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店街

 

1
今天这个世界上关于失忆的电影太多了。
巴黎街头一个石青色头发的人对自己这么说,然后点燃一支烟。
从他站的位置可以望见星形广场上电影院的霓虹,在半明半暗的暮色中谜一样闪烁着。街对面墙上几张一角脱落的海报被晚风吹得噼啪作响。《记忆碎片》,《没有过去的人》。
每一部讲述一个人如何寻回自己失落记忆的影片都是如此传奇。而他自己失去记忆后的经历却是平淡之至。
他在街角的报亭买了一份当天的世界报,以并不急于归家的独身者所特有的从容,就着路灯光草草扫了一眼寻人栏的标题。他并不期望读到什么相关的消息,但十年来这已经变成了他生活中一个牢不可破的习惯。
苍白的路灯光照亮了街边法国梧桐透明的碧叶,也照亮了树下他的脸。那张脸,苍白得几近透明,一时间,看不出年龄也看不出表情。不过观察推算之下,可以确定是二十到四十之间。它同时显得异常年青又异常苍老,好像一张某个逝去年代的年轻人的老照片。
一件怀旧风格的栀子黄双排扣束腰长风衣,宽松地披在他瘦削的身上,颜色与式样都有几分像五十年前的雨衣,使他看上去好似从褪色胶片上走下来的梦中人,魂断蓝桥或者雨中曲,卡萨布兰卡或者鸳梦重温。不过可能造成这种幻觉的不是衣服而是人。他周身仿佛始终笼罩着一种模糊的忧伤气氛,一种暮烟一般、陈旧而幽雅的气氛,时光随记忆一起,像香水被密封进小水晶瓶里一样,在他身上停滞了,被隔断了。他只要随随便便站在一座桥上,或者一座喷泉边,就成了一帧泛黄的旧式明信片。
晚风拂过,那只原来夹着烟的右手,洁白纤细冰凉,下意识地抬起来整理微乱的石青色长发,风中的鬓影像淡淡月光下曼长的水草。一时间我们感到这一场景的颜色鲜明起来,幻觉也消失了。他不再是一个由冬日晨雾包围着的幻影,而是一个三十岁上下、面部轮廓清冷严峻的年青男子,神态凝重干练,与身材的纤瘦并不十分相称。如果你与他擦肩而过,会感到一点薄荷的香气与晚秋的凉意。他的眼睛像塞尚画中疲惫妇人凝望出神的那杯苦艾酒,早春破冰而出的暗淡水绿,某种轻微的困惑模糊了这双本应该极为清澈的眼睛。或者,这双眼睛里不是多了什么,而是少了什么,只是没人讲得出,包括他自己。薄唇紧抿着,下巴稍过尖削,一切线条清秀峻刻,显示出执拗与自我克制。
这个人是多么奇特。一方面他如此秀异出众,我们在一千个人中也可以把他轻易认出;另一方面,他又带着那些往昔生命一片空白的人所特有的恍惚神气与含混气氛,轻易地消失在大城市街头的茫茫人海之中。
我们再把目光投向街角路灯下时,他已经不见了。
冷清清的灯光划出了一小片圆形空地,照见一片落叶打着旋儿追逐着一张脱落的电影海报。

2
如果你对他产生了好奇心,去查他的资料,你会读到:
姓名:阿尔贝.加缪;
职业:私家侦探。
你大概找不到别的东西,因为他自己也找不到。
十年前,有个老人,他现在供职的侦探事务所的主人,遇到了正徘徊于一片空白中的他,给了他现在这个名字这个身份。

你喜欢什么名字?只要不是太奇怪的,我想我都可以给你。
那个长得有点像迈克尔.凯恩的老人举起一叠空白证件,开玩笑似的说。传说他年轻时在诺曼底一带充任过盟军的间谍。
名字?他茫然的目光在这间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一本斜倚在桌上的硬壳书的封面上。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神气镇静冷漠,穿件黑白电影里的风雨衣,两手深深插进衣袋,唇边叼着一支纸烟,看上去有点像那些昔日的电影演员,伊夫.蒙当,保罗.贝尔蒙多,亨弗莱.鲍嘉,像他们一样永远脸色憔悴神态自若永远沉默寡言冷冷的没什么表情。这个身影背后是报纸的铅字背景,他机械地辨认出几行黑体字:鼠疫,局外人,西西弗斯神话。
阿尔贝.加缪。
什么?
这就是我想要的名字。

失忆的人在一件件重新发现自己旧有的爱好与习惯时,往往会感到与那些小事同样琐碎的喜悦,以及同样渺小的失落悲伤。可惜这种感受他完全无缘体会。他猜自己过去一定是个性格极其恬淡的人,几乎没有任何欲望任何嗜好可言。这就使得消失在时光尽头的那个自我越发无迹可寻。
我们的一生无非都在扮演一个名为“我”的角色,忠实地沿着命运的指定轨迹向必然的结局前行。当然。其中偶尔也有短暂而辉煌的即兴发挥的片断,在这种幻觉的高潮时刻,我们与自己的角色完美地融为一体。可是,如果一个人有一天突然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脚本自己的台词自己的角色设定,又该怎么办呢?
他的选择是另外寻找一个角色。他选定了阿尔贝.加缪,仅仅出于一时的灵感与心血来潮。一个失忆的人,也只有自己的直觉可以信赖了。那本书的封面有一秒钟曾令他几乎头晕眼花。另一个时空另一个次元里,空荡荡的世界刮着大风,一本打开的硬皮书沉重地落地,一个遥远的声音正在说:
我们从没有一次选择是相同的,哪怕小到一本书,你喜欢的是萨特,而我喜欢的倒是加缪,也许这就道出了我们的全部不同。
那个声音接着道:
其实你不必事事都力求与我相反的,我们本来的分歧,已经是太多了。
挥掉那个声音,他开始一丝不苟地扮演自己的角色。他甚至试探着吸了一支烟,然后发现从前的自己原来是不会抽烟的。一阵猛烈的呛咳过后,脸上挂满了泪水,一阵奇妙的迷惘忽然间整个抓住了他。青色烟雾温柔地缠着他的发丝,那一瞬间他感到一只手轻柔地穿过了他的长发。他转过脸。好像应当有一只纤长、灵巧、强劲到令钢琴家与外科医生羡慕的手滑落下来,搭在自己的肩头上。可是背后什么也没有。只有某个人熟悉到令他迷惑的气息像袅袅烟圈一样缭绕着他,那感觉也像这烟气一样,他可以一次次触摸,却永远无法把握。
从此他常常抽烟。
记忆的隔板每次都漏出一线光,却从未为他滑落过。

3
他做了私家侦探,对这份职业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在他看来,这就像坐办公室一样平淡无奇。有时他想自己应当是很适合这一职业的,他比所有同事都更冷静细心更警觉敏锐也更灵活矫捷。这些特质就像经验或本能一样强烈地存在于他身上。又有时他想自己是以前的职业一定是过于刺激了一点,以致现在任何事情也不能引起他的忧虑或恐惧。
他原来是怎样谋生的?是反政府武装的杀手,还是为政府服务的间谍?因为他身上有大大小小的旧伤,巴黎风雨交加时就疼痛得令他整夜难以入眠。特别是十四处针眼也似的细小伤口,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是什么武器造成的,却比什么都叫他痛苦,好像不仅刺在他身上,也刺穿了他的脑与心。每个他咬紧牙关捱忍的漫长雨夜,他几乎感到一种惨然的骄傲,因为虽然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过去,却依然在为过去受苦,这令他有自己在赎罪的感觉,尽管他并不知道在过去的黑洞里自己犯过什么样的罪。
他发现自己很高兴阿尔贝.加缪是参加过抵抗运动的。他总觉得自己过去的生活中也像四十年代初的巴黎一样充斥着今天这个世界上本已不可得了的所谓传奇色彩。所谓传奇色彩,就是说,我们比通常情况下有更多的机会更大的可能性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生命作代价,甚至付出自己所爱的那些人的生命作代价,与此同时,我们的荣耀隐秘得更像是一种耻辱,我们的胜利惨痛得更像是一次失败,在一切结束之后,如果我们损失的仅仅是生命,那要算是相当幸运的。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样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4
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了十年。他的过去不来寻找他,他也不去寻找过去,沉默中他与它两不相扰。
直到有一天,他的上司兼恩人说:
加缪,我要退休了。

Camus。法国人读这个名字时,第一个音节发得近似浊音,听上去凝重、冷涩、生硬,像月光下野草从中一截倒伏的白石墓碑,碑文已湮灭无闻。他仿佛觉得曾经有另一个国度的存在,那里的居民用另外一种方式读这个名字,不像英语也不像法语,第一个音节是纯粹的清音,轻快响亮,特别是某个人读时,音调从容得象是在唇齿间吟味,听上去好像阳光抚摸着一枚新铸光灿、浮雕有清峻头像的罗马纪念章。
且慢,自己原来的名字是什么?就是现在这个名字吗?
一瞬间两个时空重合了,恍惚之中他再也不知道自己脚下踏的是那一个世界的地面。思维像阿里阿德涅的线团在克里特迷宫中线头散落一地,再也无法理清了。
他不知道自己更喜欢那一种读音,正如他不知道自己是那一国人。的确,他的法语说得就像母语一样流畅纯正悦耳,但他窃以为自己的俄语和希腊语比起法语来说的还要好些。时不时像小银鱼浮上意识的黑暗水面的一些片言只句,来自汉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甚至还有几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语言,这些还不计在内。他苦笑起来。这一切是多么像一部好莱坞出品间谍题材的动作悬疑片,而且还是一部拙劣的此类影片。

加缪,我要退休了。事务所半个月内就盘出去,你愿意留下就留下,愿意离开就离开。我在普罗旺斯的埃克斯买了一小块地,打算种一点薰衣草。你要是感兴趣,就来看看。
他听见自己沉默着。
对方宽容地笑笑。
我知道你就不会感兴趣。我年轻时也一样,对那些梦想拥有自己的土地的城里人加以嘲笑,说这无非是沉淀在法国人骨子里的农民本能。然而乡村是我们民族的过去,我们牢牢植根的过去,任何一个法国人到头来都无法逃避。没有一个人能逃避自己的过去,即便他已经忘记了。
他听见自己依旧沉默。
抱歉今天变得这么罗嗦,也许是因为退休前的伤感。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你扯这些了。
老人把自己的笔记本打开,推到他面前。
这里有一个地址和电话号码,比利时布鲁日市一家
孤儿院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很遗憾对你的谜不够尊重,可是没有一个职业侦探,哪怕是一个蹩脚的职业侦探,能够忍受天天与一个未破的谜一起吃工作餐。你对自己的谜好像不是太感兴趣,所以只好由我来感兴趣了。你的谜我只来得及破到这里,以后的部分就归你自己了。
也许以后我会在普罗旺斯明净的绿色天空下想起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布鲁日孤儿院里石青色头发的小男孩的故事,他如何来到那里,他又如何离开。我平生听过许多故事,这一个不能算是其中最轻松的。我没有在三个月前就把它讲给你听,因为它显然不能令人愉快,我以为你可能并不想听。然而我们每个人都属于自己的过去。没有过去的人,也不会有将来吧。
他的老上司停了一下,又快活又哀伤地说:
孩子,我希望你会有比你的过去更幸福的将来。不过,这反正与我不相干了。别忘了来看看薰衣草。

5
老人走后,他读着本子上的笔记。
二十五年前,有个姓安德烈耶夫的苏联舞蹈家,叛逃入法国籍一年后,在法国南方尼斯一场颇为可疑的车祸中失去了双腿。他当时刚结婚,他的法国妻子是他的狂热崇拜者,据说美得出奇。他们退隐到风景如画的比利时小城布鲁日,那里没有人认识他们。不久新娘生下一个男孩,取名萨沙。然而幸福并未因此就逗留于这个家庭。安德烈耶夫在儿子五岁那年自杀身亡。他是无法忍受没有舞蹈的生活呢,还是想给自己正当盛年的妻子自由,没有人知道。他的妻子几个月后也自杀了。那个叫萨沙的孩子进了当地的孤儿院。半年后他从孤儿院里失踪了,从此再没有人在布鲁日见到过他。
下面有一行附注:
加缪是安德烈耶夫太太婚前的姓。

这么说来,他的母亲一定是非常之爱他父亲的,至少远远胜过爱他。绝大多数女人,在那种情况下是不会自杀的。
原来他的父母是这样的人,他们把生命看得过于沉重,他们的心灵过于钟爱自我牺牲,爱也不能治愈他们的绝望。他们未征求他的意见就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却从未真正需要过他,在他们厌弃生命时也从未想到过对他的责任。
他颤栗了,想到是否同样的固执与厌世也流动在他自己的血液里。
然而,他想逃避或者想寻找的并非自己的童年,而是另外一段回忆。他能感觉到这一点。
又或者他逃避得过于成功了,因为读了这段笔记之后,关于自己的童年他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也许只有他真正原谅自己父母的那一天,他才会真正记起自己的童年吧。
那个礼拜五的下午,巴黎北方车站的大钟指向四点一刻时,他登上一列开往布鲁日的火车。

此刻在布鲁日,也是礼拜五下午四点一刻,有个颀长的身影背对着我们,静静地站在防波堤上。从背影看他依稀还是少年,事实上他只是曾经那么年青。海风扬起他深海蓝色的纷乱长发,于是我们再也看不清他的双眼他的面影,只隐约感觉到他在微笑。

他对正往这里驶来的那列火车完完全全一无所知。

6
米罗不再知道这是自己的第几次死亡。
相当意外的,他发现自己还活着,而战争已经结束了。他的字典里不再有朋友或者敌人,却多了一个词名叫自由。
当生命真正归属于自己时,他反而不知道该派它什么用途好了。
圣战结束后,他定居在比利时的小城布鲁日。
他选择布鲁日因为它是卡妙的出生地与故乡。
也因为它是他能肯定卡妙终其一生不会再踏上的地方。
他笑了。卡妙的想法自己再了解不过了。他们这些人大都有一段不愿想起的童年回忆,只要他们还记得自己的童年,故乡就是他们在这世界上最后一个想去的地方。
第一次走在布鲁日街上时他第二次笑了。他的爱情曾经是那么强烈,以至于他担心,即使是现在,无论他们两个分别被抛掷在世界多么僻远幽独的角落,这种爱也会比命运更强大,在冥冥之中违背自己的意愿把自己的脚步引向卡妙,就像万有引力或磁场那样无法抗拒。然而此刻在布鲁日,在卡妙生命的起源地,他感到这种可能性消失了。这里安静得叫他觉得自己已经寻到了宇宙风暴的风眼。
在布鲁日散步的感觉多么奇妙,轻盈的空气中,卡妙既永远缺席,又无处不在。这里有卡妙爱过的,也有卡妙恨过的,这里有人曾天天看见卡妙,也有人对卡妙的存在一无所知。而自己就在这一切之间静静穿过。

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卡妙曾经对他提起过布鲁日,尽管只有一次。那里的运河冬季结冰是绿色的,有时一夜之间突如其来的冰冻竟封住了天鹅的蹼足。那里的雪景像出自人称“天鹅绒般的布鲁盖尔”的画家笔下。人们称它为北方的威尼斯。从那时起他就迷上了这个城市。
卡妙,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布鲁日吧。你可以当我的导游。
Jamais.
可是我想去。
那么,你一个人去。
现在,这座城市的影像正映在他的眼睛里。只是他已经不知道它是否与一个孩子的讲述或另一个孩子的梦想一样。他坐在河岸长椅上时,不知道布鲁日的冰层是冰蓝或者冰绿,走进博物馆时,也不知道布鲁盖尔的名画雪中猎人是什么模样。因为他其实已经看不见了。
这就是命运给他自由时所收走的代价。它是慷慨的,但也从不空手而归。

在一切结束之后,他终究是放弃了卡妙。其实他早就放弃了,在冰河穿过天蝎宫的那一天。他的爱早就远远超出了他耐性的极限,而且再有耐性的爱也终有耗尽它的耐性的一天。那一天他精疲力尽,于是放手了。
卡妙喜欢的萨特说,一个人必须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虽然选择一旦完成,它的发展就脱离了选择者的控制,选择的后果更不是选择者能够决定的。
那天在两排石柱交错的阴影里他对自己说卡妙算不得什么,自己的爱更算不得什么。苏格拉底与他的弟子们谈论灵魂的不朽,然而到头来他爱的仍不过是费多的头发与亚西比德的微笑。自己又何尝能够例外。如果夏日的卡妙没有挂着冰晶的石青色鬓发,他可还会不由自主地把玩卡妙的发丝;如果卡妙的侧影不是庄重秀美宛若拜占庭的宝石浮雕,他的手可还会迷恋地抚上卡妙的面影,像微风拂过琴弦。
再见到卡妙时,他头发与侧影的美并无分毫改变,但在他的手与它们之间,却是隔着一层凛若冰霜的死亡了。
强烈的爱就像一件外衣,永远有强烈的恨作为衬里。一个个漫漫长夜里他像一个电影放映员一样一遍遍温习卡妙生前的形象。他的发丝太过飘拂,他的双手太过冰凉,他的皮肤太过透明,他的眼神太过漠然,自己从前就常常觉得他活着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死了。然而他一直以为,如果有人扯掉卡妙生命的面具与披风揭示出下面死亡的本相,那个人只能是他米罗。可是到头来那个人并不是他。他只是迎接那个人到来,为那个人磨砺了凶器,如此而已。
他宁愿自己是凶手,也不愿是帮凶。
杀人的人与被杀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远比世人所知道的要亲密,比他们自己还要亲密。事实上,他们从此不再分离。作为一个曾经为所谓正义杀人累累的人,他深深明白这一点。
到头来对卡妙而言他什么也不是。
有时他努力试图理解卡妙的想法。卡妙是把原则和责任看得高于一切的人,而冰河是他的学生,一个老师的原则与责任就是永远不应该放弃自己的学生。而他,作为战友他们的战线已分崩离析不复存在,作为朋友他们已在无意中逾越了朋友的界限,作为情人他们又从来不够亲密配不上这一称号。他身处卡妙的一切原则与责任之外,关注他的存在对卡妙来说就是徇私。因此卡妙不是不愿意把自己放在心上,只是自己从来都无法给他一个在他的世界里行得通的理由。
所以卡妙从冥界归来时,自己仍旧什么也不是。
失眠时他常常清点自己平生杀过的对手作为消遣。有时亚路比奥尼的脸,正直、严峻、不可动摇、因为对自己学生的爱与焦虑而发光的脸,在自己面前幻化成了一张更年轻的脸,卡妙的脸,就像当初自己杀死他的那一刻。后来就是他的学生仙女座在天秤宫救了冰河。因果报应何其分毫不爽,命运女神的针脚严密得令他痛心之余不禁赞叹出声。
如果战争结束之后,一个人发现自己损失的仅仅是一双眼睛,那么他是幸运的人。

而他不是。 奇怪的是,在沉沉黑暗中追忆卡妙,爱他,比在光明中要来得容易。他开始明白沙加的神情何以总是那么恬静。从前卡妙的形象无处不在到令他发疯,他只有到卡妙身上去逃避卡妙。现在他只要感到卡妙还活着,在世界另一头的某个角落,他就已经满足。
布鲁日每个飘雪的夜晚,他都能感觉到卡妙还活着,在哪里,如何,他不知道。他打开窗子睡觉,雪花像卡妙冰凉的指尖拂开他的眉心,然后他对他说:对发生过的一切我并不后悔,既然我们不可能像别人那样相爱,那么,相互伤害总好过无所作为。然后他又说:原谅我,我以为我忘记了你,其实从未忘记过。我以为你给我带来的唯有怨恨,其实那正是你的恩惠。现在,我心中只有对你的感激。

7
加缪在布鲁日什么也没有找到,至少没有找到任何比自己已知的更多的东西。据说当年自己住过的房子已经拆了,它的原址上现在是一家精美的糖果店,孩子们欢天喜地地跑出跑进。
第三天他乘头班火车回到巴黎。不知为何他在布鲁日夜里总是心中不安,难以入睡。临行前的那个清晨,倦意终于袭来,他做了一个含义不清的短梦。他乘地铁去上班。幽暗的地下通道里,一级级台阶永远下不完。灰黑色的人群默默从身边流过,相反方向的人流中忽然闪过一段惊心的幽蓝。有一秒钟他离自己那么近,一阵大风吹过,柔蓝的发丝像在慢镜头里一样飘扬起来,拂到了自己的肩头。那一秒钟比平常漫长十几倍,其间那个人转过脸,被一缕飘动着的长发半掩却的脸,茫然的目光久久落在自己身上,却又好像根本没有看见自己,转身径自去了。他想叫住那个人,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他的名字。忽然间那个人、人流、电动扶梯、巨幅广告以及梦中的一切都像电影快进时一样飞速运转起来,仿佛要补偿方才的停滞,最后全都消失了。最后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地铁轨道边。空荡荡的地下大厅里灯盏依次熄灭。又一阵大风吹过,把一张破破烂烂的发黄报纸吹到他脚边。一阵他相当陌生的恐惧中,他忽然福至心灵地记起了那个名字。
米罗,米罗。他大声呼喊那个名字像被困在山洞中的阿拉伯人终于记起开门的咒语。于是他醒了。
加缪乘车回到巴黎的那个早晨,米罗正坐在布鲁日圣约翰医院的长长走廊上,修长、灵活、强劲的手指心不在焉地揉着一份诊断书。他感觉到初冬清晨略带寒意的阳光,和一线线阳光里护工刚刚清扫时扬起的湿润微尘。于是他想起自己从前总以为早晨和黄昏离得多么远,事实上他们近到只有一线之隔。早晨一旦过去,以后的时间就是为迎接黄昏做准备了。
最近三个月以来他的胸口时常疼得发紧,呼吸都困难,他以为是撒加那记银河星爆留下的旧伤又发作了,便不去理会。其实他很高兴撒加曾经给过自己这一击,这样他想起撒加时心头就轻松多了。他把这一击和它的后果当作撒加的报复和惩罚,尽管他知道这并非撒加的本意。用医药去缓解这种苦痛,在他看来,几乎是背信弃义的行为。于是他照旧抽烟,尽管有时候咳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一直到有一天,确切的说,尽管他不知道,是加缪出现在布鲁日的那一天,他早晨往身上套毛衣的时候,觉得以前的紧身毛衣竟松垮的厉害,不禁一凛,心想自己难道搞错了。
在医院走廊上他静静坐着,后来觉得无聊,就点燃了一支烟。他没有吸,只是夹在指间,耐心地等待着,一直到它燃尽烧灼到他的手指,使他重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的真实。很久以前有个人曾几次劝他戒烟,说抽得太凶会得上肺癌的。那时每次他都报以一阵大笑,说自己决计活不到得上肺癌的那一天的。现在他心中并不难过,想必是因为,那时他的笑声与另外那个人注视他的眼神,就已经负载了如今的悲哀了。
卡妙,现在你会怎么说呢。

8
米罗。
晨光把布鲁日旅馆的天花板洗得干干净净,加缪久久地盯着它看,感到自己的脑海也像它一样一片空白。不过至少这一次他知道了那个人的名字。还有他头发的颜色。
据说人们的梦是属于上帝的。那么,这个梦想对他说什么?
米罗是一个希腊名字,是古希腊一位奥林匹克常胜者缠绕着月桂枝的名字,也是一座曾埋藏过洁白的断臂美神像的岛屿的名字。米诺斯(Milos)岛。仅仅是巧合吗?
也许,下周他该去一趟希腊。

此刻米罗正坐在布鲁日医院的长廊上,问自己是不是该回一趟米诺斯岛。他发现自己已经记不起那里的日落。尽管回去了他也看不见,但他应当仍能感到地中海冬季的温煦阳光如何从他的发间一丝丝流逝,一点点永远离开了他。
记忆中落日下的爱琴海是开俄斯葡萄酒美丽的紫色,热狂地流溢开来,染没了明净的天空与岛上的白石。是谁曾说这紫色像自己瞳孔的颜色。
那个人从来很少说赞美的话,因此每一句都叫自己觉得如此珍贵。
唉,卡妙,卡妙,我从来没想到过到头来我会这么爱你。
他抬起头,那张曾经高傲的脸上浮起一个微笑,孩子般甜蜜而谦卑。

9
巴黎落了第一场雪。说是雪,其实更像是冷雨,当天黄昏就融化尽了。整个巴黎散发出湿土和腐叶的淡淡气息。这种气味十年来总让他觉得好像想起了许多事情,又没有一件是清楚的。冻土带的春天。冰层下默默涌动的痛苦与喜悦。
他从地铁口出来时一时想得出神,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熟悉的商店橱窗和饭馆灯光都从两边消失不见了。他停住了脚步,看了看钉在石墙上的一块锈满铜绿的路牌。
Rue des Boutiques Obscures.
暗店街。
他一定是在走神的时候不小心拐进了一条从未穿过的巷子。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又开始下雪了。

暗橙色路灯光里雪片纷纷扬扬地飘落,第一眼望过去相当缺乏真实感,更像电影中人工布置的飘雪。
他竖起风衣领子,抖掉石青色长发里的雪花,向巷子深处走去。不知为何今晚他不想原路折回,而是坚信自己的方位感,宁可往下走试试看。半分钟后雪花又染白了他青青的鬓影。
像以往一样,下雪天只穿一件风衣,他并不觉得冷。
可是尽管不觉得冷,他像所有寒冬夜行人一样,都喜欢灯光。因此当他看到一家还没有关门的唱片店时,他便走了进去。

店内部比他事先想象的还要破旧。墙上贴满了大幅的黑白照片,用来遮掩剥落的墙纸,其中大多是些肤色幽暗、脸色凝重的黑人男男女女,唱爵士或者布鲁斯的,他分不清。其中也有少数几个白人,几乎都是歌舞片时代的电影明星,快活的表情夸张得近乎凄凉。直顶到天花板的架子上唱片摞得满满的,梯子上堆了一层灰。这里就像一处往事之家,回忆之所。只有唱机上传出的欢快喧嚣的爵士乐,为这个地方添上一点生气。他走进门时正值两支曲子的间隙,可以听到北风卷着干枯的常春藤敲打着窗子。
唱片太多了,一定翻不过来,结果他不想翻了。他道了声歉,转身正要推开门回到寒风中,忽然怔住了。

让他怔住的是正放着的一首法语歌。
不过是钢琴和小号,一个男声在喃喃自语,低沉而温柔,吐出的每一个词触到冬夜的空气,就像雪花飘落到黑暗的水面上,在那一瞬溶化了。

我但愿你依旧记得
我们还是爱友的时节。
那时生活的颜色更加鲜明
阳光也更加温热
落叶聚集成堆,即将被园丁铲走,
你瞧,我并没有忘却。
园丁的铲子旁落叶聚集成堆
还有回忆,以及追悔。
北风从遗忘的茫茫黑夜里
把它们带回。
你瞧,我并没有忘却
你曾对我唱过的这首歌。

他凝望着巨大的黑色唱片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直望到他开始头晕目眩,觉得唱片像是一个暗黑池塘旋出的巨大漩涡,而他马上就要立足不稳坠落进去。
漩涡的中心象一面明镜那样平静,映出一幅清晰的景象。

那一天空荡荡的大殿里吹着冷风,披风猎猎作响。一个石青色长发的人低着头走过,眼角依稀犹有泪痕,他认出那正是他自己。那个蓝紫色头发的年轻人背靠着一根柱子,交*着双臂,眼睛望向别的方向,心不在焉地吹着口哨。与几天前的那个梦不同,在这一幕中他是看到了自己的存在的,只是置之不理而已。随着自己越走越近,那张脸也越来越鲜明,俊美的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写着冷酷、刻毒与嘲弄,他自顾自地轻轻吹着口哨,仿佛自己根本不存在一样。那种表情使自己想起了圣经上的一句话: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自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两个人都没有闪躲,最近的时候两人的金色护肩相擦了一下,发出铮然的一声响。他的口哨没有停滞,自己的脚步同样没有停留。自己独自一人走出了大理石殿,走进了茫茫黑夜中。枯叶和白雪落在了自己的头发里。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那口哨声还在静静地回响着,渐渐与唱机上飘出的相同旋律融为一体。

这是什么歌。
柜台后面正在编织的老太太听到问话,从眼镜上面扫了他一眼。
伊夫蒙当的《落叶》。这歌说来也有四十年了,年轻人,也难怪你不知道。你听那小舌音发得多么纯正柔和清澈,现在再没有人会这样唱歌了。这首歌在巴黎流行的时候我还年轻,还有人送我唱片和玫瑰。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回忆。
她顿了一下,又说,你听,下一首歌还是他的。
还是那个男声,这一次,固执而且热切,温柔但是绝望。
记起我吧,芭芭拉
那天在布莱斯特雨不停地下
记起我,记起那场雨,记起那一天
记起我吧,芭芭拉
这首歌与上一首歌不同,他敢肯定自己从未听过。但歌手的语气叫他心里很难过,叫他想起米罗是否正在这样呼唤他。
他一定要找到他。

他匆匆走出门去,因此没有听到后一首歌的结尾,没有听到最后歌手忧郁而又满意地补充了一句:
最后——什么也没有留下。

10
此时米罗正站在米诺斯岛自己的房间里。最后一次他离开这里的时候,那还是远在十二宫一战之前,那天他仿佛不仅仅是锁上了门,还封印了时间。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了,一切都恍如十年前。如果不是阳光里有微尘们在翩翩起舞,他真可以赌咒发誓说圣战从来就不曾发生,卡妙的死,自己的死,不过是一场拖得太长的梦。
他伸手去摸,尘封之下东西都在它们该在的地方。犹疑了一下,他拉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取出一只很大的樱桃酒心巧克力盒子。小时候他实在太喜欢甜食,这盒巧克力应当是撒加或者艾俄洛斯哪次出任务回来时给他捎的礼物,吃光后盒子便被他派了别的用途。
记忆冷酷无情得像一种嘲弄,他已经不记得这盒巧克力是谁送的,那天巧克力的滋味却犹在齿颊间,樱桃的甜,朗姆酒的涩,那一泓清酒比他想象中更烈,在味蕾沉醉于棕色的香甜的同时,眼睛却不争气地流出了泪水。
也许,他从未得到过的幸福,滋味也不过如此。
盒子里的东西也还都在。卡妙初学寒气时用钻石星尘冻起来的一片枫叶,一直到今天都没有融化,叶脉的纤细与叶色的潮红也一如往昔。自己偷偷藏起来的一条银灰色发带,上面犹缠着一缕石青,本来是想害他找,后来却忘了还他,再后来,就不想还他了。三两封受潮发黄的短信,盖着东西伯利亚的邮戳,记忆中修长的斜体字笔迹微微开渗,蓝墨水淡淡褪色,最下面的一封笔迹还相当稚嫩,最上面的一封却已是青年人的秀劲,现在他才明白这几封信其实已经是卡妙对自己的纵容了,曾经拥有小宇宙通讯能力的他们何曾需要通信,卡妙又何曾喜欢写信,这些信存在是因为卡妙知道自己需要它们。
盒子最下面一层是一个留声机形状的音乐盒,卡妙唯一真正送给过自己的东西。他的指尖轻柔地抚过唱针上立着的那个芭蕾舞小人。叮咚一声,然后又是一声,跳舞的女孩开始旋转,音乐迟疑不决地启动。毕竟这个音乐盒比自己的年纪还要大。据卡妙说,它还是他父亲很久以前在巴黎送给他母亲的一件礼物。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音乐盒的旋律是来自伊夫蒙当的《落叶》。在这以前,它无名的旋律他早已烂熟于心。走神或者烦躁的时候,他常常发现自己正在哼这首曲子。
这个世界真是滑稽,朋友和爱人们轻易就互道永别,海浪瞬间就抹掉了他们留在沙滩上的并肩而行的脚印,而与此同时,一首毫不相干的歌倒成了抵死难忘的东西。
他又想起了冰中的那片枫叶,当时穆曾经开玩笑说,卡妙的曙光女神之宽恕与米罗的猩红毒针联手,一定能做出世界上最好的蝴蝶标本。那时候自己笑着回答说,还需要你的水晶网呢。
现在穆在哪里,卡妙又在哪里。
几个月之后自己又在哪里。
没有一段时光可以重现,也没有一片落叶可以重生。

11
在从家到地铁站的路上,加缪一边咬着新出炉的月牙面包,一边匆匆翻阅着一份晨报。他本想到中缝查去希腊的航班,却无意中被社会版的头条吸引去了目光。
那是一篇婚礼报道,配有大幅彩照。日本城户财团与希腊索罗家族两位唯一继承人的联姻,婚礼却相当简朴,不愿引人注目,字里行间似乎流露出起草这篇报道的记者由衷的失望。
不,引起他注意的并非这两个烜赫的姓氏,而是那张照片。他可以肯定自己无论失忆前后都从未见过城户小姐,尽管他说不出为什么自己这么确定。同样确定的是,同时他又从她身上捕捉到了某种莫名的熟悉气息,比如她洁白得过于耀眼的大幅裙裾,在照片中漾成一片雪盲者视野般的朦胧。新郎朱利安索罗和他的伴郎苏兰特形状美好的海蓝色头发却勾不起他半点回忆。照片上还有四个人,影影绰绰地站在新娘身后,照片的角落里,似乎谦逊地逃避旁观者的目光。四张年轻的面孔不同程度地带有日本人的特征。其中有一个穿件像他的眼睛一样蔚蓝的上衣,长得很像某一类淡黄鬈发、面貌清秀的俄国人,其笑容却全无这一类人通常具备的无忧无虑。他寂寥地微笑着,说不上是愉快,还是悲伤。
加缪忽然发现这个人看上去很像自己。相像的不是容貌,而是第一眼的印象。
他透过那张模糊不清的青年的脸久久凝望着另外一张孩子或者说少年的脸,没有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报纸里。
下一刻钟,他把报纸折好,小心地放进风衣口袋,走下地铁站口。
冬晨凛冽的阳光透过地铁站黄蓝两色的玻璃穹顶倾洒在他身上,照见他的微笑,寂寥的微笑,说不上是愉快,还是悲伤。
寻找失落的记忆就像完成拼图游戏,下一块碎片,可能是一缕焚烧落叶的气味,一段手风琴曲,一种脚踩在卵石路上的感觉,一阵轮船的汽笛声,一张泛黄卷曲的剪报,一座花园的铁栏门,一束光。他不由自主地把手又伸进口袋,感觉到那张报纸的存在,明白最关键的一块碎片正握在自己手中。
开启往事的钥匙与生锈的锁孔完美地吻合,门后似曾相识的小桥上一地梨花。
从头到尾,记起了谁,又忘记了谁。

12
那件事,他生平干过的唯一完全出于自己私心的事。
他熟知命运女神对狭路相逢的喜好,预见到自己的朋友将把自己的学生杀死。唯一能阻止此事发生的,就是抢先一步这么做。这样,冰河可以不必熬忍猩红毒针的痛楚,他的尸体也不会从此沉重地压在米罗心上,使后者从此无颜将自己面对。这样,自己就承担了全部的痛苦与全部的罪。
说起来很漂亮,实行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天他付出了自己的一切,自己的爱意与良心,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这是他唯一能够为米罗和冰河所做的事,是他第一次为他们而违反了自己的原则,然而事实上他们谁也不需要。
冰河宁要痛苦也不要解脱,而米罗从来也不憎恨冰河,他憎恨的是他卡妙。
自己的所作所为,从一开始就是完全多余的。
于是他恍然领悟自己的生命是何等自私与虚伪。米罗或者冰河,一直都不过是他的借口。他借口解除冰河的痛苦将他装进冰棺,事实上承受不了那痛苦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冰河。他借口要让朋友少犯一次杀孽,事实上他只是不想让一具尸体横在他们之间。就连死亡将至之时,他仍在寻找借口。借口冰河需要他的引导以领悟水瓶座的奥义,借口对米罗的爱感到绝望。事实上他的死与这些都不相干。他只是像某些被过早当作成人看待、也完美地履行了成人的沉重职责的早慧孩子一样,在冰封的高山上终于待到疲惫厌倦了,头晕目眩,再也喘不过气来,便任凭自己坠落进死亡的深渊。多少表面冷静沉稳的人,骨子里都藏有这种致命的自我毁灭的渴望。生命太沉重,超过他所能承受。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渴望着解脱,是艾尔扎克死后。有时他想那个与自己的容颜颇有几分相似的绿发少年早早死了大概是件好事,否则自己不久定会看见他的一生重蹈自己的覆辙。
人是只为自己而生,也只为自己而死的。只是他们从来没有勇气承认真相,即,所谓的爱,仅仅是个可供利用的好听借口罢了,因为人太软弱,无力独自支撑生存和死亡。他想米罗有几次比自己更接近这真相,但也象所有人一样在无爱的真相面前退缩了,像费尔巴哈一样逃避地说,让我们拥抱和亲吻吧。
看着人类乐此不疲地寻找真相,而一旦找到又不愿相信,便在真相周围一辈子兜起了圈子,真不知该说是好笑,还是心酸。
那天他筋疲力尽,又满怀歉疚,于是放手了。
再也不会有人来亲吻疲乏的他,只有死神才能将他已永远紧闭的嘴唇亲吻。
据说在死亡前夕,一个人平生所背诵过的诗句都会纷纷涌回脑际。那天一段孤零零的俄文诗像命定的碑文或者渡鸦的黑翼一样挥之不去。
我不想受苦,也不想报复,
让我死在最后一场暴风雪中。
降神节前夕我曾为他占卜,
一月里我曾是他的知音。
有时候他想自己和米罗为什么选择永远错位,道路永不重合。就像披头士的一首老歌里唱的,他退的时候,对方进;他说不的时候,对方坚持说是;他道别的时候,对方前来问候;他沉默的时候,对方说个不休;他想让对方离开的时候,对方从来不走。他无一物可给予的时候,对方偏要索取;他终于鼓起勇气想为对方做一件事的时候,对方已不再需要。他想什么时候他们才能结束这双人舞,这样的生比死还糟。可是就连死亡也没能结束舞蹈,因为在他选择死的时候,对方却选择活下去。
就这样他们的唇永远吻不上另一副唇,他们心跳的节拍永远合不上另一颗心,他们押的韵永远和不上另一部韵。那天他本以为已经尽全力改变了自己的冷漠,没想到无论自己如何调换方向,原地不动的是命运。
也许爱不过是人类用来温暖自己的幻想,然而如今我开始留恋这幻想。
他认真而又淡漠地微微笑了。现在我去寻找你,你便开始逃避了吗?从前你总说我是个太固执的人,我现在只有尽力不辜负你这句话。只是你还得先等一下。我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此刻米罗正站在米诺斯岛的灯塔上。
这是他从前在岛上最喜欢的去处,高旷到连海鸥和雨燕都没有,只有他与风。
记忆中灯塔是珊瑚红色的,像一支风中的烛。
下一刻,一阵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猛烈的痉挛撕碎了他的笑容。
他从倚着的墙上慢慢滑到地板上,抱紧了自己的肩膀,静静用手背拭掉唇角的血,心想难道这么快就来了吗。

13
门上贴着一张字条。歪歪倒倒的俄文字母一如往昔。
雅科夫:
我去镇上买东西,两小时后回来。
冰河
门应手而开。他在西伯利亚的旧居展现在面前,屋内陈设分毫未变,恍惚中他又回到他第一次死亡前夕独自离开这里的那一晚。
只有一点小小的改动,打破了时间凝固的错觉:书桌上多了几帧照片。他认出其中有一张是自己。他讨厌在镜头前故作微笑,也讨厌照片通常带来的伤感,所以一向很少拍照,更少保留拍过的照片。不知那孩子从哪里找到自己一张旧的黑白证件照,放大后镶了镜框搁在这里。照片上的人年轻而且严肃,没有笑容,从十几年前的世界里凝望着自己。
一滴清泪溅在镜框玻璃上,他微笑着轻轻把它拭去。
照片里,这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
炉火还未熄灭。一双浸透雪水的高统靴在火苗前发出咝咝声。他小心地把它们稍微移开一点。
他又在屋内前后左右看看,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他迟疑了一会儿,想拿走那张照片,想了想,又把它放回了原地。
他离开了西伯利亚,走时深信自己有生之年永远不会回来了。

与此同时,米罗正躺在布鲁日圣约翰医院的病房里,盘算着要让护士在床头多垫几个枕头,扶自己坐起来。
自从那天他拖着身子从米诺斯岛回到布鲁日,他就在迅速地衰弱下去。卡妙生命的起点变成自己生命的终点,这一想法不知怎的对他有一种诱惑力。
他早就该死去的。这十年从死神手上偷来的生命,为的是让他明白,爱原来也可以是安宁的同义词。
当他在心中真正与卡妙和解也与神和解的时刻来临,死亡的过程就开始启动了。
他无意用某些治疗手段来牵制死神的步伐。既然一定要死,不如来的干脆些。
他心知自己从前把一死拆做十五针,对自己和对手都是残忍之至。从头到尾挨完他十五针的人,他已经不想杀死他们了。
他也无意特别加速死神的步伐。他已经死过两次,可还是不知道自然死亡是什么感觉。
他抱着对自己的幸灾乐祸心理细细玩味着死亡在自己身上每一次挺进的战果,就像从前在战斗中玩味每一针发出后对手脸上的表情。
他不得不承认,疾病比起他的猩红毒针来,是更丑恶也更刻毒的玩意儿。造物主的发明毕竟比人的发明更高明。
这天他比住院以来任何一天感觉都要好些,呼吸更畅快,咳得并不厉害,也不再觉得自己的肺像架锈到令调音师绝望的老风琴。如果不是他不止一次与死神打过交道,深知这位大人对行将到手的猎物惯好欲擒故纵,他准会产生康复的幻觉。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融雪天气,窗下落水管口的一串串冰凌滴滴答答地响着。一只喜鹊在法国梧桐枝上腾转挪移,叽叽喳喳个不住,每次都扬起一阵飘飘洒洒的晶莹雪粉,有时竟洒到玻璃上,发出赴幽会密约时小石子敲在窗上的微响。
他伸长手臂,在凝着水雾的玻璃窗上随手划着一个名字。
Camus.Camus.Camus.
他仿佛又变成那个明蓝色卷发的七岁孩子,在朋友远赴西伯利亚的那一天,闷闷地在米诺斯岛的沙滩上一遍遍地划:
Camus.Camus.Camus.
生命画了一个圆又回到它的开始。也就是说,它行将结束。
他倒回到枕头上,精疲力竭地微笑。
一道道蜿蜒的水迹从玻璃上的字迹边缘流下来,像那些名字在哭泣。
这天夜幕降临时,卡妙坐上飞往希腊的班机。
他坐在窗边,看飞机平稳地爬升,把满地繁星般的灯光抛得越来越远。
天上的繁星中,猩红色的安达里士属于他要找的人。而在地上同样数不胜数的灯光中,他又如何知道哪一盏是属于那个人的呢?
不管怎样,至少在大地那由点点灯光聚成的光明温暖的金色蜂巢的某一格里,那个人正在灯下等待着他。
他这样想着,直到云层隔断了下界的灯光。

14
这天深夜,布鲁日又开始下雪。
一阵窗户磕碰的有规律响声把米罗从睡梦中惊醒。一定是窗子没关严,被大风刮开了,他迷迷糊糊地想。
他打算按铃叫护士来把窗关上,但马上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因为一阵清新的寒气从打开的窗子涌了进来,散发着凛冽的芬芳,深深拥抱了他。恍惚中他觉得那寒气是如此熟识。
他像个孩子那样用赌气的口吻说:你终究还是来了啊。我等了你很久,好多次都不想再等下去了。
他微笑起来,拥抱了虚空。
一切痛苦,此刻都在他的脸上凝固为甜蜜。
那一夜大半个欧洲大陆都在下雪。雪飘落在荒凉的比利牛斯山中,雅典卫城的白石上,巴黎歌剧院的金色圆顶上,斯德哥尔摩幽深的海湾里,威尼斯的叹息桥上,也飘落在圣域慰灵地十二座空坟的石碑上,还有前天蝎座米罗的蓝紫色长发里。
此时,卡妙正在雅典机场等待转机前往米诺斯。他为了打发时间,刚读完乔伊斯的都柏林人,不由自主地把最后一句话念出声来:
雪花像最终的结局,轻柔地落在每一个生者与死者的身上。

三天后,卡妙站在米诺斯岛米罗昔日寓所的窗前。如画般映入窗口的是茫茫蓝色海雾中珊瑚红的灯塔。
他到这里来寻找米罗,却被告知他已在一个月前离开了。
不过是意料之中的失望。如果米罗有心要避开他,又岂是他轻易就可以找到的。
至少米罗还活着,在这个生命如夜驰白马嘶空无迹的世界上。
他注视着凝满水汽的玻璃窗,感到或许更确切的比喻在这里。我们的人生之旅在这个世界上所留下的印迹,不过是我们的呼吸在窗玻璃上暂时凝成的水汽。
他冰凉的指尖触及更冰凉的玻璃,在水雾上慢慢划出一个名字。
Milo.
一道蜿蜒的水迹从字迹边缘流下来,像那个名字在哭泣。
他在柜子上找到了那个酒心巧克力盒子,里面有他的八音盒,还有米罗抢救下来的属于往昔岁月的其他一些琐碎遗物,散落一地像退潮以后沙滩上的卵石和贝壳。
他想,到头来一个人的一生,也不过就保存在这些糖果盒里。一只糖果盒已足以盛下其存在的全部证据。
听着一张念不出名字的,封面用点彩技法绘着拥有雷诺阿风格设色女子肖像的法国香颂,细细看了一遍文。文章优美得让人叹息。
暗店街。我不知道OBSCURES这个词在法语中的具体释义,用英语猜的话,这个词可以引申到模糊逝去的,湮灭无闻的意思。如此贴切。文的感觉有些像德加的那张《苦艾酒》,有些特殊的构图,空间取代了人物成为主角,营造出了极有感染力的氛围。
卡妙喜欢萨特米罗喜欢加缪的设定恰好符合他们各自的星座呵。卡妙对童年记忆的分隔让我想起萨特的《词语》。他唯一的自传,时间到10岁,以母亲再婚为终止。萨特是用一句话就让我记住了的——他人即地狱。文里的卡妙,隐约受这样思维的影响般,有着对速朽的渴望。但后文中灯塔的出现,却似乎召唤起《到灯塔去》里那永不熄灭的类似希望般的光芒。文中出现的那两段歌词,让我想起萨特《恶心》那反复的听唱片的情景。第二首歌词似乎是由雅克?普莱维尔的《芭芭拉》改编的?那是我很喜欢的一首诗。“……芭芭拉你该记住,雨不停在布勒斯下着。我在暹罗街与你相遇走过,你微笑着,我也微笑。记住芭芭拉,我不认识的你,你不认识的我。……芭芭拉,战争是何等愚蠢,现在你过着怎样的日子。……而那个钟情的,把你抱在手中的人,是否已死已消失或仍然富有活力……”
文中对晨昏衔接的描述类似Dawn & Dusk Entwined,一个法国黑暗战争氛围乐队对此的定义——永恒的生命圈。也许文意比这个黯淡些,请原谅我喜欢往带有希望色彩的方向理解。文里写到披头士的老歌那段,让我想起SOPOR的DEAD LOVERS’SARABAND,缓慢庄严的西班牙宫廷舞,所有的舞步都是错过。文到这里已经是某种意义的确定结局了吧,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同意眉说的,这样的文其实已经无关情节与结局了。就如同福雷未完成的《安魂曲》,乐章停留在了最为优美的第八章PAVANE,从而开放出无限的遐想可能。
实在是喜欢这个文,原谅我一喜欢起来就控制不好距离,东拉西扯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了。另补一句,看了文中对圣战的叙述,想起当时看专业杂志里扫到的一句话,翻成中文大意是——荣誉属于我们消失后的历史,而现世珍重的只是庸常的幸福。……另再加一句——楼主喜欢夏多布里昂是么?从文集名字推的,另一个猜测的依据是——文笔实在太优美了。

15 次年夏天的一个黄昏,卡妙又踏上米诺斯岛。
他已经不自觉地把这里当成自己在世界各地旅行时的中转站与歇脚地。每次线索断了,他感到灰心时,都会回到这里。
米罗,你这个傻瓜,你尽管躲避下去吧。只是你并不知道,在你自以为远离我的时候,你其实一直都与我在一起。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了解米罗。一年以来,他知道了许多以往记忆中并不存在的东西,过去他不知道也不感兴趣的事情。像米罗并非土生土长的米诺斯岛民,他其实出生在希腊北方最大的工业城市和港口萨洛尼卡,父亲是一名刚开业不久的年青外科医生,米罗除了继承了他那双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弄柳叶刀和刺血针的细长灵巧的手以外,似乎还从他那里同时继承了两种相反的禀赋,不惜代价的极端的狂热激情,与同样极端的清醒冷静,像是对自身热情的尖刻嘲讽。他的母亲是一名摄影记者,一望而知是在动荡而又辉煌的六十年代度过青春的人,蓄着童话里才有的美丽长发,大衣翻领上佩戴着樱桃,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如梦似幻,那神气好像觉得冒险是好玩的同义词。平静的生活一直持续到米罗五岁,那年这个家庭在希腊的一场政治风波中神秘地消失了,即使是几个世纪前被土耳其人装进麻袋丢进海湾的那些希腊女奴,也不曾消失得更无声无息过。从此再没有人谈起过他们,直到自己出现。
他摊开手心,上面是一张米罗五岁那年的黑白照片,摄于他在萨洛尼卡海滨浴场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照片上的孩子确实是米罗,却又仿佛从不是他,因为自己从未在米罗的脸上见过即使只是稍稍相似的表情。这是一个孩子竭力试图抑制自己的哭泣时的暗淡表情,当他经历平生第一次巨大的失望。也许那天黄昏他的父母告诉他该停止玩耍离开沙滩了,天马上就要黑下来,而且一直都在涨潮。然而他不肯。然后大人们就告诉他说,即使你留下,别人也总会一个个离开的,最后夜幕下的沙滩上只剩下你孤零零一个人,陪伴你的只有其他人离开时留下的脚印。
他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望去,藻紫色的潮水正在几乎察觉不到地一点点升上来,升向孤独而又清凉的黄昏星。他想到照片上这个悲伤的孩子在很久以前就已经长大,并且学会了用明亮的笑容来掩饰和忘却这种悲伤。孩子后来长成了一个热情的少年,曾经自信地向自己许诺幸福,在这个一切皆无凭的尘世上。那时他们还太年轻太心高气傲,幸福对他们的心来说是太低微不足道了。真的,也许那时他们暗地里渴望的就是他们其实早已在劫难逃的不幸。
自己曾经说过这潮水的颜色像他的瞳孔。其实现在已经是太昏暗了,刚才那会儿才像。很久以前当米罗以为从自己身上发现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美时,他总会满怀爱恋地对自己讲出来。而自己几乎从不如此。即使自己想说赞美的话,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现在他很想把这句话对那个人再说一遍,然而在这个广漠的世界上,那双地中海晚潮颜色的眼瞳如今在哪里。
我不知道你是活着还是死了,
在这个世界上能否将你找寻。
抑或只能在黄昏的思绪中
为已死的人感到愉快的伤心。
然而,他宁可相信米罗还活着。米罗不像自己,他是迷恋生命的,要杀死他比杀死远比他更强大的人还要困难,因为他深深留恋着生命所代表着的一切欢乐与苦痛。对米罗来说,死亡永远是一切的结束。所以当沙加被杀死时他比任何人都要愤怒,所以他终究不能领悟第八感。既然连自己这样对生命淡漠的人都活着,他必不会轻易就甘心死去。
不知何时,海天已是一色的黑沉沉,只有灯塔的一线珊瑚红还在有规律地静静闪烁,像无人弹奏的乌木钢琴上一支红烛在风中闪闪欲灭。
他忽然打了个寒噤,借着一闪而过的微弱红光最后看了一眼那张黑白小照。他忽然想到,一个人的生命,其实就像傍晚沙滩上某个孩子的悲伤,不由他自主,就已经在夜色中消失无踪了。

16 几年后一个飘雪的夜晚,日期是十二月二十三号,卡妙独自漫步在巴黎街头,一辆有轨电车从他身边的雪地上慢慢驶过,天线上瞬间擦出一束绿色的火花。他停住脚步,抬头向火花的方向望去。
于是我们看到了他被火花照亮的苍白的脸,与几年前我们初次在巴黎一盏悬铃木下的路灯的光束里看见他时并无二致。有些脸仿佛生来就具备大理石像隽永的美质,时光或者泪水都奈何不了它们。
后来他又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很久,至少在我开始讲这个故事时,他尚未死去。然而,这确实是在这个故事里我们最后一次与他相逢了。
在他的银灰色大衣翻领上结着一条绵长的宝蓝色围巾,尽管每个他认识的人都对他说这颜色与他不相配。然而他只是笑笑,北风拂起他的曼长鬓发,石青色的发丝与围巾上丝丝的宝蓝色流苏暂时交缠在一起。
的确并不相配,他说。
整个雪中的巴黎像一座巨大的喜筵蛋糕结满了亮晶晶的糖霜。终于看倦了香榭丽舍大街上灯火辉煌的礼物橱窗,于是他在一家影院门前停住脚步。这种类型的影院现在也许只在巴黎有了。通常每天它会全天候循环放映一部已经被人们遗忘的黑白电影或者艺术院线的小成本影片。今晚他们又在经历哪一场光影的流转?在为谁的悲欢而流的泪水中暂时忘记自己的生活?
他走了进去,发现是《鸳梦重温》。胶卷转动的吱吱声和着久远的法语配音,影片已经将近结局了。
那个神气迷惘的男子曾经以为过去的一切已经永远成为过去,在池塘上的烟雾中销声匿迹。
然而衣袋中来历不明的钥匙与眼前的锁孔完美地吻合。他于是推开门,门后是一处幽静的庭院,池塘上似曾相识的小桥一地梨花。
从头到尾,记起了谁,又忘记了谁。
当年春风一度的小楼犹在,只是已经人去楼空。一阵春风吹过,梨花纷纷撒落在他肩上。
他叹息一声转过身,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久违了的温柔的脸。
在泪水中他们默默寻找着对方的嘴唇,直至它们像诗韵般成对相押。即使是黑白的影像,也仿佛散发出他们嘴唇上泪水咸涩的味道。
他们紧紧相拥的镜头越推越远,庭院的铁栏门上浮现出花体字的The End。
然后一切都渐渐淡去。像点点浮萍终于漂出了池水的视野,像失落在雨中的信笺上的字迹终于消溶无踪。
寥寥无几的观众纷纷起身,于是他也随着他们走了出去。
门前一轮明月在雪地上徘徊,光景莹彻,犹似当年那一晚,朔风吹彻他们的金甲。
幼年时代背诵过的一首中世纪法语诗说,去年之雪今安在。何况那一晚已是十几年前。
那一瞬间他再一次打了个寒噤,感到自己仿佛也是一部电影中的人物,而自己要寻找的那个人,已经永远走出了自己活动于其上的那道银幕。自从曾经一度失色的记忆重新鲜活起来,自己从黑白电影走进了彩色的世界,对方就相应地遁入了无声影片永恒沉默的银灰色阴影之中。
自己固执地拒绝承认这一点,就像一个在黄昏时分的安乐椅里读一本心爱的书的人,天色渐次暗了下来,却只是不肯起身去开灯,最后再也看不清书页上的字迹。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每当被自己冷冰冰的脾气惹恼了,那个人的脸上就会挂着甜蜜得带点邪气的微笑,像是自己也觉得好笑似的威胁说,卡妙,等着瞧,总有一天我会与你绝交。
原谅我,米罗,我曾经一直以为你不是当真的。
来得太迟太吝的泪水,立刻就在夜风中凝结成了冰凌。
那天晚上他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将近黎明时,他却做了一个短梦。
他梦见自己和米罗坐在巴黎卢森堡公园栗子树下落满枯叶的长椅上。他觉得米罗并没有变,只是脸和手好像显得苍白了些,在冬日的晨光中几近透明。可能是因为光线不对的原因,他在梦中想。米罗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抱住了他。那是一个全然纯洁的拥抱,即使以自己少年时代对纯洁一词的严苛标准来衡量也是如此。它缺少压迫感,甚至不曾使自己的心跳加速。于是自己微笑起来,也反手抱住了他,静静地把额头抵在比自己略高一点的故友的肩膀上。
在梦中时间概念变得十分奇特,他觉得那一刻好像只有几秒钟,又好像有几个世纪那么漫长。其间他们头顶上高大的栗子树舒开了铺着细细银灰色绒毛的新叶,又把芬芳袭人的细碎白花撒在他们的大衣上,然后是褐色球果,最后,又是纷纷的枯叶,还有白雪。从喑哑琴弦般交错的纤细树枝间,投下一抹苍白的冬日天空之光。枯叶和白雪把他们不同色的发丝编织在一起,他们呼出的白气在空中相互缭绕。他们静静地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变成卢森堡公园里的又一座雕像,待会儿灰色的鸽子就会飞来在他们再也难分彼此的发丝里筑巢,而松鼠爬上他们的衣褶寻找橡栗。
他从未像梦中那样强烈地感到这一幕是发生在一颗星上的一隅,这颗被称为地球的星也无非是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微尘罢了。幸福是多么渺小,它的珍贵正在于它的渺小。
他的目光从米罗肩膀上方投射过去,穿过卢森堡公园的雕花铁栏门,看到街对面的一家明黄色山墙的民居,橡木门上挂着一块咖啡色的牌子,上面用圆体字清清楚楚地书写着一句话,他醒来后才想起那其实是自己童年时代读过的一部大仲马小说的结尾:那些曾经饱受痛苦的人,他们有权享受幸福。
然后他就在冬晨生硬贫乏的天光中醒过来,发现这不过是一个梦。
从此再没有人在巴黎见过那个曾经名叫加缪的石青色头发的年轻人。许多年后,有个当年他在侦探事务所的同事相信自己在阿维尼翁看见过的一个人就是他,那时,那个人好像是该城一家小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然而,他也只是相信而已。
于是故事里的人物都已退场,只留下这个故事,像曲折的极光,冬夜行人匆匆穿过暗巷时,它便在他们头顶上那道窄窄的星空里微微荡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