妙颓然垂下了眼帘。


文艺汇演如期举行,司法部、司法局、监管局的各级领导和各界媒体、来宾云集,场面恢宏热烈,许多资深干警都感慨工作了半辈子,今日才算开了眼界。节目精彩纷呈,衔接紧凑,令人目不暇接,不知不觉便是两个小时过去,文艺汇演已经接近了尾声。

当深红的金丝绒大幕最后一次开启的时候,全场灯灭,只一束蓝光打在舞台中央,那里多了一架纯银色的钢琴,一个清秀的红发男子穿着雪白的衬衫和黑色的燕尾服坐在钢琴旁。他的嘴唇淡得没有颜色,他的眼睛明亮得如同两泓秋水,他洁净优雅如法国梧桐。他的表情柔顺得仿佛愿意接受一切强加在他身上的命运安排,包括死亡,然而这种无条件的柔顺却令每一个人愿意为他疯狂为他献身。他微微阖着眼睛仿佛不看不听。他无声无息,然而这种沉默在掌控一切。他的微笑如同玻璃一般,纯净而脆弱。冰冷而清澈。

他坐在钢琴前奏响第一个音符。勾魂摄魄的音乐开始如雪山冰泉般流淌在大厅里,起初是轻盈的,缓慢的,如同冰雪初融,那晶莹的水滴一点一点滴落下来,慢慢的在山谷低洼处汇聚成小溪。小溪越来越多,小溪越来越长,几条小溪汇聚成小河一路向前流淌,沿途将快要融化的积雪卷入河中,很快地将那积雪化成雪水。薄薄的冰块在雪水融成的河流中撞击着,发出悦耳的叮咚之声,引来了空中的啾啾鸣叫的鸟雀。浅色的鸟群追逐着越来越宽越来越深的小河向前飞去,在路上它们遇到春天第一股暖风,换上了花纹明显的羽衣。在它们羽毛飘落的地方,在河岸旁,开出了雪山峡谷中春天的第一朵白色野花。那野花在河岸变宽的地方越来越密集,在风中起起落落,飘洒的花瓣摇曳着青涩本能的诱惑。那些花瓣随着波涛汹涌的大河向前奔腾,如同童贞的情欲淹没在现实的大潮中,那湮没的脆弱的美丽令人惋惜,令人窒息。那河水滚滚前行,在悬崖边形成了宽大的瀑布飞快下坠,发出巨大的轰然的鸣响,溅起雪白的浪花。那浪花的飞沫从雪山峡谷中一直飞入这舞台,乘着音符飞到听众的鼻端,令他们于黑暗中嗅到清新的潮湿的气息。

是舞台四周随着音乐开始有喷泉涌出。开始是缓慢的柔和的,当音乐逐渐转向高亢激昂的时候,喷泉的水也越喷越高,越喷越激烈。在音乐和喷泉中,舞台中央缓缓升起了一个台子,载着卡妙和钢琴一起升向高处。卡妙弹着钢琴,心无旁骛。舞台在柔和的灯光下就如同雪峰下的祭台般神圣,卡妙专注深情的面容就如同水中一朵圣洁的莲花。

在观众陶醉的寂静中,升降台又开始缓缓下降了。卡妙的弹奏在继续,那音乐是富有魔幻的张力的,听众如同踏上了一道神奇的无比美丽的彩虹,从那雪山峡谷中走出,走进奇妙的变幻多端的未知世界,时而翱翔在天高云淡的南美草原上空,时而旋舞在极光璀璨的北极冰峰之巅,时而潜入碧波荡漾星光点点的深海,那音乐喷泉也随之舞动着,飞溅着水的魅力。

升降台继续下降着,陶醉着的观众没有发现钢琴比刚才矮了些许,他们的思绪正在四维空间里任意飞翔。然而那升降台在继续下降,下降。卡妙的脚降到了舞台台面之下,然后是腿部,当卡妙的腰部和钢琴的琴键部分也降到了舞台台面之下的时候,琴声由于受到了回声的干扰,使得沉醉于音乐之乡的警察和罪犯都非常不满地抬起了头。

当他们的思绪从四维空间中跌落原地的时候,看到的是卡妙和钢琴几乎都将要沉到舞台之下。同时从卡妙的身下迸发万道炽目的光芒将他的身影完全淹没,仿佛天空被撕裂,仿佛爆炸了千万颗原子弹,仿佛是上帝在说,让世界有光吧。剧烈的刺眼的白光使得每一个人都张不开眼睛,这种感官上的强烈刺激和反差使所有的人都难以忍受,惨叫着捂住了眼睛。


然而雅典娜在第一道光芒迸射出时便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同时发出了一连串恶毒的咒骂。她从座位上一跃而起,高跟鞋用力蹬着座椅的靠背向舞台上扑去。和她一起扑向舞台的还有几个坐得最近反应最快的警察。他们快得像出膛的子弹,敏捷得像猎杀中的豹。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当他们刚刚扑到舞台边缘的时候,那些曾经给予他们无限美好想象的音乐喷泉突然间向四周喷射出耀眼的烟花拦住他们的去路,一时间金色银色红色蓝色绿色黄色紫色的烟花漫天飞舞,四下飞迸。同时舞台上方的变光灯和聚光灯一起开放,钢琴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狂暴激烈的电子摇滚乐。那些变幻莫测的舞台灯光扭曲了烟花的形状和颜色,模糊了人们的视线和判断力,阻碍了他们的去路,将整个舞台变成了一场魔幻颜色的浩瀚海洋,而突如其来的电子摇滚乐不亚于一场十二级噪音风暴,震得音响附近的几名看守警察当场昏厥过去。

卡妙和钢琴,就这样在舞台中央消失不见。

混乱的狂欢淹没了一切。舞台下面,不知道多少犯人在趁乱闹事,喧哗和吵闹声几乎盖过了舞台上面的喧嚣,在吵闹声中紧接着响起的是凄厉的警笛声和歇斯底里的对讲机呼叫的声音,然后是激烈的搏斗和粗鲁的咒骂之声,肉体的碰撞,痛苦的叫喊,仓惶的奔逃,器械的冲突。十万伏的电棍呼啸着,在混乱的颜色中闪着幽蓝的银色电光,电光所到之处,一片如同堕入地狱般的痉挛的惨叫。


卡妙跌入了一双坚实的臂膀之中,随之而来的是米罗的吻,灼热有力,不容置疑。他抓起卡妙的手拉着他向地道的尽头跑去,很快米罗停下了脚步,不知道按下了什么开关,随着暗门的开启,卡妙被米罗拽着爬出了地道,他们现在是在监狱的大墙外面不到五十米的地方,一丛灌木后面。

“没时间了。如果再多一个星期,本来可以通到马路上去,可惜演出提前,计划全给打乱了。拉达曼迪斯那头猪,妈的居然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撒加真是头老狐狸!”米罗惋惜地说着,替卡妙擦着脸上的土。他看着四下的动静,拉着卡妙飞快地蹿出了树丛,向马路的方向飞奔。

卡妙跟着他往前跑,诀别了过去却又没有找到未来的方向,心里空无着落。真的从此离开所有的那些桎梏自己的声音,眼神,离开那个人的刻薄的笑容和他那双令自己颤抖不已的手吗?早已经习惯听从撒加的命令,因为他的轻蔑而彻夜痛苦,因为他的一个漫不经心的吻心头狂跳。人还没有离去,已经开始怀念。当自己偷偷的在睫毛之下观察撒加的时候,当自己在深夜里非常非常小心地抚摸腰上的烙印的时候,总有一股潮湿温暖的暗流侵袭心底最柔软的深处,同时一股电流从下腹部通过脊背一直通到后脑。那是隶属的标志。被需要的铁证。卡妙想自己已经在被无条件的占有中找到了幸福的真谛,然而这一切都将被自由彻底打破。他曾经多么渴望自由,却从来没有想过获得自由的代价就是失去幸福。在他获得自由的第一个瞬间,卡妙想到的竟然就只有撒加。

可是米罗拉着他的手是如此的灼热有力,不容置疑。他说过,他要给他所有的自由和爱。难道爱不是只有在自由中才会幸福吗?自己还在犹豫什么呢?相信米罗,相信过往的一切都仅仅是一次错觉。他说跟着他就对了,那还想什么呢?卡妙只觉得一阵阵晕眩,脚下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

米罗慌忙把他扶起来,呼唤着卡妙的名字:“宝贝!你怎么了?”卡妙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没什么,走吧。”米罗把卡妙往肩膀上扯:“我背你走还快点!”卡妙挣扎着不肯,坚持要自己走。可是刚刚站起来,又跌倒在地。米罗惶然地扶起卡妙,他感到卡妙是完全瘫软在他的怀里,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量。米罗听见了枪声,他焦急的呼唤着卡妙,“你怎么了,宝贝?你怎么了?”


“嘿,他还能怎么样,吓的呗。胆小鬼!”

一个身材颀长的警察从身后的树丛里溜溜达达的走了出来,蓝发随意的拢在身后,眼睛宛如水晶。他的笑容温柔如水,表情狡黠如狐。他腰间扎着宽宽的黑色腰带,手上戴着黑色的皮手套,黑色的高统皮靴由于藏身树丛而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卡妙抬起眼睛看见他的手以习惯的姿势玩弄着电棍的挂绳,这个姿势使他瞬间回忆起所有往事,心仿佛被疼痛抽干了一般,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米罗慢慢地把卡妙放在了地上让他躺好,他注视着撒加不怀好意的笑容。那是掌控了一切的笑容,那是看着思考的人类在发笑的上帝的笑容。米罗注视了他三秒钟然后说:“我们怎样才能走?”他的拳头攥了起来,攥得很紧。他像豹子一样盯着撒加。

撒加很随意的耸了耸肩,“怎样走?你三十来岁的人了,要我教你用腿走路啊?”他的唇角向上勾去,露出一抹洁白的牙齿。他看了看紧张到一触即发的米罗,从怀里摸出了一个信封抛过来:“拉达正在接受审查呢,来不了了。我替他向你们道别了啊。”

那个信封抛到了卡妙的身上,撒加看都没有看就转身走开。米罗顾不上对他饱以老拳,赶紧把信封拿起来看,那里面有他们两个人在档案里扣押的证件以及厚厚的一叠钞票,还有两张当晚的机票,都是拉达曼迪斯为米罗准备的东西。米罗一错愕间,正是撒加转身一笑,夕阳将他的背影勾勒得格外优美迷人:“对卡妙好一点,米罗。不过他要是让你失望,也不用对他客气。祝你好运了!”

说完这话,撒加就大踏步的离开。他走的时候不回头,把米罗和卡妙留在夕阳炫目的光芒中。镶着金边的红云在西天沉重的绚烂着,风向南方吹去。撒加消失在地平线上,远远的,传来了呐喊的声音。米罗一咬牙,把信封揣在怀里,抱起卡妙拼命地向西方跑去,仿佛要去追赶落日。那个时候,米罗来不及看卡妙的眼睛,是否因为夕阳的照射而闭起。

 

第五章


在世界各地辗转了一年左右之后,在法国南部的一个无名小镇上,米罗买了一栋半旧的房子和卡妙住下来,现在他们叫做CAMUS和MILO。米罗在较远的一所小学教体育,工作很轻松,卡妙在附近的酒吧或者咖啡馆里弹钢琴。每天早晨他们一同在浴室内洗漱,浴室有很大的窗子。卡妙洗的时候米罗靠在窗台边抽烟;当米罗洗浴的时候,卡妙伏在窗台上向外张望,他们并不在意行人好奇的从远处张望这幅动人画卷。卡妙倾听泡桐树上雀鸟婉转的歌唱,伸出手指感受法国南部潮湿温暖的晨风。暗绿色的窗格总是衬得卡妙发色艳若红菱,肌肤洁若芝兰。米罗洗浴完毕会过来拥抱卡妙,用一条大而柔软的毛巾擦拭他,数数昨夜在他身上留下的吻痕。

通常都是卡妙去厨房煮红茶,烤面包和火腿蛋,并且准备米罗中午的便当。米罗收拾卧室,从枕巾上拾起卡妙落下的发丝放在唇间。他们穿着拖鞋在光线昏暗的客厅吃早餐,餐桌上摆放着大朵新鲜的百合,放着流水般的音乐。他们各吃各的,但是两个人的赤脚在餐桌下交叠在一起,有时候吃着吃着米罗会突然间停下来托起卡妙的下颏看他。这样的早晨,米罗通常都要迟到。晚上卡妙下班很晚,米罗总是去他所在的店里接他,喝沁凉的啤酒或是浓郁的炭烧咖啡,微笑着看顾客不停的点曲子,在琴盖上放下大沓的小费,而那个温柔而沉默的男人只专注于指尖流淌的音乐。那些休假的日子,米罗和卡妙到处游逛,去郊外钓鱼,在林荫道上散步,参加慈善拍卖会,去超市买日用品,去打保龄球或是看电影,日子很是逍遥。

那一年米罗生日的时候,卡妙送了他一条特制的腰带,柔韧的质地,腰带环用铂金铸造成埃及毒蝎的图案,是米罗喜欢的神物。那天卡妙亲手给米罗烤制了一个洒着葡萄干的柠檬蛋糕,把蓝色矢车菊和红色玫瑰的花瓣铺了满床。他们喝了很多红酒,笑着互相推搡,醉醺醺的讲着他们共同的往事……那天卡妙也喝多了,一贯沉默寡言的卡妙开始说起米罗第一次出现的震撼,而米罗得意于抢到了卡妙的初吻,他们讲起监狱节日改善的伙食和折磨人的早操,讲起某一个警察可笑的口头语或者小动作,米罗带着醉意在地上转来转去的模仿,卡妙大声笑起来,他破天荒地抽起了米罗的雪茄,眯起眼睛把辛辣的烟雾徐徐吐出。

在大团的烟雾中他们讲起那个监狱的百年汇演,米罗说那真是他入狱多年见过的最隆重的一次演出。拉达曼迪斯协助米罗策划越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确定利用这次施工逃走实在是一个偶然。在即将到来的领导者竞争中,撒加与拉达是一对最强劲的对手,拉达之所以挑选这个机会,最大的目的并不在于米罗的越狱是否成功,多半还在于要嫁祸工程主要负责人撒加。但是连米罗都没有想到撒加藏下了雅典娜这张底牌,撒加的老谋深算就在于他永远都表现得若无其事,谁也不知道他在乎些什么。在这场生死赌赛中,雅典娜是铩羽而归的庄家,拉达是上家然而血本无归,米罗是下家却大获全胜。生存与希望是赌注,谋略与残忍是筹码,而卡妙就是最后的花红,完全被米罗赢在手中。雅典娜的政治生命已经走到尽头,拉达要承担刑事责任,只有撒加摆脱了两段情债,在飞黄腾达的大路上轻装前进。别人无非是在牌桌上进行了一场人生游戏,撒加才是设置牌局的赌场,无论别人输赢如何,他都有足够的余地分红。

米罗大笑着骂道:“妈的这个混蛋还真是不简单啊!可是,宝贝,你是我的,他可永远夺不走了!”然后米罗跳过来搂着卡妙用力的一吻,醉醺醺地敲击着桌子唱起在监狱经常唱的那些歌来。卡妙先是静静的注视着他,然后就微笑着给他打着拍子,烟灰已经堆满了那个大大的烟灰缸,卡妙的面容模糊在烟雾中。

这一天镇上选出了新的镇长,庆祝的人群在燃放礼花。璀璨的礼花照亮了深邃的夜空,米罗携着卡妙的手在窗口观望。在火树银花之下他们拥抱并且接吻,彼此用手摩挲着对方的面颊,胸膛贴着胸膛,小腹贴着小腹,沉醉在爱人的深情中。在激情澎湃的午夜,米罗用这条腰带把卡妙的手捆在栏杆上,口对口的将烈酒喂给徒劳挣扎的卡妙,吮吸他滚烫的下体,直到看他白玉般的脸颊和胸膛变成酡红,才满意的松开绑缚。卡妙迷蒙的双眸盈满了清亮的泪水,呻吟着抬起上身紧紧拥抱米罗,一遍一遍深吻,在米罗灵巧的唇齿之间感受自己的柔顺和美好。他们的身体翻滚着,碾碎了无数花瓣,将鲜嫩的汁液染在两个人的脊背、手肘、膝盖和臀部,和吻痕重叠成性感的诗句。米罗在狂喜的巅峰要卡妙大声的呼唤他的名字,但是卡妙除了绵长的呻吟什么都没有回答。当一切归于平静,米罗从卡妙身后抱住他,在宽阔的大床上,两个人侧卧成在子宫内的姿势。米罗的手指若有若无的抚摸卡妙的腰肢,用冰凉的指尖在他腰间的烙痕上打圈。卡妙一动不动的躺着,只是呼吸慢慢浊重起来,最后他翻身把头埋在米罗坚实有力的怀里,让米罗把下巴搁在他清秀光滑的额头上。


夜里,米罗轻轻推醒了卡妙:“怎么了宝贝?”他把他抱住,亲吻他漫溢的泪水。在凌晨三点的时候,卡妙在梦中哭泣,泪水浸湿了他枕着的米罗的臂膀。他什么都不说,夏季潮湿凉爽的晚风吹进来,卡妙裹紧了被子,把米罗的手拒之门外。在夜风的吹拂下米罗的酒醒了一多半,隐约回忆起几小时之前的事情,米罗出了一身冷汗。他试图接近卡妙,但是卡妙的态度冷淡极了。米罗不敢多说什么,他悄悄挪到床的一边,期待着卡妙能够复原。

第二天卡妙很早就醒来,米罗听见声音,半跌半爬的跟着进了浴室。卡妙静静的收拾完毕,依然伏在窗台上等候米罗,这个熟悉的场景让米罗多少安心了一些。这一天米罗没去上班,一直陪在卡妙打工的店里守候。卡妙除了比平时愈加沉默之外,没有更多异常。但是随后的几天米罗很快就发现卡妙开始悄悄在一个很薄的小本子上涂写什么。他不着痕迹的取来那个本子翻看又放回去,那上面凌乱地勾画着一些乐谱,“殷墟”这两个汉字多次在本子中出现,结构由松散到严谨,由生涩到流畅,也不知道写了多少遍,钢笔覆盖了铅笔,又被蘸水笔所覆盖,毫无规律的散乱在乐谱中间。米罗知道殷墟的含义和来历,但他不明白对于卡妙来说殷墟代表着什么。这是摆在明处的密码,刻录了卡妙最为隐蔽的内心秘密,米罗破译不了,他感到懊恼,心急如焚,而晚上两人的亲近,卡妙也愈有敷衍了事的成分在里面,这使米罗窝火,但是什么都不能说。有一个名字是魔咒,一旦说出就是天崩地陷,永远无法挽回。


午夜梦回的时候,米罗发觉卡妙脱出自己的怀抱缩在远远的床脚,把被子裹得很紧,只是拥抱着自己,这个姿势令米罗万分难过。他走到客厅里抽烟,抽了很多雪茄之后米罗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门开了,冷风吹进来,卡妙走到米罗身后。他苍白的面庞浸透在凄冷的月光中,瘦得锁骨都明显突出来,肌肤透明得如同要融化。他忧郁的看着米罗,他说:“米罗,我要回去。”米罗一声不吭的盯着他,他的脸由于沉浸在黑暗中,眼睛亮得逼人。卡妙重复着:“我要回去。”

“米罗,我忘不了撒加。我还爱着他。”卡妙这样对米罗说的时候,米罗感到心底有一个禁锢已久的魔鬼猛的挣脱了失效的封印,长笑着扑出来,势不可挡。他咬着牙看着卡妙,他说:“不行!”米罗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你在死缓期间越狱是死罪知道吗!撒加如果真的在意你,又怎么会放你走!”卡妙轻轻的回答:“我知道,我觉得他只是要给我一点教训,彻底打掉我的叛逆之心,让我认清楚他在我生命中有多么重要。米罗,这是真的。”卡妙看着米罗,他的眼中噙着泪水:“我可以背叛自己跟着你逃走,可是我背叛不了我的心,每天晚上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梦见撒加。他总是似笑非笑看着我和你,梦里的景物越来越模糊,只有撒加越来越清晰。我知道,我一直都没有逃走,我还留在监狱里。”

米罗无法容忍,他狠狠抓住了卡妙的肩膀吼道:“你说什么!我们早就离开那个见鬼的地方了!你休想再跑回去!撒加那个混蛋在拿你当筹码整治拉达曼迪斯!你以为他真爱你吗?要是那个混蛋爱你为什么天天用手铐锁着你?为什么打你?为什么还给你打烙印羞辱你?我如果这样做你会觉得我是在爱你吗?”米罗的手指深陷在卡妙肩膀的肌肉里,他气急败坏:“我把你带出来就为了让你回去找死啊?!”

卡妙挣脱米罗,他平静得可怕:“也许你说的对,可我相信他正是因为爱我才会这样做,否则他不会对我多花一分心思。”

“殴打或者是羞辱,甚至于用手铐把我锁在禁闭室,怕我跑掉,怕我不听他的话,不正是在证明占有的欲望的强烈么。能够这样被一个人需要,其实就是幸福。”他的声音渐渐带上了感情,脸上隐隐有玉光流转。米罗怒道:“混帐!你这简直是奴隶守则!”卡妙转身向门外走去,在门边回头惨然一笑:“是,我没有进监狱之前也会这样认为,但是后来我才发现,谁不是受爱情摆布的奴隶?只不过这爱情总要通过一个人来行使控制的权力。我的爱情找上了撒加,你的爱情找上了我。”他瘦削颀长的身形在门口投下半透明的影子,在如水的月光中飘动:“……米罗,你和撒加让我感觉到……爱不是奉献而是占有,被爱才是奉献。你要把你的身体和灵魂交给一个人,让他以爱的名义来控制,并且因此认定自己很幸福。我已经认定了一个人,我不想更换。”

米罗近乎绝望的叫喊起来:“你是说你认定了一个人,还是在认定他占有你的方式?!CAMUS,为什么我对你付出这么多,你却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卡妙牵动嘴角笑了一下:“是,虽然你从不虐待我,可是你的温柔难道和撒加的手铐不同样都是在控制我的工具吗?如果你觉得你很委屈,那么你可以像撒加那样对待我。”

米罗的声音气得变了调:“是叫我打你吗?你喜欢这样的方式?”他走过去握住卡妙给了他一个耳光,并不是很用力:“是这样吗?CAMUS?”米罗的手在颤抖。卡妙冷冷的看着他:“你是不是想起撒加说过的话了?临走的时候他叫你不要对我太客气,你看,你连怎样爱我都要受他的影响。”他抬起一只手抚摸自己的面颊:“知道为什么吗?你要想驯养一只小动物,就要按照它从前主人的方式去做,否则只能事倍功半,而且这也只能证明你并不是真正的主人。”

米罗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他撕扯着卡妙的头发,用力地抽了他两个耳光。卡妙的身体跌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米罗扑了过去,他把卡妙压倒在身下,蛮横地撕扯他的衣服,残忍的穿刺他。米罗冷酷地看着卡妙的五官在剧痛中扭曲,但卡妙咬紧牙关不出声。米罗愤懑的手抓住他的腰高高抬起,用力地向下贯穿卡妙的身体。一次,再一次。再一次。

在这样狂暴的进攻下,卡妙终于失声惨叫,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但是始终没有流出来。米罗用尽全力压迫着他,他的欲望如坚硬残忍的冰冷铁器,要用暴力来折服这个一贯柔顺的男人,让他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卡妙在残酷的折磨中喘息着,挣扎着,他瘦弱的身体沦陷在米罗强大的掌握之中如同一尾晶莹的白鱼。翻滚。跳跃。最终只能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忍受着仿佛永无止境的宰割。

当这场侵犯走到最后的时候,卡妙的面容已经平静下来,并以一种视死如归的表情看着疯狂的米罗,眼神甚至由怨恨慢慢变成了同情和理解。这种施舍般的眼神彻底刺激了米罗已经快要崩溃的神经,他把卡妙翻过来摔在地上,手按在卡妙柔韧的腰身上,他张开口恶狠狠地咬在了卡妙腰身最纤细的地方,软肋之下,腰眼之上,那是撒加烙在卡妙身上的印记。

米罗把全身的力量都贯穿下去,尖利的齿牙撕扯着卡妙身体最柔软的部分。卡妙凄厉的叫声裂唇而出,劈开了两个人都流血不止的心,但是米罗没有松开。

一口再一口,米罗将撒加留下印记的那块白皙而柔软的肌肤咬得血肉模糊。

卡妙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他抬起唯一能活动的颈部用头狠狠撞击地板。清秀的额头上,鲜血流下来,模糊了卡妙的双眼,让他看不见米罗眼中的泪水,看不见米罗解下了腰间的皮带,把腰带环放到烛火上去烧。那是卡妙请工匠用铂金铸成的埃及毒蝎,是米罗喜欢的神物。米罗将那腰带环在火上烤了又烤。他的坚硬的膝盖压制着卡妙瘫软如绵的身体,他的手叉住了卡妙虚弱无力的头颈,把那灼烫的腰带环用力按到卡妙的伤口上去——曾经是撒加留下的印记,现在那块鲜血淋漓的肌肤滋滋地响着,在金属的灼烧下冒出了青烟。

卡妙的身体如同被扔到沸水锅里般剧烈地挣扎了两下。他没有来得及发出声音就昏了过去。


当卡妙醒来的时候,米罗赤裸的身体仍然在他的身旁。那个多么熟悉的身体如今布满汗水,纠结的肌肉都松弛下来。他疲惫不堪。他亲吻着卡妙的眼睛,用舌头温柔地舐净他额头的鲜血和灰尘,呼唤着他的名字。他的手搂着他仍然疼痛的腰身,如今那里盘踞着一头受伤的埃及毒蝎的烙印,和它噬咬的伤疤在一起,带着嫉妒、占有、控制的欲望,带着全部的爱,如同火焰般燃烧着卡妙的腰身。

卡妙从米罗的怀中滚落下来,米罗试图扶起他,但是卡妙态度坚决地拒绝了米罗的手。他费了很大力气爬到床边打开衣柜,把找得到的衣服穿在身上。米罗愣愣地看着卡妙的动作,他想帮助他,但是他挪动不了脚步。他的爱把他限制得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当理智斥退了狂暴之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注视着卡妙,他不敢再对他有任何举动。当米罗明白了自己对卡妙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之后,只要卡妙投过来一个怨恨的眼神,就足以让米罗冲到门前的滚滚车流中去以求赎得卡妙的原谅——不是原谅,只要卡妙能够从他造成的伤害中恢复,米罗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可是卡妙什么都没说,只是很艰难的穿上了衣服,当他试图穿上裤子的时候,腰部的剧痛使他放弃了这个努力。卡妙颤抖着取下一条很长很长的黑风衣裹住了他虚弱的身体。他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门开了,冷风一下子向房间里灌进来,掀起了风衣的下摆,露出卡妙赤裸的修长的沾染着斑斑血迹的双腿。卡妙回过头看了看米罗,他的脸上有明亮的奇异的微笑,天使般的微笑。没有任何负担,充满了幸福与希望的微笑,只是由于疼痛和苍白显得有些凄凉,有些扭曲。

他说,我要找撒加去了。再见。

 

第六章


在故事的这个结局里,门关上了。卡妙消失在门外面。米罗跪坐在地板上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在面前上演,他不知所措。他用力地摇晃着脑袋,想搞清楚这一切,但是无济于事。很多和卡妙在一起的细碎的生活片断在脑海中翻涌,是幸福还是痛苦,米罗有些恍惚。他坐在充满冷空气的房间中哆嗦着,抱住了自己的腿。抱住自己的时候,米罗觉得好寂寞。


蓦然间,米罗从地上弹射起来。仿佛注射了大量的强心剂,他发狂地咒骂着,扯起衣服胡乱套在身上,用最快的速度抓起了手机和钱包冲出去。门外,路灯寂寥地亮着,偶尔呼啸着飞驰过一两辆汽车。冬天的午夜静极了,只有风声吹打着树木,发出单调的冷清的声响。在寒冷中,空气都有了不可忽视的压力。

而那个浑身是伤的男人,他早就无影无踪。

米罗开始疯狂地在大街上奔跑。在午夜的街头,米罗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地呼唤着卡妙的名字——CAMUS!

CAMUS!CAMUS!你回答我!

CAMUS!CAMUS!CAMUS!你回来!你回来!

我错了!你回来!!是我错了!!你回来啊!!!

你回来吧……

你回来吧……

一遍又一遍。他的脚步在大街上发出频率很快的清脆的拍击声。他的声音由于焦急和恐怖变得嘶哑扭曲,带着哭腔的喊声在无人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刺耳,借着午夜的风,能够传出很远,很远。

CAMUS,这个名字和呼唤这个名字的声音一起回荡在空落落的午夜街头,直到消失不见,直到寂静无声。


当天蒙蒙亮的时候,该市几乎所有的警察局和侦探事务所都接到了一个沙哑男子的报案电话,他说他受到了网上通缉犯卡妙的侵袭,他极力证实那个侵袭他的男子就是卡妙,这个人就在这个城市。他要求他们不要忽视这个线索,要立即出动所有警力进行搜捕。米罗确信只要卡妙不去找撒加,那么即使他落到了联邦调查局的手里,米罗一样有办法让他回到自己的身边。他要好好的爱他,永远不伤害他,让他安全在自己的怀抱里注视这个荒唐的充满危机的世界,静静地弹奏他的钢琴。仅此而已。米罗想要的生活和爱情,仅此而已。

但是那个消息始终没有出现。米罗一个月之内整整瘦了十公斤,但是卡妙依然没有消息。

树叶绿了又黄了,树叶黄了又绿了。米罗跑遍了整个法国整个欧洲却一无所获,米罗甚至动用了已经多年不曾召唤过的旧部下来查找卡妙的消息,但是这个人仿佛消失在空气里,杳无音信。米罗开始在世界各地奔走,于是在很多很多码头、机场、车站都出现过一个极其英俊的男人的身影,他的面容如同风刀霜剑所刻出,英俊中带有凛人的寒气和忧郁,分不清是他追逐着风还是风追逐着他,他沉默寡言,他来去匆匆。他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就是把右手按在腰间的腰带环上。有人见过那个腰带环,是一头铂金所铸的埃及毒蝎。他以这种姿势奔走于世界各地,除了这个腰带环,他两手空空。


很长很长的时间过去了,很多很多年过去了。某一天,一个法国小镇居民发现曾经消失了很久的神秘邻居重新出现在他们身边。那个英俊的男人风采依旧,除了已经两鬓霜华。每天清晨,邻居们可以在很远的地方看到这个男人在慢慢的打扫院子和房间,他的动作因为迟缓,显得格外温柔。他在浴室洗浴的时候从来不关窗户,他的身体依然健美,但是已经到了衰老的边缘。他用一条极长极大的毛巾裹住自己,然后就在窗前发愣。

那之后米罗就一直平静地住在他曾经和卡妙住过的房间里,家具和床单都已经很旧了,但是仍然没有置换掉。有时候米罗把湿漉漉的长发甩到身后去,扶着浴室的窗户看看外面淡淡的天空,突然发觉在世界各地多年的奔走是一场没有意义的空旷。他想起来的依然是那时候卡妙在薄薄的眼皮下不安眨动的眼睛,他温热的柔软的肌肤和毛发,他被俘虏的生涩的初吻和手指,他胳膊内侧凸起的蓝色血管。他没有消失。他就在自己身边的空气里。想到这里的时候,米罗会微笑起来,把脸庞贴在窗户上。他的手,扣在自己的腰际。

那里,在软肋之下,在腰眼之上,在腰身最柔韧最纤细的地方,有一个埃及毒蝎的烙印。

那头埃及毒蝎,它伤痕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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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故事的另外一个结局里,米罗看着卡妙走出房门,他愣怔了两秒钟就怒吼着扑了出去。这个结局里的米罗没有那么畏畏缩缩,为了抓回卡妙和自己的爱情,他根本连衣服都没穿就扑了出去,这种爽快强硬的作风使他在十米之外就抓住了踉跄前行的卡妙,拖住他的衣领把他拽回来,浑不顾周围行人和邻居张大了嘴巴。从此他们的邻居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消瘦而清秀的男子出门,没有人敢接近那座神秘莫测的房子,那里如同监狱如同坟墓。那里是绝地。


此时,米罗和卡妙的卧室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曾经囚禁过他们的监狱的翻版:磨砂的钢化玻璃后面装上了铁栅栏,家具被撤到另一个房间,卧室里仅余一张硬木板床,散发着残酷的气息。墙壁上贴了优质的消音纸。在床的对面是一个陈列着各种警戒具的柜子:手铐,拇指铐,脚镣,橡胶棍,三节棍,手指粗细的警绳以及一些非警戒具的用品——各种形状的口衔和毛巾——都是旧的,码得整整齐齐,无声地昭示着房间里曾经上演过一幕幕怵目惊心的镜头。

靠近床头的空荡荡的墙壁上钉着两枚粗大的铁环,铁环上分别铐着两副手铐——一端锁在铁环上,另一端锁在卡妙的手腕上。卡妙白皙的赤裸的身体被一根黑色的宽皮带拦腰捆在床上,他的腿被分别锁在床的两个脚上,这个姿势强调了卡妙的处境——随时可以被占有,保持这种姿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莫大的羞辱和痛苦,其本人对此无能为力,除了接受,别无他途。

此时米罗就穿着一身警察制服站在卡妙的身前,脚上套着黑色的高统皮靴,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哗啦啦地翻阅着一大堆的文件。这身装扮使得他的举手投足不再狂放不羁,而是变得漫不经心又异常潇洒。他用调侃的口吻考核卡妙:“——行为规范第九章第十三条第二款是什么?”

卡妙沉默着,无论怎样回答都是错误的,包括不回答,这是经验。米罗果然把文件摔到了一边,大声地叱骂着卡妙的错误,用他们曾经熟悉的那一套监狱的语言羞辱他,那些形容词是多么的刻薄而又形象,那是上百年来在监狱里度过生命的人们对自己处境的自嘲和讽刺,撒加尤其善于运用那些语言。他刻薄的微微嘲讽的声音多么性感。卡妙闭上了眼睛,在米罗强大的压迫之下,除了微微扭动身体来表示内心深处的不满,他什么都做不了。他腰间的伤疤已经愈合,埃及毒蝎的烙痕在伤疤上凹凸不平却清晰无比。当米罗俯身亲吻噬咬那个烙痕的时候,卡妙的眼睛空洞的盯着那个警服男子的模糊面容,喉咙里发出没有意义的呻吟。

米罗在爱欲奔腾的激情中捏住了卡妙的下颏:“说!说我爱你!”他的声音灼热有力,不容置疑。卡妙呻吟着,一遍一遍的,背书一样念着:我爱你。我爱你……

在他喃喃的话语声中,米罗继续向他身体的更深处侵略,在连续的深吻中米罗不断地抬起头问卡妙那是不是真话,而卡妙只是机械的念着我爱你,如同睡前数的数字一样平淡没有节制。米罗不甘心,米罗一直不甘心,他问了一遍又一遍:“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爱我?”他热切地期待着卡妙的回应,但是卡妙的声音如同被催眠了一般重复又重复。米罗不停地追问,米罗摇晃着卡妙哀求,米罗掐住卡妙的脖子抵着他的鼻尖问他却没有回应,直到米罗抑制不住心中的失望和愤怒,他伏下身子咬住卡妙仿佛死掉的欲望,终于使卡妙幻觉般的低吟瞬间变成了迸裂的尖叫。

受伤的腰身在米罗完全的掌控中拼命扭动,隔着一层薄薄的皮革,卡妙感到米罗的手比火焰还要灼热,刺痛了他曾经的所有伤痕也勾起了所有的回忆。干涸的眼睛突然间闪现出晶莹的光芒,微张的口中终于吐出了自己的语言,那是一个简单的音节——SAGA。

这个简单的音节带来了米罗暴风雨般的发作,他毫无怜惜的殴打并且侵犯卡妙没有任何保护的身体,那具身体如同秋雨淋湿的洁白的残缺的花瓣,单薄而脆弱,芬芳而透明,在黑色皮带的桎梏下辗转反复,伤痕开裂,鲜血迸射。卡妙开始大声的呻吟,痛楚地呼唤,却仍然叫着撒加。米罗怒吼着要卡妙住嘴,把响亮的耳光抽在卡妙脸上,但卡妙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像风暴中的信徒呼唤神诋那样大声地喊出撒加的名字。米罗绝望地跳下床扑向那个盛满道具的柜子,抓起一个最大的口衔,捏着卡妙的双颊硬塞进他的口中,塞得很深,将他的脸挤成夸张的变形,使得他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他的眼睛失神地望着气得全身颤抖的米罗,米罗的眼睛像死去的星星一样黯淡下去。卡妙挣扎着不能呼喊,他为之气结,闭上了眼睛。

米罗走近卡妙,扶着床慢慢地跪下来。他跪伏在床边开始抽泣,慢慢的声音大起来,终于痛哭失声。

男人嘶哑的走了调的哭声,如同断弦的大提琴。他在哭泣中抱住卡妙的身体,脸贴在卡妙冰冷的小腹,把鼻子和嘴唇埋在那片柔软凌乱的毛发间。毛发下面的器官如同献祭的孤独羔羊一般,被这凶残的神诋噬咬得鲜血淋漓。

米罗抓起卡妙的手放在唇边吻着,他哭得像一个得不到自己份内的糖果的孩子,委屈极了。他问卡妙怎样才能得到他的爱。曾经的百般呵护和娇宠不行,像撒加那样去羞辱和蔑视也不行。占有他,捆绑并且束缚他,寸步不离,告诉他自己的爱多么深刻。这些都不行。米罗所做的一切无论对错,对于卡妙来说都只如空气投向水面,米罗殚精竭虑,筋疲力竭,却惊不起卡妙内心一点小小的涟漪。

卡妙终于睁开了眼睛,半倚在床上,从长长的睫毛下讶异的注视着痛哭的米罗。他抬起手给他擦拭眼泪,这个动作使得米罗停止了哭泣注视着他,然后那修长的苍白的手指就落在了米罗的衣领上轻柔地抚摸那制服。粗糙的硬挺的制服。刻薄的温柔的警察。这些符号代表的那些在记忆中存在过的爱情和信仰无比清晰无比深刻。这一刻,撒加和米罗都已经消失不见,只有铁一样的痛苦和这铁一样的制服才是真实的。

卡妙美丽的眼睛越睁越大如两片梦幻之海,他向天花板望去,一个奇异的微笑浮现在他的脸上,如同雪亮的电光一闪。

米罗看见了那个奇异的微笑,在卡妙扭曲的脸上显得毛骨悚然。他慌忙把口衔从卡妙的口中拽出来,但是那个微笑没有消失。米罗惶然地呼唤着他,摇晃着他,卡妙维持着那个可怕的微笑,没有任何反应。米罗扑向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由于用力过猛,那手机被摔到了房间的角落,四分五裂。米罗手忙脚乱地抓起钥匙去开反锁着的房门,颤动的手却将钥匙折断在锁孔里。米罗扑向窗户,铁栅栏将这窗户已经完全封死。米罗吼叫着举起椅子砸向门锁,沉闷的声音在这坟墓一般的密室中回荡着,椅子碎成了木片,门锁完好无损。那些坚固的锁和栅栏都是米罗精心挑选过的,它们用最坚硬的事实证明它们物超所值。四周寂静无声。这里是午夜。整座房子在死寂的黑暗中沉没。


所有的桎梏的锁。所有的栅栏。所有的爱情细节。所有的命运转折。米罗记得他曾经信誓旦旦地宣告他要给卡妙所有的自由和爱,他的确做到了,只是他没有想到,卡妙既不需要自由,也不需要他的爱。原来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米罗想他要的一切真的都被他争取到手,但是卡妙令他每一件都失去——包括自由,信心,爱情,勇气。究竟是谁将谁毁灭?米罗靠在墙上,墙壁冰冷如卡妙的肌肤。这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划一人选择的,终于造就了这片爱情的绝地,连同他自己和他这辈子最心爱的男人失陷在这里。这座自己建造的坟墓和这个令人恐怖绝望的时刻,就是他今生占有的全部内容。就算他最终可以出去,却还有什么意义。


米罗慢慢的走回到床边,解开了卡妙身体上的每一处束缚,然后躺在床上,把那具冰冷而柔软的身体完完全全地抱在怀里,抚摸着,低声啜泣着,用鼻子和脸庞摩挲卡妙的头发,亲吻他,把这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

他在黎明到来之前睡着了。

这个故事还有一个结局,那就是卡妙顺利地离开了。当米罗扑出房门,他看到一辆计程车载着卡妙飞快的离去,而他跟在车后狂奔了几千米依然没有追上卡妙远去的背影,只有卡妙的风衣一角被夹在车门里,随风猛烈摆动。


卡妙回到了他逃走的地方,但是他什么人都没有见到就在机场被逮捕。他被关在看守所里,对于他的再犯罪事实卡妙供认不讳,临刑前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想看看两个侄子,他没有提到撒加。他知道那是没有希望的事情,连米罗的爱都可以放弃,他更不愿再接受除撒加之外的任何人的羞辱。

很快看守所里的人都知道死囚牢里关押了一个玻璃般清秀冷漠的钢琴师,在午夜星空璀璨的时候,他们可以听到钢琴师在死囚牢里用两根小棍敲击深浅不一的水碗奏出的音乐,如他满头丝缎般倾泻的红发,流畅而决绝。午夜梦回时,那音乐听得令人魂悸魄动。有好事者打听出那个钢琴师叫做卡妙,先是因为故意伤害被判处死缓,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利用一次大型演出越狱逃亡,那场事故毁了那座监狱的百年盛名,但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两年之后仿佛自投罗网一般回到这里。放风的时候,那些同押的罪犯看见钢琴师在地上的尘土中反复涂写着两个大大的汉字“殷墟”,有时候是一串字符“SAGA”,笔迹流畅如跃出水面的海豚。有时候他们看到钢琴师坐在牢房的地板上怔怔的看着黄昏的天空,他撩起自己的衬衣,把手指放在腰间抚摸,冰蓝色的眸子中慢慢充盈了泪水,沾染在浓密的睫毛上,淡红色的唇边露出恍惚笑容。仿佛受了委屈的天使,在幻觉中抚慰自己。他每天吃很少的食物,经常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地上。他从不去浴室,总是清晨时分用大桶的冷水在房间的一角冲洗身体,用一把断齿的木梳梳理头发,并不在意有多少人目眩神驰的偷偷在铁窗后窥视。他近乎透明的肌肤和匀称修长的四肢在冷水的冲洗下越发晶莹剔透,如冰山将淹没于风暴之海前折射出炫目的光芒,他柔韧的腰间有大块模糊的烙痕与齿痕,在纯净的肌体上残酷得触目惊心,是凄然欲绝的惊艳,令人窒息。

过了两天,看守带了一个金发青年和一个绿发青年来看他。他们隔着栅栏对视。金发青年一言未发便落下泪来,绿发青年拿出很多照片给钢琴师看,照片里两个青年的身边都有一个女孩子,温柔娴静。钢琴师笑起来,很好看很亲切的笑容。他伸出手指虚晃了一下,并没有伸出去抚摸他们。他们的个子比钢琴师还要高,他们看他的眼神内疚而疼痛,但是钢琴师只是微笑。他跪在地上给两个青年敲击曲子,神色安详,乐声由于乐器的单纯而格外空灵,浸染了微凉的空气。直到两个青年泪眼朦胧的离开,他仍然专注于手下的乐声,披散下来的红发遮住了他的脸庞,仅露出鼻子清秀的侧影。

很快,在一个天气阴沉的傍晚,犯人们看见钢琴师被押出了牢房,他线条优美的脚踝上砸着粗大的铁镣,坠得他走路摇摇晃晃,令人心生怜惜。他向普通号房投来一瞥,淡淡的笑了一下,憔悴的面庞笼罩着圣洁的光辉,所有的人都肃立。偏北风将花圃中早开的白玫瑰吹落,钢琴师被带离了人们的视线,越走越远,从此永远消失。


后来他们听一个叫修罗的看守讲钢琴师在刑场上的事情,说郊外下起了蒙蒙小雨,刑场上变得一片泥泞。钢琴师静静的下了车,就跪在泥泞里,薄薄的衬衣因为湿透全都贴在身上,露出身体美好的形状。修罗说那个钢琴师本来应该戴着刑具受刑的,末了全都给他摘了。修罗说钢琴师跪在那里用手撑着地的姿势极为柔顺,丝缎般的红发倾泻而下,他的背影美得令人扼腕叹息,举枪的警察手都发颤,半天对不准钢琴师的后脑。就是那么个功夫,那个钢琴师居然回头粲然一笑,明媚绝伦。谁知道他那样笑的时候在想什么呢?结果钢琴师再转头的时候,执行官下了命令,举枪的警察闭着眼睛开了枪,钢琴师身子一颤就向前栽倒了。

修罗说后来他们验尸的时候发现钢琴师在泥地上写了“SAGA”这几个字母,仿佛一个人的名字。修罗说枪手真是积了德,那一枪从钢琴师的后脑打入,从额头正中钻出,一点都没损伤钢琴师的相貌。他倒下去的时候头发垫在了地上,脸上特别干净,因为失血变得透明,带着最后那个明媚绝伦的笑容,如果不是穿着囚服,简直就是一个水晶雕成的天使。修罗说得有些激动,语无伦次,他说听说那个钢琴师是为了回来找什么人,估计就是他最后留下的那个名字,他就那样为这个人死了笑容还美得令人痴狂。修罗说这些搞艺术的人真是一群疯子,这天地得酝酿多少年才能生出这样的美人啊!不也就这样死在了泥地里,在一旁等候的医院收尸工立即跑过来把人抬走了。

看守所里的人都知道医院总是在刑场上等着收购供解剖或器官移植的尸体,他们不敢想象多少次清晨薄雾中钢琴师散发着不可抗拒魅力的完美裸体会怎样被人切开,怎样被摘取了角膜和肾脏。谁会忍心破坏那样美丽的身体,又是什么人忍心在他活着的时候在他腰身上留下那般可怖的烙痕。他们想到那个神秘的名字,感到前所未有的敬畏与恐惧。

修罗说着说着想起来去钢琴师住过的地方看看,那里地面很潮湿,钢琴师如果不是羁押的时间短,肯定要得关节炎。架子上摆着极为简单的一点洗漱用品,靠着墙根摆着一溜儿水碗,里面的水深浅不一。这就是钢琴师留下的所有物品。修罗捡起靠墙的小棍儿敲了两下,每个碗都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音。这声音吸引得很多人都跑到窗边张望,几乎以为钢琴师回来了。但是他们看到门外突然被押进来一名蓝发男子,押解的看守迪斯呼叫着:“102!102!给他安排个房间!”修罗走出来皱着眉头问:“就这个人?他什么事儿?”

“组织暴狱和脱逃,跟今天上午毙的那个一样。”

“得,那就住这个屋吧!别的房间也没有了。正好还剩下点儿洗漱用品,省得再分。”

修罗说着打开了门,蓝发男子神色自若的走进去,还回头很快的扫视了一遍其他的牢房,他的眼睛带着邪魅的蛊惑,涌动着杀机。同时他对修罗说:“麻烦给我打桶水来。”两名看守交换了一个眼色,命令几名犯人打水送了进去,锁上了房门。蓝发男子开始脱衣服,他的身体高大健美如古希腊雕像。令所有人吃惊的是该男子的腰部竟然也有大块烙痕,只是比钢琴师的烙痕要清晰深刻得多,看得出是一头埃及毒蝎的图案。他旁若无人的在房间洗浴,用钢琴师留下的毛巾和香皂,和钢琴师同样的自然冷静。犯人们在窃窃私语,他们在猜测推断,有些紧张的兴奋。


洗浴的水声突然停止了,牢房非常寂静。寂静得令人心悸。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那个幽深的房间,从那里面传来一声压抑的呜咽,立刻变成了不可阻挡的疯狂的嗥叫。嘶哑的声音凄厉之极,越来越高,越来越可怖,如孤狼陷入深井,如伤虎自断残肢。这声音刹那间穿透所有人的耳膜,撕扯他们的心脏。两名看守惊恐万分,握紧了电棍却不敢上前,他们看到那个蓝发男子水淋淋的身体扑到铁窗上,他绝望的摇撼着栅栏,歇斯底里的呼喊着一个名字,那个名字他们这段时间再熟悉不过。他们看到蓝发男子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把断齿的木梳,梳子上缠绕着几茎长发,其色艳若红菱。他吼叫着撞击着铁门,声音惊天动地,额头和胸膛鲜血飞迸。他疯狂地亲吻梳子上的断发,跪倒在地,泪水长流,哭得肝肠寸断。人们被这一幕惊呆,仿佛有冰冷的利器刺进身体,细细剜碎每个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直至灵魂被磨折成灰。

修罗凑近迪斯:“他是叫SAGA吗?”迪斯紧张的摇头:“不是。他叫MILO。”然后他惊讶的反问:“你怎么知道SAGA这个人?”“那个……CAMUS临死之前写在泥地上的。没准就是给他打烙印的那个人。”

迪斯睁大了眼睛,他说:“天哪!这么罕见的名字,不会是同一个人吧?”修罗也吃惊的看着他:“怎么了?你嚷什么?”

迪斯没有说话,他拉着修罗离开只有嗥叫与哭声回荡的牢房回廊,来到办公楼前。在办公楼的大厅里悬挂着警务公开栏,几名警察正忙着张贴新任领导的警务公开照片。修罗看到原任所长的照片被换下去,新任所长的照片中,一个蓝发的男子眼望镜头,雅秀和蔼,威严端庄。那张照片下面贴着姓名与职务:SAGA。代理所长。

修罗使劲看着照片摇头:“不知道是不是。走吧。”迪斯嘟囔着拉着修罗开步走,修罗回头再看一眼照片下手书的签名,流畅优美的笔迹如同海豚跃向空中般自由。修罗打了个寒颤,顿时变了脸色,他立刻回想起钢琴师无数次在放风场写下的那些极其相似的签名,他摔开迪斯的手拼命往回跑。


放风场静寂无声,气喘吁吁的修罗在墙边发现钢琴师留下的尚未被踏平的字迹,就是那样流畅优美的签名,简直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在旁边还有他们从未发现过的淡淡的“S”型希腊字母。修罗仿佛看到脸色苍白的钢琴师就蹲在他身边的地上写下那个邪恶美丽的签名,他赤裸着身体,额头正中有一个汩汩流淌鲜血的小孔,他冰蓝色的眸子似笑非笑,露出冰冷的牙齿。修罗感到眩晕,他嗅到险恶的气息。

修罗回过头去,MILO正披散着头发站在他的身后,袒露着肌肉纠结的胸膛,手里握着沾染着血腥的沉重镣铐,面部沉浸在阴影里,一双眼睛深沉如海,明亮如星。他身后还有很多犯人,手里操着各种各样的家伙。修罗想要有所行动已经来不及了,恐怖的黑暗兜头扑来,他感到人潮从他的身上蜂拥而过,席卷出大门,惊恐的突变令疼痛与死亡都变得麻木。

他的身体在飘浮。他隐约听见了一个西部口音的男子冷酷而明智的命令,然后立刻传来了密集轰鸣的枪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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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到的后记:
2002年底,我去了一趟河南安阳,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甲骨文,见到了中国第一座监狱羑里城,见到了殷墟。我很小的时候就读过一本关于介绍殷墟的书,里面一幅照片使我永生难忘,十二年后我见到了那照片的真实面貌,与童年时留在脑海中的记忆一般无二。我反反复复的告诉自己那里就是殷墟,千年前曾经有人在这片大地上生活,爱过,疼痛过,然后死亡,留下的只有有限的遗骸和无限的想象。
学法医学的时候,见过很多头骨,那时候知道一个人的面容真的是由头骨决定,所以段誉冥想王语嫣百年之后体内骨骼也是美得不得了,大有其道理。女性的头骨形状秀美柔和,男性的头骨形状粗犷坚挺,但是其中有一个男性头骨形状十分流畅,想必生前是个清秀的男子。他的头骨托在我手上的时候,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那个标本的手感太光滑,令人心尖发颤。
其实《殷墟》最初的三个角色是史昂、加隆和卡妙,阿摆看完之后说这根本就是撒米妙嘛!我说是的,我只会写撒米妙。虽然替换了名字或者是头发眼睛的颜色,依然是撒米妙。这三个人在我的脑海中永远都是纠缠着出现,不可分割。无论缺少谁,另外两个人都不成立。而且我一直觉得撒加和米罗都是爱着卡妙的,并且目标明确,态度坚决。内心矛盾错愕彷徨难决的,恐怕只有卡妙一个人而已。而且在我心目中,此人倔强无比,纯粹一头漂亮的倔驴。最喜欢卡妙这个人物造型,似乎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我想如果撒加和米罗的身份互换,也许他们对卡妙所做的一切都会有所不同,撒加只是一个懂得如何在危险而极端的环境中生存的正常的男人,相比较而言,卡妙太书卷气,米罗太年轻。但是殷墟已经完结。他们的故事已经完结。曾经被人要求写出幸福结局,但是我做不到。因为写到他们越狱之后,我已觉得一切的发展都不再由我做主,他们在按照各人的命运轨道飞速的前进,我能做的仅仅是记录——
我想起当我站在那片寒冷古老的土地上,所见闻的都是千年前的监狱和坟墓,那是灵与肉交织的禁锢和挣扎,是生与死界限的蜕变和更替。是极权、专制、反抗和镇压;是战争、疼痛、恐惧和苦难;是逃避、矛盾、领悟和重生;是变革、幻想、零乱和荒谬。在某种极端的环境下,一个人的爱和眼泪都不由自主,你做的事情都不是你想做的,但是处于这一种身份,你只能这样去扮演,并且一定要演好,这是你生存在这里的唯一意义。就像周文王吃掉自己孩子的肉,吃完之后还要叩头谢恩,说此乃美味。看着后人粗制滥造的文王像,我觉得好像我的心都跟着千年前那老头儿的心碎掉了。
殷墟代表着什么……就是当一切辉煌、欢乐、爱情、疼痛、撕裂都已经逝去,那些人遗留的故事,却依然在黑暗恢宏的地底反复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