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MMEN THREAD

 

序曲
那天,有很好的阳光,温和没有暑气;那天,他穿很干净的衬衫,领口还有领结;那天,他们进行着普通少年所喜欢的隐藏和寻找的游戏;那天,像每天一样,他第一个找到了藏得很好的他

为什么每次第一个找到的都是我?

因为我根本没想找别人。
下次我要藏得很远,让你再找不到。

我会到处跑来跑去,直到发现你。

那我以后就不藏了。
真的?
骗你的。
说话要算数,我们拉勾勾。
不要。
我当你答应了,再不可以离开我的视线,记住吗?

为什么?
傻瓜。如果看不到你,怎么能保护你不被人欺负呢?迦尼……

在很多年后,他时常会想起那个他们的游戏,一个人重复着那天他想说却还不会说的话。

没了你,我宁愿灭了自己的身形,化作灰,撒进汪洋,随水四处漂流,所到的地方都有我的痕迹,整个世界遍布我的灵魂去找寻你。

 

Chapter1

(A)

威尼斯是在水上造就的陆地,当泻湖的波浪冲涤着建筑物的台阶,整个威尼斯仿佛漂浮在水面上。一个动荡,没有根基的城。这样浮动的城市很难让人产生归宿的感觉。没有终点的水上城中,很多人找寻着他们的共同体,只有那样,漂泊的心才能平静下来。有了要保护的人,也许人生才会有意义。然而,那个人是否真的存在于这世上的某个一个角落?还是,已经像这座古老的城一样,曾经的存在变成了永远的飘荡。固执,不肯放弃,于是,等待。永不停止的找寻。找寻。


“卡妙,Camus,法国人。”这个新来的学生有好听的嗓音,干净,清淡。每个月,总有一些这样的外国学生会转到这里。这并不是会引起轰动的大事。可是,这个叫卡妙的法国学生有着罕见的美,剔透。纯白色的长风衣裹在他身上,他很单薄。“漂亮得像女人。”听得出,说话的人些许地放低了声音,却还是压制不住他的张扬。卡妙拧起好看的眉毛,不知所措的看向说话的人。那人有海蓝色的长发,过腰,卷曲。脸上透着玩世的意味。显然,他这话是向着那个坐在他旁边的男生说的,那个听者的脸埋在头发里,像是在想事情。他的头发是宝石蓝色。卡妙看不见他的脸。“这样的家伙真的是男的?”那是一个揉杂了讽刺意味的更放肆的声音。卡妙的脸红胀起来,他是不善于处理这样的场面的。而那个所谓的导师此刻竟然能饶有兴趣的看着这场闹剧继续下去,对逐渐扩散的嘲笑不加制止。这里,可能是梦想中的天堂吗?

“把你刚才的话收回去,然后向他道歉。”卡妙终于看见了那张埋在蓝色长发中的脸。他发现他毫无声调的说出那些话时脸上竟然在笑。宝石蓝的男人站起身,走向那个挑衅者。他长得很出色。“你护着这个新来的?”说话的人留着短发,阴郁的蓝色。不同于海的野性,宝石的高贵。那是种诡秘的蓝。卡妙觉得他有一张死人的面孔,隐着陈抑的腐尸气味。他不喜欢这个人。“难道你对男人感兴趣?还是把他当成女人了?米……”他的话没有讲完,已被湮没在了拳头里。那显然不是他意料之中的,所以没有躲闪,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脸上。“下次和我说话前,记得把嘴洗干净,迪斯。”边说边掏出湿巾擦了擦手,不着痕迹的丢在一边。“混蛋。”叫做迪斯的人抚着火灼一般疼痛的半边脸:“少给我装高贵了,花花公子!男人也看得上眼的变态。”迪斯的话是伴着拳头一起砸来的。而那个刚把湿巾扔掉的人偏过头,脸上带着厌恶的神色:“我以为你会自己悔过。我说了,收回刚才的话.向他道歉。”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笑容,没有温度的,只会给对方带来更大的压迫感。”在迪斯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思索时,他感到自己的衣领被对方提了起来,脖子已被一只手狠狠地扼着,一用力便会被粉碎。“道歉。”卡妙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人, 一面毫不在乎的加大手的力量,一面把微笑挂在脸上。“对……对……不起。”卡妙听到迪斯的声音让人窒息。“很好,迪斯表哥。”他松开那只右手,残忍的动作竟变生出去多优雅在里面。原来,那个迪斯是他的表哥?

“加隆?”他转向始作俑者,那个海蓝色卷发的家伙。他的话听起来像是一个不容辩解的祈使句。卡妙注意到,他此时的脸上仍带着笑意,那是与刚才没有温度的笑不同的。无辜却有些命令的意味。被叫做加隆的人睁大疑惑的眼睛,但不解的神色很快又被之前的玩世取代。“对不起,我收回。”他似乎很尊重那个人,他有不屈服的眼睛,该不会这么轻易听别人的话。他站起身,抱起桌上的书,走向了后面的一排。“那个位置,你比我合适,卡妙。”“米罗,Milo,希腊人。”那个刚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人似乎终于想起了此刻的主角,走到卡妙面前。卡妙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竟然把不同的笑诠释得那么完美。他此刻的笑温柔而灿烂,看不出丝毫的血腥。那是他对他的笑。“好了,坐到米罗旁边,卡妙。我们应该上课了。”导师迟到的声音,干巴巴,若无其事。
“以前去过雅典吗?”座位上,米罗压低了声音,悄悄地问身边的卡妙。卡妙诚实地摇摇头。他看到米罗很亮的眼睛中,有失望的神情闪过。“没有去过,却总是觉得那是我很想去的地方。”卡妙忙解释,他不愿意别人因为自己而悲伤,何况这个人刚刚帮了他。米罗点点头不再吭声。“其实我该谢谢你的。”卡妙试着打破这安静。“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我会保护你。”米罗没有理会他的致谢,垂着头,头发遮住了脸:“其实……你真的很像我的……一个朋友。”“是吗?”卡妙认真地看着米罗:“那他现在在哪里?”米罗扬起脸,卡妙从来不知道原来笑的味道可以是苦的。“谁晓得。”那是一个不成形的冷笑:“总归和上帝在一块儿。说不定就在我们头上看我们。他死了——十一年前死了……”


卡妙睁着眼望着外面,天还是灰蒙蒙的。他失眠了,来到这里的第一夜,在经历了那样一件完全超出预期的事情之后。旁边的那张床上,米罗安静地睡着。很显然,像是对待那个座位一样,原本睡在这张床上的加隆把这里让给了他。米罗没有反对,似乎也没有制止的打算。“这个位置更适合你,卡妙。”加隆说。那是种玄妙的感觉,明明刚认识了一天,但卡妙觉得,他和米罗的相知似乎真的已经很久。就像久别后的重逢一样,对方的样子变得陌生,不会变的是感觉。

他的呼吸很均匀,卡妙突然生出了想要看看他的脸的念头。爬下了床,光着脚,没有穿鞋,悄悄走到对面的那张床前。没有月光,有些暗的屋子里,他试着辨认他的五官。高挺的鼻,粗重的眉,饱满的眼,红润的唇。他是一个精致的人。那张脸上似乎真的有熟悉的痕迹。没有理由地,他竟突然笑出了声。急忙转身想回自己的床上。“看够了?”一个有些调侃意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是卡妙从不曾经历的尴尬,他停住脚,不知该转身还是向前。“这么晚竟然不睡觉。”米罗翻了个身:“你不快睡的话,明天就没法领你去吃冰淇淋了。”卡妙转过身,满脸的诧异。他什么时候答应他去吃冰淇淋了,或者说他什么时候对他提出邀请了?“不去吗?”米罗的声音有些倦。“去。”卡妙很惊奇自己竟然连想都没想就同意了。“那就快睡。”米罗的声音逐渐成了呢喃。卡妙爬上自己的床,听见米罗梦呓的声音:“再不睡,我会以为你是真的没看够……”

其实卡妙并不喜欢吃冰淇淋一类的甜食,但他还是和米罗一起走进了那家叫做COMMEN THREAD的冷饮店,转学的第二天,逃课,从那所他还没记住样子的学校。那是一家特别的店,火红的漆覆盖了墙原本的雪白,不是冰的颜色。“这里不像冷饮店。”卡妙四处看了看,他觉得那红有些刺眼。“不喜欢吗?”米罗坐在对面,安详的注视着卡妙,食指上已经架起一只烟,“这是我最喜欢的店。”“你抽烟?”卡妙皱了皱眉,他不喜欢那种辛辣的味道,“抽烟不好,你不怕得肺癌吗?”米罗耸耸肩,原本注视着卡妙的目光游离到自己的指尖,很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烟,不吭声,一口接一口抽下去,像在品尝某种美食。“红是火的颜色,与冷饮店很不和谐。”卡妙放弃规劝,继续刚才的话题。 “想想看这里的名字,冰和火也是种共同体吧。”米罗眯着眼,眼神显得空明,“就像经常笑的人也许有种可能是心中有很多难过事情,可是因为时间的关系,已经流不出泪来,除了笑,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宣泄感情。”“米罗……?”卡妙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可是喉咙是涩涩的,却又说不出来。“要吃什么冰淇淋呢?”米罗打断他的话,把手中的烟按熄,“尝尝他这里的特色,在火红的樱桃里填上冰碴。”卡妙顺从地点点头。也许,这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想。

(B)

卡妙是很安静的学生,在从前的学校里。如果不是因为他实在难以不引人注目的相貌和优秀的成绩,也许根本没人会注意到他。可是,在他走进大学的第二天,他已经很难过上和以前一样安静的生活。他早该知道会这样的,尽管他从不逃学。

“看看这是什么。白痴。”加隆扔给米罗一叠纸,没有看他。那是学校的社团办的报纸,上面有大幅的照片,是昨天他和卡妙返校,翻过那堵高墙时他接住跳下来的卡妙的情形。很暧昧的姿势。卡妙伏在自己的怀里。“照得不错,肯定是珍藏版。”米罗笑着把手中报纸递给一脸茫然的l卡妙。“这……这是……”赧然的神色跃然于脸上,原本便不善言的卡妙口中只余下只言片语的喃喃。“不用管他们,这是那帮闲得发闷的家伙弄出来的东西,没人愿意看的。”米罗把一片牛肉赛进口中。“可是……”卡妙忖度着用词,最终还是把报纸还给米罗,“你看这标题。”米罗就着卡妙的手瞥了一眼,笑容出现了短暂的僵硬。“T台少年惊暴同性恋情。这新闻够抓人眼球的吧?”加隆的声音中没有讥诮的成分,却让人发寒。卡妙这才刚刚知道米罗是学校模特队的知名人物。自己对他真的连熟悉都称不上,更不要说了解。“哼,有人会信吗?”很快地调整了面部的表情,米罗的脸果然是更适合带着笑容的。

“为什么?”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米罗转过身,他认得她的眼睛,每次表演都能看见这双眼睛,其中闪着某种火辣辣的东西。“怪不得你不肯接受我,怪不得。”她垂下头,黑色的长发覆在脸上,肩膀在颤抖。“对不起,我想你一定是误会了,其实……”卡妙是很容易心软的人,所以他最受不了的是女生的眼泪。他走上前一步,想安慰那个颤抖着的女孩,可是他从没想过一个自认为“失恋”的女人会对他这个“情敌”做什么,虽然她看起来很让人心疼。“啪”那是一记很清脆的耳光,重重的抽在卡妙白皙的脸上,立时显出了火辣辣的掌印。“请你看清楚,自己也是个男的。不要脸!”近乎疯狂的歇斯底里让食堂中少数没有关注这场纷争的人也放下了手中的刀叉。“啪”话音落地同时,另一记耳光的声音响起。那是已经揽住卡妙的腰的米罗。“小姐,请你明白,即使没有卡妙,我也绝对不会爱你。”米罗的笑容是最残酷的刑罚,在温暖中让人痛不欲生,“所以我是不会允许你以这么荒诞的理由伤害他的,谁都不行。”说着,另一只手划过卡妙的下巴,抚上那半边红肿起来的脸,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疼吗?”卡妙看到他终于敛起了那种冰冷的笑,眼中满是关切,更多的却是悲哀。他摇摇头,并不觉得自己该挣脱。正因为同样是男人,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理由。

“米罗?”加隆的声音失去了惯有的冷静与满不在乎:“你……你怎么能这样对一个女孩子?”“‘一个女孩子’?哼,‘一个女孩子’就可以不由分说的乱打人吗?”米罗的脸上没有笑容,加隆觉得陌生,“我说了我不会让人欺负他的。”他的手从卡妙的脸上移开,“任何人,甚至包括你,加隆。”短暂的对视和冷场,加隆的脸上始终挂着木讷的神情,仿佛见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懂了。”加隆的唇上竟然扬起很好看的弧度,那个表情也许可以称为笑,“好,你怎么做都可以。”耸了耸肩,看上去有些慵懒,“你知道,我是在你一边的。”奇怪的对话,连卡妙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米罗却似乎很有默契的听懂了,拍拍加隆的肩,带着唇角的笑。

“我,我喜欢你很久了,一直,我以为一直坚持,一定会有结果,可是……”那个被遗忘的女生终于从刚才的那一巴掌中清醒过来,重新陷入了歇斯底里,“他是男的!你看清楚!难道你真的是变态吗?”米罗安静地等着那个疯女人把话吼完,才最后给了她一个没有温度的笑:“我知道他是男的,可是我就是要保护他。”他垂下头,声音有些低沉,后面的话像是对自己说的:“有些人活着就是要去找寻他所要保护的人。那是他的共同体,是他投宿在另一个躯体中的灵魂。他会为那个人心疼,所以,他要保护他。” 说着,他领着一脸茫然的卡妙走出食堂。身后,哗然。只有加隆,释然。


“抽烟不好,你不怕得肺癌吗?”卡妙看得出他是一个老烟枪了。清澈的目光透过明明灭灭的火光,他觉得那个米罗有些不真实,恍恍惚惚的感觉是他抓不住,说不清的。“同样的问题,你好像问了两次啊。”像是发现一件极好笑的事情,米罗的脸上现出婴孩一般的笑容。这与手上跳跃着的火光很不和谐。卡妙把脸埋在膝间。第一天,打架。第二天,逃学。第三天,丑闻。他转到这个学校是不是错了?“你怎么了?”米罗察觉到了他忧伤的表情,“我的烟呛到你了吗?”卡妙摇摇头:“我只是想到以后也许都不能过安静的生活,也许会一直被人当成同性恋和变态的。”米罗点点头:“办法不是没有,只要你明天起不在我的身边……”“不要!”卡妙抬起头:“你又不是真的……”“受不了同性的恋情吗?”米罗吐了一口烟,那烟在两人之间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我只是觉得太怪异了。”卡妙怔了怔,但还是很老实的回答了,“上帝造了男人和女人,让他们相爱,人类才得以延续。同性的恋情……太怪异了。”米罗继续默不作声的抽着烟,手指上已垂下一截的烟灰,“人类的恋情就是为了种族的延续吗?就和那些低级的牲畜一样?”他歪过头看向卡妙,也许因为烟的缘故,眼神显得很迷离,“难道你也这么想吗?”卡妙几乎从没想过这样的一个问题,一时有些语塞。“没错,在大多数人的眼中,那样的感情是禁忌的,绝不应当存在。那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爱。”米罗向地上弹了弹烟灰,“这世上只有人是不爱的,没有一种人是不能或是不该爱的。”卡妙听着这样的论调,一个问题像虫一样啃噬着他的心,尽管明白并不合适,嘴却公然违抗了大脑的支配,幽幽的脱口而出:“你……真的喜欢男人吗?”

卡妙确信米罗在听到这问题的时候,手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但僵直的神情很快恢复了平静。“不是。”米罗终于熄灭了手中的烟,“我不是同性恋,因为我会选择先去爱,之后告诉别人我爱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卡妙看到他又抽出一支烟,点燃。“不要再抽了,你这样抽烟,早晚会把肺弄垮的。”卡妙伸手去夺他的烟,却被米罗顺势拉到了身边。“可是现在,我没有所爱的人,男人或是女人,所以我不是同性恋。”金色的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来,窗框在米罗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斑驳的影。卡妙看到他那个交织在光和影中间的笑容是苦涩而寂寞的。“明天,你还想出去吗?”米罗歪过头,“不是逃课,晚上,不去吃冰淇淋了。”卡妙睁大眼睛,没有吭声。“那就算了。”米罗又狠吸了一口手中的烟,“明天,其实,是我的生日。我想要你去”

 

Chapter2

(A)
虽然已经20岁了,但卡妙从没进过酒吧。在法国的时候,父母绝对不会允许他走进这样的地方。他是安静而听话的,心灵上的发育仿佛远远晚于身体的成熟,有一颗十几岁的乖巧少年的心。
米罗正在喝掉第五十三杯啤酒,空空的脚杯,杯底还泛着雪白的沫子。卡妙皱起眉头,他知道,米罗是在替自己挡掉这些酒。对面坐着的两个年轻男子有着完全相同的脸孔,那是加隆和他的双胞胎哥哥撒加。撒加比他们高三个年级,所以卡妙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是我成绩出色,因为高中时没有降过级所以没能继续同班的哥哥。”加隆是这么向卡妙介绍撒加的。虽然眉宇间的英气都分毫不差的,卡妙却不会把刚刚露面的撒加和加隆弄混。加隆是狂哮时的海,不羁而带着野性。而撒加是平静时的海,温柔却隐着震撼。
“加隆,不要灌他了。”撒加见加隆摩擦着食指,示意侍者再端上两杯啤酒,忙劝道。米罗一个人喝的是两个人的酒,即便酒量再出色,面对着撒加和加隆两个人的联合攻击,脸上也已逐渐显出了酒醉的红晕。“我替你喝吧。”卡妙实在不能再继续看他这样没有节制的往胃里倾泻那些橙黄色的液体。米罗推开他的手,毫不犹豫的接过侍者递过来那杯酒,递到唇边,倒进了喉咙。“米罗!”卡妙是真的慌了,他看到米罗领口的口敞开着,露出突出并且形状姣好的锁骨,明澈的眼睛已经泛起了醉意。加隆耸耸肩,把自己的那杯喝下:“我们回去吧,趁学校的大门还没有上锁。”

米罗勾起一个满是醉意的微笑,有些趔趄的站起,卡妙忙上前扶住他的手。“你们先回去吧,我还不想回学校。”“你都醉成这样了,还要去哪儿?”撒加担忧的拧起眉头,那是他习惯性的动作,就像米罗的笑容一样。“只是想看看威尼斯的夜景。”米罗回答得很从容。“白痴,你就打算领着根本对威尼斯一无所知的卡妙满城乱转吗?”加隆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今天是我的生日,一切,该我决定。”米罗很无辜挑起眉毛。撒加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被加隆制止了:“还记得是自己的生日,看来不至于醉得找不到学校。”说着拍拍卡妙的肩膀:“卡妙,这个醉鬼就交给你了。”卡妙不知所措的点点头,扭头看了看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米罗。也许,今晚又要犯校规了。

“你知道叹息桥的传说吗?”米罗拄着卡妙的肩,从桥上看着下面的水静静的流过,冷色,泛着光亮。“在叹息桥接吻的情侣就能天长地久,永不分离。”卡妙边说边打了个冷战,已经入夜了,靠近的水让他觉得彻骨的寒意。米罗点点头,推开卡妙扶着他的手:“其实叹息桥不过是连接着政府和囚室的一座普通的桥,将临死刑的犯人走过这里,因为再难看到生命的阳光,所以会发出叹息。”他双手支撑在桥栏杆上:“可是,人们非要编出什么天长地久的鬼话来。骗人的,这世界上哪有什么是天长地久?谁与谁能承诺永不分离?”卡妙看到水面上倒映出的影子,那不是那个说要保护他的人,不是那个为他打架,领他逃课的人,那个人的脸上没有微笑,即使是无温度的。“米罗……”他伸手想去搀扶米罗,却被狠狠的推开了,酒醉的眼睛直愣愣的盯着他,下一秒钟,他又被狠狠的抓紧:“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为什么相信别人而不是我?你这么确定,没了你,我的日子会照旧充满阳光?”“你喝醉了,我们回去好吗,米罗?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双眼睛中有卡妙所没见过的忧伤,仿佛要探进他的灵魂,失去了幼仔的困兽一般,让人不敢直视。“你知道,你早就知道的。没了你,像没了我生命的春,只剩下铁一样坚实的黑暗,压着我的思想,我的灵魂,我的呼吸。”米罗的手此刻已经捏上了卡妙光洁的下巴。疼,这是卡妙尚存的意识中仅剩的感觉,“我活埋了自己的心,却还要每一天每一天的笑着,看着自己的丧钟。你是这样惩罚我的?就因为我没有好好保护你,因为我暂时的离开,你就选择了永远的离开?”卡妙奋力的掰着米罗的手指,他觉得自己的下巴快要被捏碎了:“放手好吗?好疼,米罗。”米罗没有放轻手上的力道:“可你还是回来了,不是吗?你还是那么别扭,选择了这个漂泊的城市,还引导我先来这里等待你,寻找你,接你。迦尼……”当那个清晰的名字在耳边响起,卡妙似乎终于认清了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自己……只是借以承受他那没处用的滥情的替身吧?真是好笑,一个刚刚见面的人说要保护他不受人欺负,他相信了;一个认识一天的人领他逃课,他答应了;一个除了名字外一无所知的人让他陷入人人唾弃的尴尬境地,他豁出去了。他,卡妙,到底是什么?“啪”卡妙从小到大从没打过人,即使是小时候弟弟撕坏了他最爱的书也不曾动过他一个指头。可是此刻,分明的掌印落在米罗的脸上:“我叫卡妙!”卡妙觉得自己的脸上流下了什么液质的东西,僵直的捏着下巴的手捧到那液体时不由得一抖,终于放开了。

“从最开始,我哪里招惹你了?你凭什么选择我来当那个替身?你那天明明可以不帮我,你……”嘶哑的声音被吞没在一个猛烈的吻中。卡妙睁大眼睛,看到米罗的脸颊已经赫然贴上了自己的,从冰冷的唇角传递来的是温暖的摩擦。他觉得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被吸干。可是,在头脑还被最后一点意识支撑着的时候,他想起,米罗吻着的不过是他的这张脸孔。他只是借着他的唇,吻着一个存遗的灵魂,一具横躺在乱石与蔓草中溃烂了十一年的死尸,这让他觉得恶心。卡妙提起全身最后的一点力气推向米罗的胸口,那个醉的泥一样的人,被他这样一推,险些跌倒。

“别走,我求你别走。”米罗拽住卡妙的衣袖,“不要再扔下我去满世界的找寻,呆在我的身边,一直呆在我身边,行吗?”卡妙想甩开他的手,想把他推到地上,想让他借着叹息桥下的水洗去满身的酒气。可是,在他瞥见米罗痛苦的神情之后,一切,只是他想。十一月的威尼斯城,静谧的叹息桥上,一个清醒着的人把一个酒醉的人拥在怀里,一遍一遍,不间断地重复着:“我不会离开,永远不会离开。”他感到眼泪划过唇角,这不正常,他想,在他被一个醉鬼夺取了初吻之后,他所气恼的不是对方也是男人,而是他把他当成了替身。

(B)


“你醒了?“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对上米罗刚睁开的睡眼。“卡妙?”双手按上太阳穴,强撑着坐起了身来,米罗很快意识到自己不是躺在床上,从脊梁传来的温暖的感觉显然是人的体温。他低下头,原来自己的整个身子都是支撑在卡妙的腿上的。“这是哪儿?”米罗觉得自己的头像要炸裂一样的疼痛。“叹息桥。”卡妙的声音有些沙哑生涩。“叹息桥?”茫然的神情证明了卡妙的猜测,看来,他昨晚真的醉了。“为什么我们会来这儿?”米罗努力的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事情,他只记得昨天是他的生日。撒加,加隆,酒吧,喝酒……一点点的滤清思维,却无论如何也难记起更多。“你只是说想来看看,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你又不肯回去,所以一直呆在这里,后来你就睡着了。”卡妙的声音很平静,他知道,对于这个宿醉的人,昨晚的一切都不会存在于记忆中。那吻,那拥抱,那不间断的承诺,他根本不会记得。“你在这里陪了我一夜吗?”这真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卡妙笑着摇摇头:“没有一夜,你只睡了五个小时,现在是凌晨三点,你看,天还没亮。”米罗在卡妙的提醒下才注意到周围果真还是暗蒙蒙的,桥下的水是灰色的,像是沉着绝望在里面,看不到光亮。 “我20岁了。”米罗站起身,伸手去搀扶腿已经完全麻了的卡妙。“是啊,你20岁了。”“很小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生日的意义,我也没有问过他的生日究竟是哪天。所以,我已经长大,而他的年龄却定格。”他把卡妙的肘架在了自己的肩上,“他永远都只有9岁,永远……这是唯一不会变的永远。”卡妙觉得胸口很闷,有疼痛的感觉。“我爱过一个人,很多年,因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所以不知道确切时间。”米罗扶着卡妙,却没有看他,只是定定的看着水面,那水,真像自己的心。它是死的。“很多人说,小孩子,懂得什么叫爱。可我的的确确在我还是个九岁的小孩子的时候明白自己离不开那个家伙。”米罗的声音有些哽咽,唇角却仍扬着微笑,“一个不守信用的滥人。”卡妙觉得胸口的疼痛已经成为痉挛。“那个时候,我只是想保护他,照顾他,对他好。你可能会说,那不过是寻常的伙伴。”米罗的眼中带着无尽的温柔,让卡妙觉得悲哀的是,那温柔的注视是属于一段回不去的记忆的,是透过自己的脸,找寻着领一个人的痕迹。“我开始也是那样以为。可是九岁的那年,我的父母带我离开雅典,来到意大利。只是一年,我告诉过他只要等我一年,可是一年后,再次回到雅典……”卡妙看到米罗长长的指甲陷入肉中,“我得到的只是他的死讯,他已经死去一年的消息。”他的声音很平静,并没有很多的悲哀在里面,也许,对于一个惯于把伤痕掩盖在微笑下的男人,心的疼痛更是说不出口的创伤。

“卡妙,离开我吧。”米罗低着头,没有看他用胳膊架着的那个人,“迪斯说得没有错,我就是连男人也看得上眼的变态。其实……我爱的人……他也是男人。”“不要!”几乎想也没有想的脱口而出。他答应过不会离开,虽然米罗永远也不会想起。他不知道这样的承诺意味着什么,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答应的就一定要做到,这是卡妙的理念。“你应该正常。和我在一起,你会完,会毁灭。”空明的声音,那是只有绝望了的人才会有的语气。“你没有什么不正常。”卡妙是不善于安慰别人的,只能尽量的忖度着自己的言词,“难道只要是男人,你就会爱吗?你只是选择自己爱人的时候没有去考虑性别的问题,那是很纯粹的感情。”米罗抬起头,看着那张和自己相距不到半米的脸,真的是太相似的两张面孔。“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是不爱的,没有不该爱或是不能爱的人,不是吗?”米罗没有想到他会用自己的话来游说自己。“卡妙,和我呆在一起,也许有一天我会失去理智毁了你,你们实在太像了。”卡妙感觉到身体里有破碎的声音,却依然给了米罗一个温暖的笑容:“不会。”他认真地看着他,“你说过会保护我。所以,我不会离开,永远不会离开。”

片刻的停顿,桥下的水也平静得失去了流动的声音。终于,米罗伸出另一只手,扣住卡妙的肩,迷乱的夺取了他的唇。他是黑暗中的沼泽,心中虽存在着异样的温暖,却不能传递给别人,只能拉着陷进去的人沦陷,堕落。他不想毁了卡妙。可是没想到的是那个人却执意走进这片沼泽,并信誓旦旦的告诉他,永远不会离开。总有一天,那个单纯的家伙会后悔的吧?他,米罗,不相信永远。从昨夜开始,卡妙就知道自己是借着形体存在的一个灵魂,是一场畸恋中的替代品。明明应该把那些事埋进记忆。然后上帝归于上帝,撒旦归于撒旦,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可是他不想离开,如果守着他是种罪,那么他心甘情愿等待着神的处罚。不会离开,这句话,他要他永远记住。


传说,在叹息桥接吻的情侣就能天长地久,永不分离。卡妙相信传说。可是他知道这个传说中的结局对于他们两个不会实现。他们不会成为情侣。他想要保护的人,不是他

 

Chapter3

(A)

卡妙仰着脸,他看到墙角有一张不大的蜘蛛网,上面粘着一只苍蝇,样子有点让他恶心。那个导师还在用干巴巴的声音喋喋不休的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而他仍处在米罗温暖的怀抱中。他和米罗失踪了整个晚上,返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四点多种。当米罗抱着他出现在学校的大门口时,镁光灯刺疼了他们的眼睛。真是群奇怪的家伙,难道他们就为了这么无聊的事情在这里等了一整夜吗?卡妙那样想着。下一刻,他看到导师在一个同样挂着相机的人的带领下急急忙忙的赶来。“他的腿被我压麻了。”在脸色发青的导师让米罗把卡妙放下来的时候,他给出了这样一个让人误会的解释。他不愿意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尤其是对不喜欢的人。而对于卡妙,怎样的解释都无所谓了,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将会陷入比此时更难面对的境地,那是他自己选择的。“你们!跟我来!”气急败坏的老师终于恢复了思考和语言功能。

“在我的班级里竟然出现这样的丑闻,我觉得非常的遗憾。”导师的声音始终是干巴巴的,“你们应该很明白,同性的恋情根本不可能被社会接纳的。况且,像你们这样刚刚认识了几天,居然做出这么大胆的事情,更是应该遭到谴责。”显然,米罗的话让他误会得很深。“为自己的名誉和未来考虑一下,你们以后都应当是很有前途的小伙子。难道想要顶着变态的帽子走完一辈子吗?”米罗的脸正对着导师,眼睛却似乎看向很遥远的地方,眼神很复杂。“那些照片我可以让他们不刊登出来,但是你们必须答应以后不可以在一起,座位和房间我都会重新调整。”“不要!”卡妙突然把目光从蜘蛛网上收了回来,“导师,请不要。”导师的眼神犀利起来,从他们走进这间屋子,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卡妙同学,我想你更需要好好的思考一下,你刚转到这里不到一个星期就出了这么多事情,这是很难让别人不产生对你的误会。”卡妙瞪大眼睛,他很清楚导师的意思。他觉得自己应当辩解,但是头脑却是空白的。米罗看了他一眼,唇角又勾起了优雅的笑容;“对不起,导师。一见钟情的人是我。” 卡妙觉得迷惑,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放我下来吧,我可以站着。”轻声的要求,这是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话,他知道米罗肯定没有力气了。米罗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小心的放开了手,等他站稳后扶住他的手臂。“导师,我们第一天见面的情形你应该看到了,一见钟情的人是我。”米罗重复着刚才的话。导师的脸抽搐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米罗,请你不要头脑发热,仔细的考虑一下。”“导师,请问我们是不是可以申请走读?”米罗没有顺着他的话题。导师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米罗说得没有错,这所大学中,并没有规定学生一定要住宿,而且班上的确有不少走读生。“我们今天就会搬出宿舍,手续我会争取在放学前办好。”扔下一个无辜的笑容,米罗扶着其实早已可以行走的卡妙向门口走去。“我想,我应该找你们的父母谈一谈。”那是一种警告的语气,一个无计可施的导师所能想到的最后威胁。卡妙停了停,没有回头。米罗却转过脸,脸上带着冰冷的笑容,导师感到了难以形容的压迫感,从他的眼睛里。“是事上,我也很久没有机会见我父亲了。导师。”


“这是从前全家生活在意大利的时候,我父亲买下的房子,但是回到希腊后没有人住了。”卡妙听着米罗的介绍,环视着这所房子。虽然空闲着,但看得出一直有人打扫,它很干净。“为什么要那样对导师说呢?”混乱的一整天,终于找到机会问他这个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其实你根本就不喜欢我。”“想喝点什么吗?啤酒还是汽水?”米罗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向冰箱中摆放他们刚买的食物。“为什么?”卡妙固执的坚持着。他看到米罗的手静止住悬在半空。回转过头,冰箱散出的冷气浮在他脸上,整张脸显得没有温度:“那你又为什么不去解释?一声不吭的听着他强加给你的罪名?”他站起身,走到卡妙面前,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说那种永远不会离开的话?”他们两个人的身高差不多,可是卡妙却可以明显的感觉到从米罗身上传来的压迫感。“我只是很想陪在你身边。”,没有回避他逼视的目光,“因为我感觉到,你很寂寞。”第二次,米罗的手狠狠的捏住了他的下巴:“寂寞?别让我感到好笑了,做出那副很了解我的表情。我们认识的时间,到现在还可以用小时来计算。”卡妙没有挣脱,仍直视着他的眼睛:“不管你怎么说,我永远不会离开。”类似疯狂的笑声,脸上却没有笑的意味:“我可以理解为这是你的告白吗?”粗野的笑声嘎然止住,“别对我说永远,相爱的人也不能永远在一起,你凭什么对我说永远?”“如果我说我喜欢上你呢?”卡妙的声音平和而冷静,米罗怔怔的看了他一会儿:“收起你的怜悯。”没有笑容,没有温柔,没有感情,初识时的一切突然消失得没有了痕迹,“你今天已经看到了,除了让你陷入更大的尴尬,我什么也不可能给你,忘了你对我那可笑的承诺,也许,还有我对你的。”
松开捏着下巴的手,想要转身,却被卡妙猛地拉住,一片冰柔覆上自己的唇。他觉得自己应该把他推开,可是攒起的拳却怎样也不肯做出那样的动作。终于,慢慢的舒展开握紧的手,揽住面前的人,投入了这个吻中。保护,这是他对这个人的承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无能,只有离开是保护的唯一方式,可他连这一点都无法做到。

“对不起,也许,我不能爱你。”缠绵结束的瞬间,米罗的喉咙中纠葛出的声音。“对不起,也许,我还是想要爱你。”那是卡妙坚定的回应。他又听到了自己身体里,破碎的声音


(B)

照片没有刊登,父母没有出现,甚至连那个干巴巴的导师也出人意料的没有再找过他们的麻烦,卡妙觉得一切顺利得太不真实了。这样的宁静反而会让人怀疑隐在背后的暗涌。平淡的生活一天天的重复,他早已能够自如的对待各色的眼神。米罗说过他会保护他,但他从没说过他爱他。这是他能够坦然的理由。两个人都不曾再提起叹息桥的那个夜晚,随着风的呼吸和这座城的颠簸,瞬间的回忆早已长眠,越睡越深。伴着新年历的翻开,卡妙自己都开始相信,那一刻的暧昧只是一场温暖的梦。梦,如此而已。

“今天学校有演出。”米罗淡淡的笑容很清澈,“想来看吗?”“你想我去看吗?”卡妙停下手中的作业,正对上一双笑眼。“你从来不会看完一场完整的演出。”很模糊的回答。“我本来就不喜欢看时装表演。”虽然不喜欢却还是去了,只是想看你一个人的表演。这样的道理,你不懂吗?“那就算了。”米罗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暗淡的光在卡妙的脸上一闪而过,刚要再开口时,却看到米罗的脸突然近在咫尺:“不过,我想要你去。”
诡谧的光若明若暗,张扬的长发慵懒的垂在腰间,紧绷的黑色皮衣包裹突显着米罗的身体,他似乎是天生的模特儿。敞开的上衣,赤裸的胸口画着猩红色的蝎子彩绘。台下不时传来的女人的叫声,无疑是对他野性的肯定。这样的时刻,只有一个人看得出他眼神中的悲哀,他难以逃脱,无时不在的疼痛。“就像经常笑的人也许有种可能是心中有很多难过事情,可是因为时间的关系,已经流不出泪来,除了笑,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宣泄感情。”每当面对着米罗的笑容,这句话就会浮上水面,再重重的沉下去,让心口渗出血来。当他的全部注意都投注在台上的人身上时,他不知道,就在不远的地方,有人正盯着他看。无声的手捂上他的脸,一股强大的力量迫使他不得不离开座位。他原本就很安静的坐在没有人的最后一排,这一系列的变故很突然。没有人注意到卡妙的消失,就像没有人注意到米罗脸上突然扫过的阴影。一切,只是瞬间的事情。
“你?”当卡妙被那个拼命拽着他的人松开并看清他的脸时,才终于从绑架这样荒谬的可能中挣脱,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那个人的声音雄厚,有力:“你和那个走猫步的是真的吗?”片刻的沉默。“不是。”卡妙放佛觉得有腥甜的血味儿冲击着他的胸口。“那为什么连圣诞节都没有回家?”那个人听起来很没有耐心。“我已经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了,想留在学校里温习功课。”事实是米罗决定留在意大利过圣诞节,而他,不能将他一个人扔下。“笨蛋,你以为你的导师没有向家里汇报你转到这个学校后的情况吗?”仿佛咆哮的巨狮,一种与米罗不同的压迫感,“刚转到这里的时候就闹出了那么多的事情。你们都是男人!而你,你竟然在和那个人同居!”卡妙不喜欢这样的说法,却又无法反驳什么,同居的意思是不是可以表示居住在同一所房子里,过着两个世界的生活呢?“想想你的父母,你难道希望他们因为你的原因在家族里抬不起头吗?”卡妙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是为什么会抬不起头呢?他和米罗是两条平行线,即使向着相同的方向,中间也有一条鸿沟是他们永远难以逾越,他只能站在河的对岸陪着他,中间没有摆渡的船。“如果你们真的觉得我是耻辱的话,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出现呢?”对于不善言辞的卡妙,这样的语气显然可以理解为愤怒,“为什么不在我两次选择留在意大利的长假中把我带回去呢?”“这三个月里,你的父亲一直在给你物色优秀的大学。”那个人的声音中有莫名其妙的激动,“而现在,我是来给你办转学手续的。”
“想要转学的话,你们经过他本人的同意了吗?”磁性的嗓音,张扬的长发,敞开的上衣,脸上的彩妆还没有洗掉。那个人看得有些呆住了,这个叫米罗的人比刚才在台上看起来更有魅力。“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但我想,类似转学这样的事情,总该征求过卡妙的意见,不是吗?”米罗的笑容像是某种媚香,让人陷进去,头脑发晕。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不动声色的挡在了卡妙和那个人的中间:“我想卡妙不会同意你们的自作主张吧?”那个人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咄咄逼人,在面对着米罗的时候。

“米罗,我想我会和他一起回法国去。”打破那一瞬的宁静的,是卡妙的声音,轻却坚定。米罗的笑僵直在脸上,转过头,盯着卡妙的眼睛,现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卡妙低下头,不肯直视那目光:“刚才忘了介绍,这是我堂兄,艾奥里亚。”米罗迅速的调整了面部的表情,很优雅的露出微笑。骗人的,什么永远不离开,果然是骗人的。他发现,原来一颗死去了多年的心也会疼痛

 

Chapter4

(A)

“这是你的决定吗?”昏暗的屋子,两个人都没有开灯的打算。卡妙很诧异,即使面对厌恶的人也能面带微笑的米罗竟然会不容置疑的拒绝让艾奥里亚暂住。“是。”干净的回答。米罗忽然开始笑起来,越来越难以克制,终于发出疯狂的笑声。“你,你怎么了?”卡妙觉得这样的米罗陌生而恐怖,尽管他也许从来没有熟悉过他。“你的同情心不过如此嘛。”笑声嘎然停止,“我还以为你会在威尼斯浪费更多的时间。”那样的诺言,果然是冲动的恻隐,而一切的冲动和恻隐都会有结束的一天。“你,你说什么?”卡妙瞪大眼睛,自己陪他走过的这三个月,对他来说都是同情的产物吗?“没什么。”不成形的笑,“终于无法接受你的爱人是同性这样的现实了吗?还是终于觉悟到了会让家族蒙羞?”爱人?这样好听的称呼能用于他们之间吗?一个常情的男人和一个替代品。“谁是我的爱人?”卡妙的脸上现出寞落的笑容:“你会称呼一个不可能爱上你的人为爱人吗?”

很简单的问题,却令米罗慌张起来,没错,自己不是他的爱人。“那你那种可笑的承诺呢?说什么永远不会离开的话?”强撑起嘲讽的微笑,“你不准备继续下去,看看这种不切实际的承诺的结果吗?”这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他,米罗有一个破碎的魂灵,是一堆破碎的水晶,散布在荒野的枯草中,只敢偷偷地发散出残缺的柔情来。藏在尖刻的话语中的,明明就是想要他留下的请求。可他说不出口。“走过,已经看到了结果。这三个月,我想得很清楚,自己不该是一个死去的人的替身。”卡妙仰起头,“而且,是你让我忘记那承诺。还有你的”就在这所房子里,他捏着他的下巴告诉他,让他忘了那一切,让他离开他。他不是不爱他吗?他不是当他是替身吗?他有什么资格让他留下?“我终于知道,你是真的不能爱我。”卡妙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重新睁开,“可我的想法也不曾改变。我还是想要爱你。”在米罗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转身离开。米罗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外面原本柔和的月光竟然变得犀利起来,像是直透过胸口,刺穿他的心脏。刚刚有些血液流入的心又开始燃烧,灼痛。窗的倒影里,他看到自己的身上还穿着演出的衣服。

早上,米罗隔着房门告诉卡妙,他有些不舒服,不想去学校了。卡妙当然不知道, 此刻的米罗正坐在地上,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身上穿的仍旧是昨晚的黑色演出服。“要我留下照顾你吗?”住在一起三个月都没见过米罗生病,现在又不肯开门,是病得不能下床了吗?卡妙很着急。“不用,我想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就会没事。”因为醒来时就会发现,没有卡妙,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场梦。发现他就要过二十岁的生日了。发现原来一切都没有开始过。

“米罗生病了?”加隆的脸上现出夸张的笑容:“他是那种即使冬天只穿短裤也不会生病的人,而且昨天还好好的。他要逃课,竟然也开始用这么可笑的理由了?”卡妙没有吭声,的确,昨天晚上他还很有力气的和自己争论,为什么会突然病了呢?加隆坐在米罗的座位上,嘴里叼着圆珠笔:“不过他以前即使逃课也是绝不会随便编个借口的。”卡妙觉得有点儿冷,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没回答加隆的话。

“今天,有两件事情要向大家宣布。”那个干巴巴的老师清了清嗓子,其实那也并不能使他的声音听起来更透彻。“第一件事是,今天米罗同学身体不舒服,没有来上学。”卡妙听到周围的嘘吁声,身体变得更加冷。“这个老变态是不是有毛病啊?”加隆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重重的把笔砸在桌子上,“竟然这么煞有介事。”卡妙苍白的笑了笑,平静的迎接着那些无聊者的审视。“第二件事是,”导师对讲台下各种情绪都视而不见,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卡妙同学即将离开我们的学校,今天是他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今晚,他将回到法国。”短暂的安静后爆发的是不可压制的喧哗。卡妙躲开加隆的目光,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导师要提到米罗请假的事情。这样的中伤造成的反应,真的就那么满足他变态的看客心理吗?卡妙觉得头脑膨胀,为什么不留在家里照顾米罗?忍耐。安静。爆发。终于,他迎着导师的目光“腾”的站了起来。周围的聒噪平息下来,他们等待着一场好戏的上演。

卡妙直直的盯着导师,没有出声。之后,向门口走去。他觉得身上越来越冷,脚像是踏着棉花行走。走出这个门,回到有米罗的那个地方,他就不用再面对眼前的这些人。还有几步,只要走出这个门。眼前逐渐模糊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在不可制止的后倾。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一只手拦住了即将砸下去的头。“这么容易晕倒,果然不像个男人。”那是他失去意识前最后听到的话,他认得那个声音,那是他所厌恶的人的声音。迪斯

(B)

软的床铺,白的床单。卡妙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米罗的家里,加隆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没有看到这所房子的主人,远远站在门口的竟然是迪斯。“别动,你在发高烧。”加隆拦住正准备坐起来的卡妙,“真搞不懂你们,没有病的称病不肯上学,有病的满不在乎的往学校跑。”“原来米罗没有生病……怎么没看到他?”喉咙有点干涩,嗓子很疼。“他送医生回去了。我们到这里的时候米罗不在家,门是用你的钥匙打开的。他回来看到你躺在床上没有知觉,那脸色变得像是真的生病了一样。”卡妙闭上眼睛,觉得很累。“为什么突然决定走?”加隆的表情茫然,“你们不是一直都不在乎别人说什么的吗?”卡妙没有回答,加隆不会明白的。“卡妙,你这样做会对他造成很大的伤害。一直以来,我都在试图让米罗从那段持续了十几年的回忆中走出来。可是我做不到。他并不爱人,也不准别人爱他。也许你觉得他的十一年都被记忆填满,可是一个死去的人是不可能给他更多的。所以,他有十一年的空白。” 加隆的脸上浮上少有的认真;“但现在你走了进去。我相信你能治愈他,从看见你的那天就一直这样想。”卡妙睁开眼睛,正对上加隆清澈的目光。“不是,虽然很想,但我从来没有走进去过。因为相貌的原因,我只是一直承受着他十一年无处表达的感情的工具。”卡妙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声音,机械陌生的腔调,一点点的把他沉积的痛苦掏空。

“你真是一点儿也不像个男人。这种女人才会有的丰富的想象力。”被两个人遗忘在门口的迪斯终于开腔了,卡妙很奇怪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那个花花公子,以前追他的女人很多,也有不少成年的男人想打他的主意,可是你认识他以后,见过他和那些人来往吗?”卡妙诚实的摇摇头。“你要是这么就走了,我还真是为那些酒吧里的女人感到悲哀,那才是真正的替身。”迪斯哼笑了一声,摸了摸鼻子:“不过当然,这样的事情根本和我无关,我只是觉得那个男人都看得上的花花公子认真的样子更像个笨蛋而已。”自从转学的第一天发生了冲突,卡妙没有再和他说过话,对他没有丝毫的了解。米罗总是小心翼翼的避免让他们接触,看得出,他对那件事还耿耿于怀。“我回学校了,这种发情的公兽呆的地方真让人恶心。”迪斯耸耸肩,转过身去开门,在手碰到门瞬间,卡妙听到他对自己说:“考虑一下不要离开。”“……迪斯?”卡妙想说些什么,可是声音涩涩的。“不要以为我是关心他,我的关心没有泛滥的随便用在一个傻瓜身上。”迪斯掉转头,“虽然他是我唯一的表弟

“你,你干嘛像鬼一样一声不吭的站在门口啊?”迪斯刚拉开门,便看见米罗站在门外,垂着头,头发有些凌乱,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上架着烟。“米罗?”加隆显然也吃了一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米罗在烟后面绽开一个笑容:“一会儿而已,刚要开门。”可是从他手上快燃尽的烟便看得出来,他在说一个太容易被戳穿的谎。“你回来就好了,我可不想把出席纪录变得和你一样。”加隆站起身,“而且护理病人这类的事,我连撒加的十分之一都不如。”把烟掐灭:“交给我吧。”米罗的话似乎是对加隆说的 ,却向迪斯绽开一个复杂的笑容。

“病得这么厉害,为什么非要去上学。”米罗看着两个人离开,重新回到房间,关上门,“难道是舍不得这里的学校生活?”卡妙摇摇头:“我不知道自己病了。”米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时候的飞机?”这是他们不得不正视的话题。“晚上七点。”米罗看看表,折腾到现在已经十二点多了。“你信上帝吗?”卡妙觉得他的问题有些突兀,但还是老实的摇摇头:“我没有宗教信仰。”“我也不信。”米罗的声音很低沉,并且听起来犹豫:“我想,神并不万能,他不是什么都能做到,比如他不能给一个绝望了的人更多的感情去爱人。他也不能让每一个人的承诺兑现。可是……”“米罗……”卡妙打断了他的话。既然已经决定离开,至少留个完整的告别好吗?不要再有这样的伤害,这个话题,结束吧。“可以不要说这些吗?我想睡一会儿。”米罗顿了顿,换上温柔的笑容,就像他微笑着介绍自己的名字时一样的温柔。“好吧,醒来就会觉得舒服了。”

看着卡妙逐渐睡熟的脸,一个棱角分明的缎面盒子安静的躺在口袋里,米罗感觉到从掌心传来的刺痛。一个已经错过,一个即将离开。错过的永远成为了记忆,离开的是不是也要风化成尘埃?慢慢蠕动的唇型,没有声音。我想要你别走。这是怎样也难以说出的请求。

机场中,米罗没有出现。送行的人只有三个,加隆,撒加,迪斯。显然,卡妙在威尼斯没有多少朋友。“那家伙编造的借口越来越像没有大脑的小孩子了。”迪斯冷着脸,“谁会相信他突然有什么重要的约会这种说法。”撒加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眼神却是制止的。“这是米罗给你的。”加隆伸出手,托着一个绸面的小盒子,“他让我告诉你,他以为神并不万能,但这好像错了,神也许真的能创造奇迹,所以,他想要相信上帝。”卡妙接过盒子,没有打开,紧紧的攥在手里,感觉着手心传来的疼痛。这是他今天白天想要对自己说的话吗?为什么自己要打断?旁边的艾奥里亚有些不耐烦,在他看来,这些男人都是一群疯子,越早离开越好。“马上要登机了。”听着艾奥里亚的催促,卡妙知道,一切,已经不能回头:“替我告诉他抽烟对身体不好,还有,祝他幸福。”固执的不肯回头,很坚定的向入口走去,这个地方,他也许会永远的离开。再见,漂泊的城市。再见,让人心疼的男人。

没有倾斜的街角,没有颓然的拥抱。一月的威尼斯,飞机平静割破天的皮肤,划出白色的痕迹,那是它的泪痕。此时,没人看到,最远的柱子后面,一个长发的男人一声不吭地吸着烟。低头,长长的头发覆住他的脸。被遮盖的脸,也许没有笑容。“我想要你别走。”一句不可能送到的呢喃,羼和着晶莹的液体从唇边走过。他问自己,这是久违的眼泪吗?

相识,离开,都是极短暂的事情,短到像是一根针刺进心脏的时间。之后留下的,却是难以挣脱的疼痛。

这一天,离卡妙二十一岁生日还有十天

 

Chapter5

失去了一切的联系,任何可以证明这个人存在的痕迹都已经消失。没有人知道这两个人曾有过的承诺,包括时间。时间也不知道这个关于永远的承诺,所以它没有停下来,让那个身在法国的男人回到这里兑现自己的诺言。每一个醒来的早晨,米罗都会问自己,又做了这样奇怪的梦吗?太过真实的梦境,让自己都有些相信梦中的邂逅,尽管看不到相遇的那个人。那是个真真切切的梦,他甚至还记得,今天是他的生日。
叹息桥上,宝石蓝的长发顺着栏杆垂下,指尖跳动的火光显得孤单。米罗仰着头,他很想知道,天上的星星,哪个是水瓶座。他生日的那天,有一个人曾在这里陪了他一夜,可是这个人生日的时候,相见已经成了奢侈的念头。“生日快乐,卡妙。”闭上眼,有风打在脸上。这里的风和法国是一样的吗?他想。手机的铃声打断了他的遐想,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你好,哪位?”电话的另一端没有声音。过了很久,熟悉的声音响起,被思念了千遍的嗓音突然撞击着耳膜:“你要来接我吗?” 他怀疑这是种幸福的幻觉,忙冲口而出:“卡妙吗?你在哪儿?”又是一阵安静,米罗听到卡妙清晰的声音:“威尼斯的飞机场。”
在那个曾让米罗第二次感到失去的绝望的地方,他看到卡妙就站在那儿。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纯白的风衣裹在他的身上,脸色苍白,身形单薄。“你回来了吗?”米罗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卡妙没有回答。长久的宁静又让米罗有些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梦境。过了很长时间,他终于想到了自己该有的反应,疾走到卡妙的面前,伸手揽他入怀。真实的触感,这不是梦。“为什么不肯亲口告诉我?为什么要加隆传话?为什么不来送我?”伏在他的臂弯里,卡妙觉得自己的声音很无力。米罗慢慢松开之前环住的手臂,用一个猛烈的吻回答了他所有的问题。因为他背弃了那个承诺,因为他离开他,那是他积蓄了整整十天的惩罚。民风保守的威尼斯城,两个相互拥吻的男人引来的只有人们或是厌恶或是好奇的侧目,可是这都已经不重要,这一瞬间,他们就是彼此的世界。
“飞机还没起飞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后悔这样的决定,我曾经答应不会离开。”坐在告别了十天的房间里,他觉得自己距离这里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远。米罗盯着他的脸,现在,他可以完全肯定一件事,他喜欢上了这个清澈的人。他们只是很平静的在一起生活了三个月,白水一样的日子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可是他会让他心疼。他盯着他的眼睛告诉他不会离开的时候,他颤抖着吻他的时候,他说要和艾奥里亚一起回法国的时候,他昏迷不醒的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的背影被湮没在机场的人群中的时候。一次次的疼痛,终于让他相信,爱是不可理喻事情,没有任何征兆的,他爱上了他。不是因为他的这张脸孔,不是因为活在他后面的另一个人。“你还会离开吗?”米罗知道自己此时的笑容一定虚弱而显得可笑。“你想我离开吗?”这是卡妙惯用的问句。米罗没有回答,如果当初肯开口,是不是就没有了这些天的分离呢?“对了,生日快乐。”像是忽然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米罗觉得自己也许在逃避。“谢谢……如果我也相信有上帝的话,他会让你会爱上我吗?”卡妙从衣领中翻出一条挂链,上面坠着水晶的十字架。剔透的水晶有冰冷的光泽。那就是离开那天,米罗送给他的盒子里装的东西,是在他去上学的时候跑出去买的。“他会让你爱上我而不是我的脸吗?”
米罗的手指间,烟灰马上要落下来。他把烟按灭,站起身,走到卡妙的身边。“我想,他会。”他垂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颊,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一个残缺的灵魂,你愿意要吗?”“水晶即便破碎也能折得出阳光的色彩,只要不拒绝阳光的拥抱。不是吗?”伸手抚上他的脸,这是一个满是伤痕,让人心疼的人。这是他爱的人。“我把心禁锢扼死在了十岁那年的秋天,不肯回到生活。整日在等待,找寻,失望中驻足。可是上天突然让你闯了进来,赐予你相貌作为钥匙,你走进去,把我拉了出来。每个人也许都在找寻他们所要保护的人,而我终于明白,我的保护不可能给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因为没有开灯,卡妙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他能感觉到他幽幽的眼睛,像是要透过自己的身体,抚摸被他刺痛了多次的心。那样的目光让人难以承受,让人心疼,他闭上眼睛,抱住米罗,手臂有些颤抖:“不再是替身吗?”“也许我们都错了,从来都不是。”湿热的吹在卡妙的耳边,“所以,我要你别再离开。”“假如我不得不走,不得不对自己的诺言食言呢?”卡妙希望这样的假如不会发生,可是正如米罗所说,谁对谁可以说永远呢?“没了你,我宁愿灭了自己的身形,化作灰,撒进汪洋,随水四处漂流,所到的地方都有我的痕迹,整个世界遍布我的灵魂去找寻你。”这是盘旋在米罗心中十一年的话,他曾想说却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他的这句话在等待真正的听众,就像他在等待真正要保护的人。这是上天给他的幸福,哪怕只有此刻,他不会放手。“会后悔爱上我吗?我可以要你吗?”卡妙觉得米罗的声音显得哽咽。“如果这世上有一件事可以是永远,我永远不会后悔爱上你,并决定把自己交给你。”

米罗能感觉出,卡妙很紧张。紧闭的眼睛,蜷缩的手指,这是从没体验过的疼痛。“不要怕。”耳边的呢喃,让卡妙逐渐放松下来。有过这样的疼痛是不是就会把他记住,即使日后分别也不会忘记?就像在心上留下他的记号,虽然会疼,却永远不会消失?

一夜的沉醉让米罗在疲惫中睡去,卡妙感觉着他的呼吸,窝在他怀里听着他规律强壮的心跳。米罗的脸在这个角度看去更加的陌生。三个月中,每天都会有的注视,可是,此刻是不同的。他是真的希望承诺给他一生。神真的会帮助他们吗?爱上他,便注定犯下灭伦的罪,一份普通的恋情要背负的却是全社会的桎梏。可是他不会后悔。“对不起,迦尼。”呓语,扫却了卡妙全身的疲惫和酸疼。他又听见了那个名字。他这次回来就是一场赌,他想和他一起走下去。可是他也许真的难以从那段感情中自拔?还是他真的只是活在回忆中的人呢?明明说过不是替身,那这句话又算什么?一个偷情的男人觉得自己对不起家中的妻子,他想到一个可笑的比喻,可是根本笑不出。他不会要求他,只要他说不爱。可是他的回答不是不爱,那么,他无法接受一个死去的人在他爱人的心目中比自己更重。卡妙望着米罗熟睡是不设防的表情,小心的吻了吻刚游走过自己皮肤的唇,搬开他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穿好衣服。最后看了看他所爱的这个男人,看了看这个承载了他全部心痛的地方,推开门,再一次,他选择了的离开。

米罗,你真的愿意相信上帝是万能的吗?他能让时光倒转吗?他能让你最爱的人是我吗?有来世,请先爱我,好吗?

十二点的钟声打过,2月7日,结束了。

 

Chapter6


急促的敲门声惊扰了米罗的睡梦,伸手向身边揽去,空空如也的床上没有卡妙的踪迹。看看表,才6点多。“竟然做这种梦。”他自嘲的笑了笑,抓起睡衣准备披上。手停住,大脑已经不知道该作出怎样的命令。这张床上,明明就留着迷乱的痕迹,这不是梦。可是卡妙在哪儿?虽然住了三个月,却还是不熟悉这里,他从来不会无缘无故这么早的一个人跑出去。门外的人仍然在拼命的砸着门。米罗停止思考,穿上衣服,去开门。
门外一共有四个人,撒加,加隆,艾奥里亚,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很清秀,金色的长发倾斜在腰间,像是在哪里见过。米罗觉得很混乱,这样的组合是在是太怪异了,他无论如何也难以将这几个人联系在一起。“你这个变态,卡妙呢?”艾奥里亚不由分说的抓起米罗的衣领:“你把他藏到哪儿了?”陌生的年轻人忙把艾奥里亚拉开,目光却投向米罗,很凌厉的眼神,声音是冷冰冰的:“为什么你不能放了他?”米罗觉得像是在一场梦中,而且是他完全不知所以的梦。“米罗,昨天晚上卡妙回来过吗?”撒加的声音总是容易让人安静下来,“他突然在生日宴会上消失了,房间里留下的纸条说要回到威尼斯来,让家里人原谅之类的话。”原来昨晚的一切不是梦,那都是真的。米罗没有回答他们任何人,转身回到屋里,在各个房间里呼唤着卡妙的名字。可是,没有回答。四个人也跟着走了进来。“米罗?”加隆试图让他轻松点,可是突然被他一把抓住。“你们一早闯到这里来,有没有谁可以给我解释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你还认得我吗?”年轻人走上前一步。米罗仔细的打量了他一番,的确看起来很眼熟,可是他觉得并没见过他。“一点都辨认不出十一年前的面貌了吗?我叫沙加。”年轻人的脸上始终没有笑容,“米罗哥哥。”米罗的抽搐起来,沙加。他终于从记忆中沉淀出了这个人。十一年前,他只有四岁,面貌还没有成型,所以只是觉得眼熟,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起。他是那个人的弟弟。他觉得更加凌乱了,这一定是梦,一场荒诞的梦,眼前的几个人怎么也无法找到联系的纽带,这样的事,只能是在梦里。“那你是用了多久认出我哥哥的呢?”沙加给人的压迫感比艾奥里亚的怒吼更让人难以低档:“你用了多久发现,卡妙就是已经死去了的迦尼呢?”
米罗睁大眼睛,头脑再一次停止了思考。过了很久,他终于爆发出笑声:“谎言和玩笑,请至少能让人相信,行吗?”“我没有说谎也没有和你开玩笑。”沙加依旧很平静,“只是他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人的记忆怎么可能说消失就消失?”米罗停止了笑:“如果人类真的可以主宰自己记忆的得失,你以为我会这么痛苦的活了11年吗?”“你走后,他每天都会爬上家门口的那棵树,说是在棵树上就可以看到意大利,每一天都会重复好几次。终于有一天他从上面摔了下来,伤到了头,差一点连命都没了。”一段痛苦的回忆,沙加竟然可以用平静的语气,简单的叙述一带而过。米罗终于想起,在他离开的那天,他们的对话。“等我,只有一年。”“意大利在哪儿?”“很远的地方。”“有多远?”“不知道。”“如果我爬上家门口的那棵树,是不是就能看到意大利了?”“也许吧。”……是这样吗?不是的了急症吗?少年的无知,原来是他害了他吗?“很多医生都说没有希望了,因为伤到头。”沙加继续着刚才的叙述,“父母将他送回法国也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可是他活了下来。没有了记忆,没有了语言,思维也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医生说也许会影响到他的头脑和智商,可是值得庆幸的是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米罗觉得自己像是在听一个可笑而荒唐的故事,但仍是想听到结局。“他的一切记忆都是家人给的。关于你,关于希腊,都不存在。父母难以想象如果你一直呆在意大利不回希腊,而他又想起了这一切,会不会有更可怕的举动。所以全家回到法国,所以编造他的死亡,所以有了卡妙。”沙加的讲述非常简单,一切的跌宕都被带过,简单到让人难以相信,他和故事的主人公留着相同的血液,这是个太过冷静的人,“我们不想再一次失去他。”唯一一句听得出温暖的话。“沙加,不要再和他讲下去。”艾奥里亚烦躁了起来::“什么喜欢威尼斯这座城市,当初你们怎么能听任他,把他送到意大利来?如果我早知道这些事,一定会制止叔叔的。”
米罗似乎完全置身于争吵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卡妙出现前,他等了那个人十一年。当他好不容易发现自己并没有完全丧失爱人的能力,发现自己可以再一次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一群人跑来,乱哄哄的在他耳边说,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他觉得这是个比百年孤独和天方夜谭更离奇的故事,但是他找不到不相信的理由。安静的点上一支烟,只有从指尖传来的温暖才能让他确认这件事的真实性。他不相信上帝,可是现在,他是不是可以说,神真的可以创造奇迹?
“昨天他来过。”米罗终于开口了:“而且我得到了他。”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连艾奥里亚也停止了叫嚷,可是随后而来的就是更大的呼啸:“你这个混蛋,你竟然敢对他做那种事?你们都是男人!”“我说,让9岁的迦尼永远沉睡在我的记忆里吧,我曾那么迫切的想保护他。可我也许一直都弄错了。我的爱应该全部留给我身边的这个人,这也许才是我想保护,想把一生交给他的人。而对于错过的记忆,我只能说对不起,而不可以溺死在里面。”米罗没有理会咆哮中的艾奥里亚。他的脸上有悲哀的笑容,这谁都看得见,而第一个丛他的微笑中看到苦涩的那个人,不见了。艾奥里亚渐渐松开紧抓住的衣领。“可是,我是个残废的人。曾经,我没有能力去爱。现在,我把好不容易找到的爱人,丢了。”
面对这样的米罗,别人已经不能再说什么,包括沙加。两个分别了十一年的人重逢在一个没有约定好的城市,而且重新开始了一场感情,也许神真的希望看到他们幸福。可是,谁能为这一次的分别作出保证?谁能让他们的心不再漂泊下去?是不是他们的爱早就注定了是找寻与等待?神,真的可以相信吗?
“有些人活着就是要去找寻他所要保护的人。那是他的共同体,是他投宿在另一个躯体中的灵魂。他会为那个人心疼。”米罗熄灭了手中的烟,目光很空明,这样的话加隆曾听他说过一次:“如果那个人消失了,他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找他,不会停下来。我爱他,所以我想相信奇迹。”

四年对于很多人来说,可以是幸福的瞬间,也许看着出生的子女慢慢长大。而对于米罗来说,这只是不知什么时候结束的找寻中的一程。漫无目的的找寻不会有结果,所以,在他的国家里,他等他回来。
“米罗,你确定要拒绝今天的演出吗?”加隆的语气中并没有惋惜,听得出,他巴不得他不要去。“因为我也会觉得累。”米罗抽了一口烟。“真不明白为什么你甘愿和那个看上去不男不女的设计师合作。”加隆瞥了他一眼,“说实话,我觉得他有点变态。”米罗把手中的烟向桌上的烟灰缸里弹了弹:“时装界本来不就是个变态的世界吗?尤其是在巴黎。”“真搞不懂你干嘛非要跑到巴黎来当什么见鬼的模特。”加隆耸耸肩,四年的时光并没有改变他满不在乎的眼神。“你还不是一样非要跑到巴黎来给我这个见鬼的模特当经纪人?”米罗眯起眼睛,吐出一口烟,这几年,他的烟抽得越来越凶,几乎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早晚有一天你会死于肺癌。”加隆并不喜欢别人抽烟,也许只有米罗是个例外。但他还是有些受不了米罗那种专注的表情,干脆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沙发的靠背上。
“你觉得……真的没有错吗?”米罗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加隆。“看你走了这么多年,找了这么多年,当然觉得没有错。事实怎么,你该问自己。”加隆真的和撒加不同,换作撒加,他会很温柔的告诉他没错,让他坚持下去。“假如他是女人,你还会迟疑吗?”加隆睁开眼睛,声音有些空洞:“别傻了,其实你早就有了答案,干嘛非要让别人肯定?”米罗熄灭了手中的烟,又拿出一只点上:“加隆,我想我可能已经开始老了。” “25岁开始衰老?”加隆又闭上了眼睛:“我想你是在这个鬼地方呆得太久了。来一次旅行怎么样?”

也许,这颗心已经走过太多的路,所以不再年轻。是不是只有衰老中的心才会连自己坚持了多年的感情都会怀疑呢?

 

Chapter7

(A)

加隆知道米罗小的时候一直住在希腊,但他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国家。他想象中的雅典就是满大街的破庙残垣和用破布裹着身体的人。所以当他走进米罗家,很自然的感到惊愕。
典型的当地建筑,两层楼。加隆觉得自己的存在实在很多余。米罗坐在木质的沙发上,一声不吭的吸着烟,表情很复杂。另一侧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看上去四十来岁的男人,米罗的父亲史昂。他很年轻,也很英俊,根本难以从他的脸上读出确切的年龄,就像人们很难相信他是已经25岁的米罗的父亲。父子两个人始终对峙着,谁也不肯开口。
“我想到院子里面走走。你们不用管我。”加隆站起身,终于无法忍受夹在这两父子之间的尴尬。史昂没有吭声,对于儿子带回来的这个朋友,他是存着敌意的。“不要走远。”米罗又吸了一口烟。
“你准备怎样解释?”史昂看到儿子倔强的,一口一口吸着烟,终于不忍心僵持下去。“你指的是什么?”米罗没有抬头。“关于你一生不吭的跑到法国去当模特。关于你不断闹出来的传闻。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米罗冷笑了一声,熄灭手中的烟,站起身,向落地窗走去。从那里,他可以看到加隆没有目的的在院子里乱走。“你害怕别人知道那个同性恋的模特儿是你儿子?”史昂看到背对着自己的米罗双手插在风衣中,头微微仰起:“我的确爱那个人,很爱。他是个男人。可我始终不赞同同性恋这样的说法。”史昂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你难道也要学‘不是同性恋,只是爱上同性’的说词?”米罗摇摇头:“不是。也许可以换一种说法,或者你会认为是另一种更可笑的借口。我爱的不是他这个人。如果这世界上有灵魂,我想我爱的是栖宿在他体内的灵魂。不是因为他的性别而爱他。我的确对女人提不起兴趣,但是也不会爱除他以外的男人。”史昂觉得他的思想很难以理解,是自己老了,还是儿子的思想与所谓的正常相悖太远呢?“你认为会有人理解你这种可笑的想法吗?”米罗摇摇头,史昂很难猜测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必要。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你在等待和找寻的,其他人永远不会成为你的共同体。两个人的世界,我们就等于了所有人。”“米罗。”史昂站起身向米罗走了过去:“我请你至少为我考虑一下,你是我唯一的儿子……”米罗感到,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他的父亲倒了下去。
史昂的昏倒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一夜的休息让他第二天一早像往常一样早早的醒来。客厅里已经有人坐在那里吸烟。很显然,那是米罗。米罗抽烟的时候不会有笑容,眉头总是紧紧的皱着,很专注,像在品尝美食。那是一个成熟男人的样子,史昂想,他真的不再是孩子了。门外的铃声打破了早晨的安静,米罗站起身,这才看见他的父亲站在身后看他,眼圈是红的。他向他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急促的微笑,去开门了。他并不想单独面对他的父亲。他们之间需要时间来填平沟壑。
门外的人竟然是迪斯,毕业后到现在已经有一年的时间没有见面。诡异的蓝发依然是短的。“回来了,花花公子?”看到久违的表弟,显然他没有表现出该有的激动。米罗的脸上挂着笑容,将他让进门。加隆已经站在楼梯上了。
“看样子你没有多少的变化。”迪斯盯着他打量了一番:“依然是很年轻的笨蛋,虽然你的样子成熟了很多。”米罗从鼻子里面冷冷的哼了一声。迪斯并不会知道,他已经不再年轻。心在等待,寻找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被擦伤,萎缩,衰老。“你准备这样混下去吗?”迪斯接着自己的话:“不想找个女人,有自己的孩子,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米罗向身上摸了摸,烟盒里只剩下两根,他抽出一支烟叼上,点燃。“说说你现在的生活吧,在学校里你不就一直和一个女人走得很近吗?”加隆这时已经从楼梯上走下来,坐在米罗旁边。“是啊。”迪斯的脸上扬起幸福的笑容,“我们一毕业就结婚了。我们的孩子还有六个月就要出生了。”“看到一个新生命诞生,知道他的身上流着自己的血是种幸福。”米罗终于开口了,“可是如果他身上的另一半血液来源于一个你没有丝毫感情的人,这样的幸福,不是成为一种惩罚吗?”“你的意思是,还要继续等那个法国小男人?”迪斯耸耸肩。“你可以认为我固执,认为我自私,认为我变态。不管别人怎么想。爱上他的那天,我便准备好了抛弃家族强施与的使命。”米罗的笑容很模糊,“只要没有见到他,我的等待和找寻就不会停止。”“果然是个不可救药的家伙。”迪斯向口袋里掏去:“这是十二月花的花种,有人让我把它交给你。据说这种花十年才能开一次,并且只为世上最纯洁的爱情盛开。”迪斯递过来一个纸包,里面有几颗种子。
“是谁让你把这个给我的?”米罗觉得这花种上似乎曾沾染过他等待的那个人的气息,当然,只是种感觉而已。“一个和你差不多的笨蛋。”迪斯收回手,端起史昂递上来的咖啡,“明明是十几岁小姑娘才会玩的把戏,真是又肉麻又恶心。”“我要见那个人。”米罗想要相信自己的直觉,就像他想要相信神真的会给他们奇迹。“那家伙不见人的。”迪斯又喝了一口咖啡,“他交给我这个的时候就说过,不想见任何人。”米罗“腾”的站起来,刚想再开口,迪斯却继续说道:“他交给我这个的时候还说过,不要告诉你是他让我送你的。如果我说是我送的你会相信?”米罗觉得有些迷惑,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不肯露面就不要送什么东西。无聊的把戏。我凭什么听他的?我向来不愿意别人要求我。你知道的。所以,我带你去见他。可是,你要有足够强的男人的心。”迪斯把咖啡放在桌上,表情自然安静,带着惯有的腐尸气味。这是种让人不舒服的感觉。

(B)


雪白的床单,雪白的窗帘,连墙都像是新粉刷过的,有些刺眼。这间房的本身就显得苍白,没有力量。床边的铁架上吊着透明的袋子。里面红色的液体正沿着长长的管子流进那条和床单一样颜色的胳膊。枯槁的手臂上,针管被埋进了血管里,很深。米罗知道,这是重病中的人随时更换吊瓶的需要。那个人闭着眼睛,石青色的长发托在枕头上。病态,憔悴,这是从他那张脸上所能读到的全部,而其中,没有生命这个词的痕迹。那个人,分明就是米罗找寻了四年,等待了十五年的人。那个人,分明就是卡妙。
每一天都在幻想重逢的场景,卡妙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在找寻和漂泊?会不会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会一声不响的离开?会不会像四年前一样固执的问他:“你想我别走吗?”千百次的幻想,千百种的可能,但是没有一种是像今天这样站在这里看到他躺在那里,一声不响,胳膊上埋着管子,靠袋子中流淌下来的血维持生命。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米罗攒起拳头,冷静的声音让迪斯和加隆都很怀疑他下一个举动会不会一拳砸碎医院的门。“我们出去说。”迪斯把手指向门外点了点,“要是你不想吵醒你的小情人。”米罗一声不吭的走出门,他觉得支配行动的并不是大脑。头脑在一瞬间死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或是该做什么,只是顺着别人的建议进行着动作。“卡妙他怎么了?”加隆看到米罗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掏出最后一支烟,点上,并不发问。“先生,这里不可以吸烟。”一个声音甜美的护士走过来告诉米罗。米罗茫然的抬头看了她一眼,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熄灭了手中的烟。
“他是三个月前突然跑到希腊来的。可能是在这里并没有认识的朋友,所以才找到我这里。来之前已经确诊为白血病。”迪斯的嗓音有些沙哑,仍然继续说道:“他的病会让他很虚弱,而且免疫力很低,根本是不应该乱跑的。可是他竟然跑到这里来。他说并不是来找米罗的,只是总觉得希腊是他很想来的地方,而且这里是米罗的故乡,要是……”迪斯顿了顿,转身背向加隆和米罗,“他永远呆在这里,那样就不用隔着很远的路望向这个国家。”“他还那么年轻,没有接近放射性的东西。”加隆也觉得这是难以置信的事情,“怎么会的这种病?。”迪斯摇摇头:“也不是很突然的事情,他说很长一段时间里就觉得疲惫,没有力气。因为一直没有在一个地方长时间的住下,所以并没在意。后来有一次划破了手指竟然止不住的流血,差点晕倒,没想到……”“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米罗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无力,很空洞,“你应该知道我在法国,一直都在。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不告诉我?”“因为他不让,医生说最好不要违背他的意思。可是你竟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也许你们两个真是绝配,两个固执的笨蛋。”迪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一直拒绝接受化疗,因为那对相貌的影响很大。”“他要是那么不想见我的话,你干嘛还带我来?”米罗抬起头,恼怒的火在眼中燃烧起来,他有些不知道自己是在恼怒谁,“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最近的情况不是很好。”迪斯仰起脸,“他说这种病根本就是无药可治。虽然做过了骨透,但他不想靠化学治疗维持生命,以自己的相貌作为代价,他不想毁了自己的脸。”米罗像是终于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突然站了起来,抓住迪斯的衣领,歇斯底里的声音在整个走廊回响起来,“他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无药可治?什么叫不想以相貌为代价?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治!手术!换血!换骨髓!用我的血,我的骨髓,用什么来我身上取!”“你给我安静一点,这里是医院!”迪斯挣脱了米罗的手,弄了弄被抓乱的衣襟。“他不可以手术,如果失血过多会下不了手术台。”“什么叫安静?”米罗显然仍处在激动中,声音有些发颤,“一声不响的走掉,莫名其妙的消失,我守在他的国家里等了他四年。难道就是希望看到一张美丽的没有生命的脸,一具死尸?”“ 笨蛋,冷静一点。不要在这里发疯,你想把卡妙吵醒吗?”加隆拉住米罗砸向墙的手。
“米罗?”无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没有人注意到卡妙是什么时候走出来的,倚在门框上,一只手拎着盛装红色液体的透明袋子。白色带着蓝条的衣服松松垮垮的挂在他身上,消瘦的身体更加单薄,衣服像是随时会滑落下来,只能称作是挂。原本红润的唇覆着一层白霜一般,已经彻底失去了血色。“你怎么会在这儿?是迪斯……?”苍白的脸上现出疑惑的表情。在他还没有弄清楚状况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米罗拦腰横抱起来:“傻瓜,你应该好好休息。”仿佛只是在一瞬间,愤怒和绝望的火熄灭,米罗的脸上重新挂上可以滴出血的笑容,眼中只剩下燃烧着的柔情。


那一片温柔像是要把整个世界燃尽,是只为一个人而存在的火焰。米罗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让这火种延续下去,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真的可以有永远。

 

Chapter8

“为什么要走?”米罗握着那只苍白的手。这只手,他曾丢失了四年。“我想我们的中间始终有一条无法渡过的河,河水下面沉淀的才是你真正爱的人。”卡妙闭上眼睛,躲开米罗的注视,“他明明沉下去了,却还总是要浮出水面,出来透一口气。这让我对自己和你,都不确定。”“哪里有什么河,哪里有什么影子,哪里有什么人隔在哪里?”米罗加重了手上的力量,“看清楚,你感觉不到吗?那个人就是你。我真正爱的人就是你,曾经等待了十一年,之后又找寻了四年的统统都是你。”卡妙又睁开眼睛,唇角有无力的笑:“不要继续这个话题了好吗?即使不可能取代那个人的位置,刚才的话已经可以是我一生的回忆。请让我相信它。”“卡妙,你仔细想一想,希腊,雅典,这里的一切,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回忆了吗?”米罗也试图给他一个笑容,却没有成功,“十五年前,我爱上的人真的是你。这是……”“米罗。”卡妙打断了他,“从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是一个替身,即使是替身也好,我是真的想要爱你。相貌相似的人很多,而我,恰恰与你死去的爱人有着同一张面孔。”他抿了抿嘴,唇上迅速泛起红晕,可是很快又消失了,“可是,请你清醒一点,我不会成为你的迦尼,即便是神,也不会让这样的事出现。”“这是沙加告诉我的,当时我的反应要比你现在安静。”米罗盯着他的眼睛,试图用目光说服他相信这件事,“我并不觉得这是荒唐可笑或是难以置信的。因为是你。我说过,我不是同性恋。我并不爱男人,也没有所爱的女人。我爱的是你的灵魂。不管你以任何性别,任何样子,任何名字出现,我都会感觉到,然后爱上你。”“如果我的样子改变呢?如果我的脸毁了呢?”卡妙对他提到沙加觉得诧异,却不多问,事实上这四年他都不曾回过法国,“那一天你还会帮我吗?还会说要保护我吗?”“所以上天没有让你的样子改变。那样的相貌只是我找寻你的凭证。”米罗把那只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他怕我找不到你,所以留下记号让我认得你。虽然失去了在一起的记忆,可我还是再一次的爱上你。”“太不真实了。”卡妙的声音很从容,他望着米罗的眼睛,那里只有爱惜和疼痛,“但是我相信你,而且我也想要相信上帝,也许他真的在给我们一个神话。”“如果你真的不能接受,可以打电话回法国问你的父母还有弟弟。现在就可以。”,米罗说着松开握住的手,向怀中掏去,却被卡妙拦住。“没有必要,这件事到底是怎么样已经没有意义了。按你的说法,那段记忆和你希望我想起的东西已经永远消失了。”卡妙抓住米罗的手,“你说你能爱我,那么一切都可以不用理会。我不想也不敢去证实这件事。十一年前的人,他曾经让我陷入过嫉妒,绝望,也许很可笑,可我不能接受这个人。所以,请你让他死去。为了一个假想中的人物,我们分别了四年。从现在起,请用剩下的时间来爱我。”
“我们都是很傻的人,彼此一次次的错过。可是两条向着同一方向延伸的线,重叠了,就是一世。”米罗把那只手放在唇边,很冰冷的一只手。“为什么你要拒绝接受化疗?” “我以为你喜欢的是我的样子。我想,不毁掉它,至少我还有值得你怀念的东西。”“那现在呢?我找到了你,它已经完成了任务。开始治疗好吗?”卡妙摇摇头:“我还有最多半年的时间可以和你一同走过,也许接受了治疗可以是一年或者更多。但我终归还是要死去,被埋在泥土中,溃烂。我怕来生改变了的样子会让你认不出我,又陷入没有停止的找寻中去。”“你不会死。”米罗觉得卡妙的脸变得模糊起来,“你送我的十二月花种还没有种下,你要和我一起看它发芽,开花。十年,二十年,等到我们的皮肤皱了,牙齿松了,头发白了,眼睛花了的时候,依然看它为我们绽开,它只为世界上最纯洁的爱情盛开。”“米罗。”卡妙伸手截住从米罗脸上滚落下来的眼泪,“我想要相信上帝。我想他真的会给我们幸福。你看,他不是又一次让你找到我吗?”滑下来长发遮住了米罗的脸:“是,我也想要相信他。相信奇迹。”“米罗,能说你爱我吗?”“我爱你。”“能再说一次吗?”“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安静苍白的病房里,只有这一句话盘旋在暧昧的空气中,回音一般的不肯停止。

卡妙始终拒绝接受化疗,并且不肯将消息通知给家人,米罗虽然希望说服他却并没强迫。关于四年的分开,关于十一年前的故事,两个人都不曾提起。要抓住的只有此刻,消失的和还没到来的都是不真实的东西,他们没有更多的十五年去躲藏,追逐,寻觅,错过。“真是疯子。”迪斯是那样说的,“两个世间少见的疯子。”病情似乎逐渐乐观起来,卡妙已经可以喝加有冰块的珍珠奶茶,胃口也很好。“出院后你肯定比我还重。”米罗总是在吃饭的时候那样对他说。史昂来看过他两次,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因为尴尬,并没有多逗留。偶尔有力气并且天气好的时候,米罗会推着他去院子里散步。因为每天都陪在医院里,米罗也不再吸烟。“因为怕的肺癌啊。”他总是笑吟吟的这样告诉卡妙。他们的十二月花已经种下,两个人每天都会很小心的一起照料它,给它浇水。卡妙的脖子上始终带着那个水晶的十字架,他和米罗都很想相信上帝会赐予他们幸福。“如果我再一次离开,你会怎么样?”卡妙有时问米罗。“你答应过不会离开,永远不会,可是你遗弃了我两次。虽然这样的不守信用,我还是要遵照对你的承诺,找到你,保护你。没有停止,没有休息。直到心慢慢衰老,疲惫,消磨,燃尽,死去,找寻也不会结束。”他总是这样回答他。


情况一天天向大家所期待的方向前进,两个人越来越相信,也许上帝真的在给他们书写神话。可是,没有任何预兆,当他们彼此拥簇着看他们的十二月花的时候,血染红了卡妙的衣襟,两个人都没有想到对突如其来的变更做出反应。一切那么突然的事情,毫无来由的,血顺着嘴角从鼻子里淌下来,很快将胸前浸透。这间苍白的房间终于有了鲜艳的颜色。随之而来的,是轰然倒地,砸碎了两颗彼此靠近着的心。再难复原。
那是恶梦一般的三个小时。苍白的脸,不曾因为治疗而扭曲,依然的美丽却失去了生命的支持。米罗的神情不是悲伤,他很茫然,似乎还没有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自己的手还留着红色的血痕。有一个人对他说过永远不会离开,可是他在四年的等待后换来的却是永远的分别。


威尼斯,动荡漂泊的城市。每个人都在找寻,等待,衰老。

有些人活着就是要去找寻他所要保护的人。那是他的共同体,是他投宿在另一个躯体中的灵魂。他会为那个人心疼,所以,他要保护他。
没了你,我宁愿灭了自己的身形,化作灰,撒进汪洋,随水四处漂流,所到的地方都有我的痕迹,整个世界遍布我的灵魂去找寻你。
有一个人这样说过。


静谧的夜,叹息桥上,一个男人仰着脸,宝石蓝的长发顺着栏杆垂下,指尖跳动的火光显得孤单。天上的星星,他想知道哪个是水瓶座。


十二月花已经发出芽来,十年后它才能开花。
他没有宗教信仰,但他曾经想要相信上帝,他以为神会给他奇迹,他以为神也许真的是万能的。可是他终于知道,上帝什么都不会给他,也不会帮他。有情人不一定永不分离,清澈的人不一定平坦的走完一生 。都是谎言。上帝,叹息桥的传说,关于奇迹的一切,全是骗人的。

一挥手,划过美丽的弧线,那是一个水晶的十字架,用链子穿起来。
水被激起涟漪,一圈一圈,终于复于平静。

不会有人知道,叹息桥下,沉着看不见的绝望。

还有一段不会停止的感情,这将是永远。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