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琥珀

 

加隆,一个很平凡的希腊人,有一个胞兄,从小在只有希腊小孩的学校长大,有自己的向往——听海,过渔夫的日子——当然这只是向往。

想象中的海,湛蓝而广博,波涛是热情和狂放的,卷起浪花的声音像是一曲交响乐,一曲为勇敢渔夫所谱的交响乐。

美人鱼,海的女儿,最有牺牲精神的主角,美丽纯洁的化身,悲哀的命运,渔夫目睹的一切,疼在心里。

但,现实中,他一直和胞兄一起守着一个最传统的希腊菜馆——每天凌晨起床,开车到餐厅,拉开门,围起围裙,开始准备一天的营业。外加和胞兄争论是否应该早些找对象、结婚和生子,或者争论是否应该一直保守希腊血统而找一位年过二十五就会发胖的希腊姑娘成为对象……

他甚至连最近的爱琴海都没有到过。


那个夏天,餐馆里来了一个男人,带着一个漂亮的男孩。男人只点生菜色拉给男孩,男孩低头静静的吃。男人是一个商人,把男孩留在了加隆的店里,男孩还是安静地接受着男人的一切安排。好久,他坐在那里,抚着胸口的小坠子,静静地看着加隆招呼客人、打菜单、呦喝、上菜、收拾、送客,不出一声。突然,能感受到男孩眼里有一种不能理解的悲哀,像是来自大海的悲叹,眼角长着悲天的泪痣,在那张清丽的脸上。

男人天天都来,带着男孩。然后会把男孩独自留在店里,自己出去。一连好几个月,加隆知道了那个男孩叫阿布罗迪,而那个男人是他的养父。渐渐地,男孩跟着加隆招呼客人、帮着打菜单、呦喝、上菜、收拾桌子、送客,还跟着加隆和胞兄争论是否应该早些找对象、结婚和生子,或者争论是否应该一直保守希腊血统而找一位年过二十五就会发胖的希腊姑娘成为对象……

加隆喜欢看阿布罗迪笑,因为那样阿布不会从清亮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他所不能理解的悲哀,而阿布眼角那颗天生的泪痣也会变得无关紧要。所以他逗他笑,以他的方式,有时带他去对面店里买冰淇淋,有时给他讲美人鱼的故事。
阿布说:“我知道这个故事,我喜欢美人鱼。”

加隆抓耳挠腮:“我知道你知道,但,我只喜欢这个故事,也只会完整地讲这个故事。”

阿布说:“我的妈妈就是美人鱼,留给我这个坠子。”

加隆趴过去,用姆指和中指捏起坠子:“很漂亮。”

“是的,总有一天,我会去把妈妈找回来。”

这样的对话不知道重复多少次,就如每天早上加隆和胞兄的争论一样。

然后,有一天,男人和男孩突然不出现了,加隆只收到一个小小的信封,里面有半颗晶莹的东西,是男孩坠子的一半。


车轮滚滚向前,厚重的毛毯包裹着阿布的身体,他蜷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发抖,不断用舌间去舔舐自己干裂的嘴唇,手里紧紧地拽着胸前的半颗吊坠。从有记忆开始,阿布知道的就是自己跟着养父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在世界各地不断地奔波。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

阿布清晰地记得,养父温和地为他带上吊坠,对他说:“小布,这是你妈妈给你的礼物。”

“妈妈呢?”

“妈妈是美人鱼,”养父轻轻地搂过他,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所以,她要回海里去了。”

“那阿布呢?”

“爸爸会照顾你。”养父的声音有些许哽咽。

“那等我长大了,就去找妈妈回来。”

这么多年下来,父亲曾经温和的眼光变得苍老了,眼神无光;说的话少了,也不再和以前一样会把他搂过去,按在肩上轻抚他的头发了,只会静静地把他领到一个地方,然后出去做买卖,把阿布独自留在那里。


直到遇到加隆,那个开希腊菜馆的男孩。他笑着来到阿布的生命中,热情地为他端上小羊排,偷父亲寄存在店里的酒给他喝,教他一起招呼客人、帮着打菜单、呦喝、上菜、收拾桌子、送客,还鼓动着他和胞兄争论是否应该早些找对象、结婚和生子,或者争论是否应该一直保守希腊血统而找一位年过二十五就会发胖的希腊姑娘成为对象……加隆会带着他去对面的店里买冰淇淋,有时给他讲美人鱼的故事。

那时他就会说:“我知道这个故事,我喜欢美人鱼。”

加隆抓耳挠腮:“我知道你知道,但,我只喜欢这个故事,也只会完整地讲这个故事。”

他说:“我的妈妈就是美人鱼,留给我这个坠子。”

加隆就会耍无赖般地趴过去,用姆指和中指捏起坠子:“很漂亮。”

“是的,总有一天,我会去把妈妈找回来。”

这样的对话不知道重复多少次,就如一直以来他都会背着重重的毛毯蜷在火车车厢的角里一样。

然后,有一天,养父要带着阿布离开希腊了,他只好把坠子的一半切下来,装在一个小小的信封里,托给加隆。


站在长堤海滨,任海风吹过脸颊,掀起衬衣的领子,抚乱长发。加隆握了握胸前半粒坠饰,它冰凉的,像偶尔溅起的浪花。周围并不是想象中的万顷碧波,而浪涛的翻涌更像是一种悲愤的悼念,甚至连远处掠过水面的沙鸥的叫声都像是一种悲鸣,空气里满是咸咸腥腥的味道。

而她,美人鱼,坐在那里望着大海,纤弱得好像在颤抖。

“后悔了么?爱情?日出前将爱恋夹杂着悲伤同自己的生命一起终结?”天色渐渐暗了,直到加隆再也分不清海天,“太阳下山了,什么都看不到了。”

“是呀。”费伊笑笑。

“你和我认识的一个男孩很像。他叫阿布罗迪。”

“是么?!他呢?”

“走了。可能去找他的妈妈了,他说她的妈妈是美人鱼。”

“小孩子。”

“我喜欢他。”加隆淡淡地说。

“是么?为什么?!”

“悲伤得和童话一样。”又抚摸起那颗坠子来,“一直在找他,让这颗坠子变得完整。”

……


当夕阳再次照身上,金灿灿地,他已经死了。和他相伴的还有一个男孩,面貌清丽,水蓝色的卷发,宿命的泪痣,清高地套着一件高领毛衫。

有围观者,聚来,又离开。

谁都没有注意,一双手紧握着拼凑出一颗美丽的坠子,那是一颗发出能青色光芒、内面含着稳定秘密的蓝琥珀。


泛黄的羊皮书,记载着古老北欧民间故事:

海的女儿一次在途中丢失了自己心爱的项链,她一路哭泣地回到家里,泪水干了,洒在海中的泪珠则变成了珍贵的青蓝色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