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逢尘世间
第一章 七年四季的童话旋律
格瑞斯孤儿院位于巴黎效外的一群小山丘之中。翠绿的丘峰将这小小的类似于教堂的建筑隔离在世外桃源之中。
艾尔玛夫人是个 40 岁左右的修女,以格瑞斯孤儿院为家,在那里收养了十几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一如平常的清晨,清脆的带着节奏的鸟叫声、温和的晨风以及孩子们抱怨着下床的声音……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竭力迎接着这一天。包括门边的一只竹篮。艾尔玛夫人推开门时,就见到它被静静地放在门边。里面居然睡着一个婴儿,蓝色的细柔头发打着可爱的卷,浓密的睫毛以及胖胖的小脸勾勒出这个小天使的一切可爱之处。艾尔玛几乎一时间找不到完美的词来形容这个被轻轻裹在被子里的精灵。他的身上还粘着一张纸条——
“请收养这个叫米罗的孩子。”
“妙妙!你也爬上来吧。上面的风景很好哦!”米罗灵巧地爬上一棵梨树。一边啃着刚好伸手够到的梨,一边冲树下的卡妙喊。七岁的小小米罗无疑是格瑞斯孤儿院的头号顽皮小魔星。
艾尔玛远远地看见一个小蓝点停在树上,吓得一身冷汗。可怜她 47 岁的年纪竟还要提着厚重的修女袍从屋里飞奔出来。嘴里还毫不淑女地大吼着,“米罗!快点下来!!”
自从七年前她惊恐地发现一个刚被领养的蓝色精灵扑在摇篮上往外爬开始,艾尔玛的恶梦就再也无法结束了。飞一般流逝的七年里,每天几乎都是在以米罗带头的喧闹中开始,在其他小家伙大哭着入睡做为结束。只可惜,米罗每次眨巴着石青色的眼眸,纯真可爱地冲着盛怒中的艾尔玛笑,于是所有训斥和教训也都被吞了回去。
艾尔玛无力地中断了回忆,已经站在了大树下。
“米罗!你这个越来越皮的坏小孩!这样永远不会有人要收养你了!还有卡妙!你又要被他带坏了!”
艾尔玛严历地揪住刚爬到一半的卡妙,轻松往下一扯,小家伙就乖乖落到了她怀里。
卡妙,这个有着一头柔顺而独特的石青色头发的孩子。是在米罗被孤儿院收养的半年后被一个老妇人送来的,那老人一直沉默着什么都不说,偶尔看一眼怀里的孩子又立即像在怕什么似的把目光调开。她就这么无声地坐了很久,临走时终于对艾尔玛说了一句,石青色的头发,真的不吉利,就请你……收养他吧。于是便连他的名字都没取一个就匆匆离开了。
然而卡妙并没有带来不吉利,他总是乖顺地呆在角落,目光冷漠却谦和,可以算是孤儿院里最乖巧听话的孩子。每天早上他总会起得很早,再把比自己更小的孩子推醒,晚上会主动帮着艾尔玛分配餐具和倒餐前浓汤。并且在做祷告时,只有他会一直闭着眼睛,安静得令人心疼的孩子。
只是,最大的遗憾就是他总爱和米罗混在一起。说也奇怪,一向不太合群又言语极少的卡妙却总愿意粘着米罗,而米罗这捣蛋鬼所做出的一切荒唐行为他都会二话不说地跟着做。平时那些乖顺的气质一扫而空。
小小的米罗一手扶着树杆,一手继续啃着梨,眼睛咕噜噜转着盯住树下暴跳如雷的艾尔玛夫人。
“米——罗——!下来!我发誓今晚你不会有晚餐了。”
“艾尔玛夫人……”听到这话,她怀里的卡妙立刻紧张地扯了扯艾尔玛的衣襟。
“卡妙!你也一样!不许你再跟他胡闹。”
卡妙只好乖乖低下头,水汪汪的大眼睛却不安份地盯着树上的米罗。
米罗啃完最后一口,单手在牛仔背带裤上擦了擦,另一只扶着树杆的手场起来大力地挥了挥。
“行啦行啦,艾玛。我这就下来喽。晚上任你处置啦 ~ 呃……啊……啊啊 ~ ”话还没说完,米罗脚底一滑,伴随着惨叫直愣愣地跌了下来。
“米罗!”艾尔玛惊呼一声,来不及放下手里的卡妙,也来不及跑到确切的位置去接住他。只好眼见着小小的身体随着一束美丽的蓝色轰的一声落到地上。
“呜 ~ 哇 ~~ !”小孩就是小孩,再怎么顽皮充帅也只不过是个刚满七岁的小孩。这一跌还能哭地那么洪亮,也算是相当了不起了。
艾尔玛的表情不自觉的从凶神恶煞瞬间变得无比心疼,一把抱起哭天抢地的米罗往孤儿院冲。
所有的孩子都趴在门外往里瞅。那是艾尔玛自己的卧室,平时是绝不允许孩子们进入的。大家只能从门缝里偶尔看到里面,非常简朴的布置,唯一吸引孩子们的,就是那张看上去非常柔软而且大到可以翻跟头的大床。米罗委屈地抹着眼泪鼻涕,蹭在床上不停地呜咽,完全没了平时的嚣张,任由艾尔玛把他整个人翻了个遍。
“幸好没有骨折!那棵树还不算太高,泥土又比较软。否则你这条小命就要算我白养了!”艾尔玛虽然仍然硬着口气,手势却非常轻柔地为他揉搓着扭伤的地方。
上完了药,她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交待,“好了,你先躺着,不许再乱动!”
一群孩子见夫人出来,纷纷缩回头。门关上后,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卡妙赶紧趴到床边。“小米!你不要紧吧?”卡妙急急地拉住他没上药的一只手。
“笨蛋!哈哈哈哈!”米罗转了转眼珠子,突然止住眼泪嚣张地大笑起来。
“你?……”卡妙一下子愣了,站在那儿反应不过来。
“你以为我会这么没用吗?”米罗咯咯的笑着,“这么小的树我怎么可能会真的掉下来嘛。再说摔下来一点也不疼。”
“啊!你故意摔下……唔!”
米罗直起半个身子猛地用小手捂住他的嘴,“大笨蛋!不要叫那么大声啦!”
卡妙立刻会意地缩了缩肩,紧张地瞄了一眼门口。“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笨!不哭一下我们今晚就真的没饭吃了啊。”米罗向他眨眨眼,贼贼的笑了起来。“你看着吧,一会儿我们就有很丰富的晚餐可以吃喽。而且今晚我们还能睡在大床上,耶!”
“我,我们?”卡妙依然不明白地睁大着眼睛。显然他一直都跟不上米罗充满怪念头和鬼主意的思维。但这倒是更令他崇拜着这个蓝头发的精灵。
“当然啦!你不也一直很期待能睡睡艾玛的床吗?”
“呃……嗯。”正当卡妙茫然地答应着,艾尔玛果然端着热腾腾的托盘走了进来。后面十几双羡慕的眼睛忽闪在门边。
“米罗!我和你说过几次了!叫我艾尔玛夫人。没有一个孩子可以这样不尊重我。”
“可是,艾玛这名字才适合您啊。夫人会把你叫老的,艾玛是可爱女人的名字,和您才相称。”
艾尔玛顿时翻了个白眼,算是败给这个人小鬼大口甜舌滑的小子了。“托盘里是你和卡妙的晚餐,今晚你就乖乖睡在这儿尽量少移动身体,不许再胡闹,知道吗?”
“是——!”米罗欢呼般地把回答拉地老长。
“卡妙,你要监督米罗做完餐前祈祷,知道吗?”
“是。”
“艾玛!今晚妙妙能陪我睡吗?”
“不行!”艾尔玛立即拒绝,她可不想太纵容了孩子。
“可是!啊呀……”米罗一急,用受了点伤的手一撑床栏打算站起来,可能牵扯了某处的伤口又疼地不得不跌坐回去。眼里委屈的泪珠似滚非滚地转着。
艾尔玛只好回到床前把不安分的身体按回床上,盖好被子。
“好了!别再胡来了。难道真想要受伤到一动不能动才肯安份点吗?卡妙!今晚你必须负责看紧他,不许他动一下!上厕所也不许!”
艾尔玛最后看一眼抽着凉气泪汪汪的米罗,终于关门出去了。外面立刻传来孩子们欢呼着开饭的声音。
卡妙拿起托盘里的桔子开始剥,“小米,你刚才哪里痛了?不要紧吗?”
“嘻!也是骗她的啦!跟你说了从那么点高度摔下来跟本不会有事的。”
“你又在骗人了。米罗,你这样又哭又笑的真应该去演歌剧,一定会成为一个好演员。”
“什么歌剧啊?我才不稀罕呢。看啊妙妙!艾玛还给我们加了布丁,多幸运啊!”
“小米,你是男孩子。以后不许为了不受罚和睡大床就流眼泪,这样太没骨气了!”
米罗搅动着小勺子的手停了停,很认真的回过头来看着卡妙,看了一会儿,灿烂地笑起来。
“好吧!妙妙,我答应你。以后我绝对不再哭了。”
卡妙白皙的小脸噌的红了起来,掰了一片桔子塞进米罗嘴里。
艾尔玛的大床果然是想像中的那样柔软温暖,米罗和卡妙窝进被子里激动地滚来滚去。对于孩子来说,并不是只有天堂才是快乐的。
“小米,你还是别乱动吧。哎?你要去哪里?”
“别担心啦!我去厕所,难道你真把艾玛的话当一回事?嘻嘻。”米罗说着跳下床,蹭着拖鞋往外跑。
“你这个样子,就像艾尔玛夫人说的,真的不会有人要领养你了。”
“有什么关系?我只要和妙妙在一起就好了啊。”米罗回过头来,扬着他那张天使一样的脸,伸出一只手。
“嗯。”卡妙点点头,跟着跳下床牵住他的手,跟在他后面出去了。
客房的门缝里透着一些光亮,让出了环境最好的主卧室,艾尔玛只好暂时搬到客房去住。经过客房时米罗把食指竖在嘴唇上,向身后的卡妙示意轻一些。然而他们却听到了一些对话。
“天哪,亲爱的,他真是太像我们的孩子了,感谢上帝!”
“瑟琳娜,是上帝把儿子还给了我们。”
“卡妙的确是个乖巧的好孩子,他可以被像你们这样的家庭收养,一定会幸福的。”这是艾尔玛的声音。
“当然,艾尔玛修女,我们会当他是亲生儿子一样爱护的。”女人带着激动的哭腔。
“不!不要!不行!不要带走妙妙!艾玛!不许让他们带走妙妙啊!”米罗终于忍不住冲了进去,不顾三个大人错愕的表情,扑到艾尔玛怀里拼命捶着。
其实米罗明白,以自己的力量不可能说服任何一个人。那两个看起来非常和蔼的中年人仍然沉浸在他们自己的幸福之中,对于一个哭叫的小孩似乎毫不在意。而艾尔玛眼里的不舍和心疼也不足以让她改变什么。
孤儿的命运,就是被人收养,没有选择。
卡妙安静地站在门边,看着哭叫的米罗,看着自己脚下拖着长长的影子,眼里显出与年纪不符合的平静,从小就是习惯了这样。
并没什么不好,的确。
整整一夜,米罗都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仔细看的话,被月华包裹着的突起的被子一直没有停止颤抖。卡妙也跟着一起钻在被子里,手紧紧握着他的,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因为那么无助。直到晨曦掩不住地铺洒进来,米罗终于从被窝里悄悄探出一只眼睛,湿漉漉的,正好看到侧躺在身边的卡妙,也睁大着眼睛盯着他看。
“妙妙……你要写信给我。”
“嗯。”
卡妙穿上艾伯特夫妇为他带来的衣服,绅士的褶袖和翻花领子,纯白的颜色,荷叶边上还隐隐镶着一些碎钻,晨光中一闪一闪的像极了冰蓝色的眼眸。米罗扯出个尽量可爱的笑,用力地记住了这双眼睛。
木然的坐上了马车,卡妙仍然感觉不到任何滋味,为什么米罗可以痛快地大哭一场,为什么他可以强烈的吼出所想的一切。自己除了和顺的按着上天的指示之外,却没有要做些什么的欲望。别人安排了怎样的环境,那就是自己活下去的地方。“父亲”和“母亲”的双手很温柔,他们真的宠爱卡妙,这从一身衣服就该看得出。那是做为孤儿院长大的众人从没有看到过的派头,只是卡妙也不觉得荣耀,就像即将离开住了七年的家并不痛苦一样。
车夫一扬马鞭,终于出发了。卡妙好像听到米罗在身后大喊着妙妙,然后其他孩子们也都喊了起来,乱成一片。
景物向后越移越快,渐渐的变得陌生了。在卡妙的记忆里,只有在感恩节及圣诞节到新年的一段时间,艾尔玛才会带上所有的孩子到巴黎去做一次短途旅行。她说孩子们应该了解这个世界,看一看所有美丽的东西,这是他们的权力。没有几个孩子懂得她的意思,但卡妙想,现在他正在享受他的权力,他正在看到一些新鲜的东西。例如童话般的豪宅,恭候两旁的仆人,衣香鬓影的名流……
孤儿院的一切都照常进行着,被人领养并不是只有卡妙一个,自从懂事起,他们就一起迎接了许多新收养的孩子,也常会送走被领养的孩子。有人被农夫领养,有人被商人领养,但还从没有人被像这样的大户人家领养过。只是对于他们来说那一切都是平等的,无论在哪里,是幸或不幸,也只是来到和离开,经历多了就麻木了。
米罗仍然和大家一起打闹,只是常常向邮差经过的方向张望,盼望早点收到信。两个星期后,米罗终于收到了卡妙的第一封信,他就那样跪坐在邮箱边将信封紧紧贴着胸口,颤抖得几乎忘了打开信纸。
亲爱的小米。
稚嫩的笔迹,却非常认真的学着将每个字母手拉手的连起来。
你还好吗?你答应过我不再哭的,可是你又哭了。我在这里已经开始习惯新的生活了,我有了自己的房间,还有一张大床,比艾尔玛夫人的更大更软。爸爸妈妈都是好人,他们对我非常好,并且很快我就要上学了,这样就不能住在这里了。等到放暑假时,你要来我这里玩哦。从我的窗子正好可以看到花园的游泳池,我们就去那儿玩水。就像以前在小溪里抓鱼那样。
小米,我很想你,也想艾尔玛夫人,希望你们都能快乐……
“妙妙——!”米罗欢呼起来,捧着信纸亲了又亲,然后一溜烟的穿过走廊,熟门熟路地找到艾尔玛,“艾玛!我要纸和笔,我要给妙妙回信!”米罗兴奋地整张脸通红,接过纸笔开始很认真的一笔一划起来。艾尔玛无奈地笑笑,天知道让自己逼他练习写字有多难。
有了联络的日子变得明快起来,虽然孤独和想念仍占去了米罗的大半部分感觉,但收到信时的欢呼雀跃倒成了格瑞斯的又一种美好。
米罗觉得现在的妙妙一定变得非常成熟而且高贵,受着良好的教育,出入名门,还有一些上等的朋友。只是他一直坚信着自己才是他唯一珍贵的知已。
他整日躺在曾经两个人一起望着蓝天白云的山坡上,白到几乎透明的云层飘过他眼前,愿望再多,理想再大,正如天际再过遥远,也只不过在眼前。米罗微笑着,将双手枕在脑后,眯着眼幻想着暑假的来临,幻想着卡妙像王子般驾着马车来接他,带他去他的王国,一起在私人的游泳池里嘻闹,就像记忆里最快乐的情景一模一样。
“艾玛!妙妙寄信来了吗?”
渐渐的,米罗进门打招呼就被这句话取代了,如果收到信——那一惯的浅蓝色信笺,还带着若有似无的姜花香味,那就是米罗的幸运日,他会在床头边的日历上画上大大的红心。
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每当米罗进门时问,妙妙来信了吗?艾尔玛便开始犹豫着皱眉。一天比一天的失落,越来越焦虑不安的心情,都变成日历上越来越稀少的红色爱心。
“妙妙,你很忙吗?为什么这么久都不给我写信……”米罗依然躺在那个山坡上,只是卡妙走时仍是暖风拂绿的日子,而现在却已铺上一地金色。他设想了上百种可能,却没有想到这最不堪的一种。
再次接到了卡妙的信,米罗趴在床上迫不急待的拆。“妙妙呀妙妙,你最近是怎么了,想死我了。”米罗一边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一边展开信纸。而映入眼中的第一行字竟是——小米,对不起,再见了。
很抱歉最近一直没写信给你,因为学业变得很重。而我在学校认识了许多朋友,小米,你一定不会明白……只是,只是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的过去,我想忘掉我的过去。我的身边到处是有钱的小孩,有父母疼爱,我不希望被他们看不起,没有勇气回想以前。所以不会再有信了,对不起,再见。
再见,米罗。
米罗怔怔地盯着白花花的信纸,仿佛一张死亡通缉令,没有勇气再看一遍。这一刻开始,米罗终于明白,他们再不在同一个世界,没有了交集的两个人,甚至要被刻意忽略的过去,剩下的只能是无情的疏离。
原来,一切早在一年前就被轻易的改变了。年少的两个人只不过没有察觉,人生还有多少无情的考验,现实的决择,在等着他们去承担。
“米罗,怎么不出来,不向新来的小朋友打个招呼太没有礼貌了哦。”艾尔玛在门边叫他,外面孩子们的吵闹声完全淹没了米罗小小的悲伤。
米罗仍背对着门坐在床上,努力挤了挤眼睛却做不出一个轻松的表情,只好继续背着门。直到听不见喧闹声,他确定已经是开饭时间了。艾尔玛默许他关在自己的屋子里,于是他就一直坐在屋子里。印象中自己从来不是一个沉静的人,像这样傻傻地呆坐着,一小时、几小时都只看到眼前的床板和对面的蜡黄色墙纸,直到天色暗得什么也看不清。
“妙妙……”米罗委屈的声音,是在看完信后三个半小时的第一句话,颤抖的声音虚弱地回荡在黑色的空气里,回答他的是无声。
“妙妙,我可不可以哭啊……”他真的很想答应他,因为他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唯一最最重要的人,短暂的生命里占据了那样的份量,但却没办法遵守这最后的小小诺言。
曾经说过多少谎,流过多少顽皮的眼泪,却没体会过原来真正流下眼泪,竟可以割伤脸颊。
米罗不顾一切地翻过窗子,抑制不住地向山坡狂奔,虽然眼前是漆黑和无助,但那是即使闭上眼都能轻易到达的地方,那是两人如此熟悉的密秘基地,那里留下了多少无法忘掉的快乐。一张冰冷的白色信笺就可以结束它吗?
他躺倒在地上,望着分辩不清的天空。他们也曾在晚上溜出来,躺在那里数星星。卡妙会用手指着天空的某个角落,仔细地勾勒着星星之间的距离,然后认真的告诉他那是他的星座。米罗着迷于满目的星光,更着迷于卡妙执着勾划的双手。他开始看神话故事,看不懂就缠着艾尔玛讲,然后在下一个躺在星空下的夜里,他会兴奋地说给卡妙听。说古希腊的神话,说他们的星座传说……
那样的日子,原来早在一年前就结束了。
米罗似乎从一个长久的梦里突然醒了过来。
“小弟弟,你怎么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米罗头顶响起。
米罗赶紧坐起身子,揉着眼睛看,然而较远的距离下他仍只能看到黑糊糊的身影。“你是谁?”
“你在哭吗?”那男子听出米罗略带着哭腔,走近了几步,借着极淡的月光,米罗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大概 20 多岁,温柔谦和的双眼,微抿着双唇,更奇特的是他的额头点着两点漂亮的朱砂,长发几乎及腰,却看不清发色。
“我没有哭……”米罗狠狠地擦了一下眼泪鼻涕,瞪着眼睛看那个陌生人。
“这就对了,小男子汉。”那人突然轻笑起来,一双明眸在夜色里异常地闪亮,燃着无限的温和体贴。他伸出手鼓励似地拍拍米罗的头,米罗觉得有些晕晕的很舒服。
“米——罗——!”山坡下面有人在喊,随着喊声一个小黑影向他们跑了过来。米罗寻着声音看过去,却分辩不出是谁,正想回头向陌生的大哥哥打个招呼,却发现那个神秘的男子趁着夜色已经离开了。
“吓……吓……米罗,可找到你了,艾尔玛夫人可要发脾气了呀!”男孩子一口气冲上山坡,搭着他的肩膀一边喘气一边抱怨。
“呃……你?”这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生,卷卷的短发、浓浓的眉毛和亮晶晶的眼睛。只是他并不认识。很奇怪的夜晚,他一直在和陌生人打交道呢,米罗昏昏沉沉地想着。
“你好!我叫艾欧里亚,你可以叫我小艾。今天才来的,可是你一直不在,但我认得你这头奇怪的蓝头发。”男孩中气十足地自我介绍。
“嗯……可是我不好……”米罗极其含糊地回答。换了平时的他是绝不会这么失礼的,结识新朋友,尤其像小艾这样爽快的同龄男生是他最愿意的事情。除了此刻。
“你不开心吗?”小艾边问边拖着他的手往山下冲。
“我……丢了最好的朋友。”米罗黯然地说。
“哦。”小艾一愣,定住了脚步,慢慢看了他一眼接着轻轻地说,“我……也丢了唯一的哥哥。”
也许同病相怜,或者他们本来就是性格相似的孩子。如果大家心里都没有那些可悲的部分,也许他们真的像天使,只有欢乐和活力的天使。而这资本本该属于他们。
米罗差不多忘了那天怎么被小艾拖着回了孤儿院,也不是很记得清刚认识的小艾怎样为了他而触怒了艾尔玛……总之,之后的七年,米罗和艾欧里亚成了最坚实的好兄弟。他们肆无忌惮的一起爬树,一起假装跌下来,一起抓鱼,一起拿雪球扔更小的孩子,一起拿毛毛虫吓小女生……只是米罗从没有带他躺在山坡下看蓝天白云,看日落星空,讲一个个美丽的神话,还有执着的用手指勾勒天蝎星座。也许永远不会再做这一切,但至少让它只为两个人保留。
又是七年,反复品尝着悲伤和快乐,成长正是如此而变得动人。
第二章 再见了,我的故乡
“安达列士”是十九世纪中期对于巴黎,甚至法国来说有着巨大影响和势力的家族。拥有百年的基业和巴黎郊外的大片土地,因为财力雄厚掌握了当时几条重要的经济命脉,而以平民地位跻身名流。这样的神话自然成了人们编造故事的理由,渐渐在市井之间传说着安达列士家族最令人敬重的长者,一声令下无人敢于违抗的“老太爷”——威廉·安达列士,是个从不露面,也从不愿意参加正式社交的怪老头。戏剧性的传说很有嚼头,渐渐这样的说法又演变成他是一个极度难以勾通,整日关在自己的临湖别墅的阴暗角落发呆的老人。
总之,真的没有人能考证任何一种说法。因为就连安达列士家族的许多亲戚都不曾见过他们最为尊敬的爷爷。
而一向在名流贵族间异常活跃的杰昂家族,以及七年前神秘丧子却突然失而复得的艾伯特家族,都是属于安达列士家族之下的亲戚家系。
两家人都非常宠溺自己的子女,做为天之骄子般出生在这种家族的孩子,有着足够傲慢的资本享受最奢华的一切。例如沙织·杰昂,这个不过 13 岁的小女生,娇纵的小脸掩盖了她原本该是纯真可爱的天真。
巨大的杰昂豪宅总是习惯性地回荡着她的尖叫,三天里有两天半用来提出难以恭维的刁蛮要求。缩在一旁的家仆女佣习惯了毫无尊言的生活,做为最低等的平民,被一个小女孩喝斥或使唤,在当时的贵族和高级商人的圈子里倒也不算新鲜。
幸好他们并不觉得可悲和耻辱。
“父亲!我不管!无论如何我也要一个侍童!”沙织第四次开口向着他的父亲吼,为什么她会突然想出这种怪念头。只因为她的父亲错误地带她见识了一次宫延宴请。那次宴请并不是很正式,皇族的子嗣只是希望和现今较为活跃的几大势力建立良好的关系。因此被人们称作“平民贵族”的安达列士家族自然在受邀之列。杰昂家族和艾伯特家族受到安达列士老爷子的书函指示都出席了。
在那次宫延宴请中,沙织将毕身所学及所拥有的一切发挥到攀比之中,简直是淋漓尽致。她也第一次看见了所谓亲戚家族却从未谋面的表兄——卡妙·艾伯特。他一头石青色的长发,纤长细致的身型,以及连贵族都相形见拙的优雅气质无不吸引着这个不可一世的小公主。
不过很快她的吸引就被另一个高傲跋扈的皇族子弟抢走了,那个比自己更小的贵族小孩正在使唤他身边的侍童。在当时,几乎只有皇族和极少数权威贵族才会为自己的子女配一个侍童。侍童的作用并不大,因为所有的事基本都有家仆在做。但侍童是未满 16 岁的皇族小孩间一种身份的象征,用这帮心比天高的小鬼的话来说——这样很拉风。
在宴会和出游时,带上仆人女佣的确有必要,但是那算不上体面。这种非正式场合如果可以有个侍童呼喝,那真的是非常“拉风”。
就是以上原由,沙织大小姐发飙了。死也要弄一个侍童。
郝威·杰昂无奈地抚着额头,看着眼前这个被宠坏的女儿,真的毫无办法。如果被外人知道他的女儿居然配了一个侍童在身边,以他们现在的地位和旁人微妙的关注,那一定会传为笑话。
“父亲!你倒是答应呀!”沙织再次按奈不住地大吼,提着巴黎最流行的丝绒质地的蓬裙在她的父亲面前跳脚。
“沙织,我亲爱的小天使,要一个侍童有何难?不要大吵大闹,有损淑女的形象。”说话的人正是沙织的母亲,亚维·杰昂夫人。她正穿着最新款式的低胸束身睡衣从楼梯上缓缓踱步而下,蕾丝长摆曳地,刻意模仿着贵族妇人的一举一动。
“妈妈!我要一个侍童啦!”沙织像搬到救兵似的扑进她怀里,也不知哪里委屈了,索性眼泪鼻涕一起下。
“当然,你是我们的小公主,只是一个侍童怎么难得倒你父亲。”美丽的妇人向她的丈夫狡猾地一笑。杰昂当即任命的一翻白眼。那就找一个吧。
“米——罗——!艾——欧里亚!下来!下来下来下来!”年过 50 的艾尔玛精神倒仍然很好,可能还被孤儿院的恶魔二人组磨练得更加精力旺盛了。拙壮成长中的米罗和小艾已经完全不能用顽皮鬼或捣蛋王来随便形容他们了。
看着从远住提着修女袍狂奔而来的艾尔玛,米罗和小艾互相笑笑。
“怎样?你来还是我来?”米罗神秘兮兮地问。
“你来吧,你的演技可比我精湛多了。”两人再次互相暗使眼色,两张无比俊俏的脸上浮现出可恶的贼笑。
正在两人暗地打着算盘时,艾尔玛总算冲到了树下,她真的不知道这样的恶梦还要持续几个十四年。
还没趁她有机会发怒,小艾抢先叫了起来,语气严肃略带慌张。
“艾尔玛夫人!米罗他抽筋了!”小艾抱着米罗的半个身体,两个人并排坐在一根比较宽大的树枝上。
“不要!不要再搞这种把戏了!”艾尔玛头疼地向他们吼,只有笨蛋才会再相信一次。自从从树上摔下来这招不管用以后,任何刮伤擦伤甚至连被鸟枪误伤她都居然相信过了。这次她已经向上帝起誓绝不会再相信这两个小子。
“艾尔玛夫人!您看不出他现在非常痛苦吗?至少把他弄下树去再处罚我们吧。”虽然小艾拙于辞令,但艾尔玛仍然不自觉地朝米罗看了一眼。
真可惜在关键时刻她还是忽略了一点,如果想放任米罗不管,就不要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哪怕一秒。
此刻的米罗微瞌着双眼,分明的双眉已经拧在了一起,一张青涩却生动的脸上溢满让人心疼到哭天抢地的痛苦表情。甚至抚住左脚踝的双手还有些微微颤抖着。
艾尔玛已经完全忘记此人的种种劣行,所有思考都只停留在一个词上—— God !
“小艾!照顾好他,别随便移动他,这种时候摔下来就不得了了!我去找奥沃曼先生帮忙!”艾尔玛甩下这句话,再次提着裙子飞奔而去,甚至连来这里的目的都完全被忽略掉了。可怜的她为了孩子们早就顾不得什么叫淑女风范。
直到艾尔玛完全走远,米罗一口气活了过来,大力地拍着小艾,“嘿!又成功了!说真的小艾!你真该好好读个口语强化训练课程。”
两人一边说笑着一边嗖地跳下树。
“行了行了,有你在我还用演什么戏码?不过今晚我们的晚餐可就真的泡汤了。艾尔玛夫人一会儿就会带着老花农过来,然后……”
“米——罗——!我发誓今晚你不会有晚餐了!”米罗尖着嗓子学了起来,两个人同时笑倒在草地上。
“哈哈!好吧!今天是去抓老花农的鸡还是到河里去抓鱼来充饥呢?”小艾提出两个建议。
“当然是抓鱼了。今天的奥沃曼一定会和艾玛窜通好了等着逮我们,笨蛋才会送上门去。”米罗带头站起来朝小河的方向跑,小艾立即也跟了上去。
“也对啊。哎!米罗,为什么你会叫她艾玛?我一直想问。”
“哈哈!我七岁那年告诉她,艾玛是个很可爱的名字,只有美丽温柔的女人才配用。她乐得当即给我和……给我们加了布丁做为餐后甜点呢。”
“哇!七岁?”
“切!其实我只是懒得发中间那个卷舌音,多累人哪!”
两个人一边扯淡一边直扑清洌的小河……
直到夜幕垂到大地尽头,两个人才打着饱嗝满足地回到孤儿院。他们能躲的地方自然是没有人能找得到的,所以只管痛痛快快地烤鱼吃。
两人站在大门口各自猛掐一把,调整好小鸡待宰的可怜模样,然后才推门进去。
然而屋内却赫然坐着一位客人,约摸 40 岁左右,深色的西装刻板而严肃,整张脸找不到一丝柔软。屋内的气氛都被这个黑套装男人弄得很僵。不用说,他应该是来领养孩子的。谁会愿意被这样第一眼就没好感的不近人情的男人收养,孩子们都躲得很远。
艾尔玛夫人看到两个晚归的孩子,碍着客人在场的面子不好发作,只好用眼光狠狠地瞪。嘴里却不失礼仪地柔声说,“杰德先生,这两个就是孤儿院最年长的孩子了。”
被称做杰德的人露出黑帽沿下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遍两人,米罗觉得那眼神简直剥光了他们的衣服,还用极度挑剔的标准看透了他们每一块骨头。
“很好,艾尔玛修女,就要他吧。”杰德冷酷地说着,将手指向棕发碧眼的男孩。
“你这是什么语气!你以为在菜场选小鸡吗?谁会愿意认你这样的人做父亲?”米罗终于激动起来,忍无可忍地冲上去指着他的鼻子不客气地吼。
“米罗!你太无礼了!”艾尔玛厉声阻止他的行为。
“米罗先生,”杰德却非常冷静,完全没有一丝心情起伏,他摘下黑色阔边的帽子放在手里,犀利的目光完全直射入米罗的眼睛里,“你误会了。并不是要收养他,而是杰昂家族的老爷要为他的女儿找一个侍童。”
平静的语气完全震慑了米罗和艾欧里亚。是侍童,而不是被领养,也就是说,仍然将没有父亲和母亲,没有属于自己的家……虽然被领养会面对许多不适,全新的环境和陌生的亲人,然而做为孤儿的命运,那也是他们期待的。
“杰德先生,他叫艾欧里亚,是个乖巧而且勤劳的孩子。”艾尔玛把手搭在小艾的双肩上,勉强将他推到杰德面前。小艾迥迥有神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杰德,初显刚毅的面庞有着全然的不卑不亢。
“等一下!”被撂在一旁的米罗再次插到几人中间,“我要去!让我代替小艾去!”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到米罗身上,年纪较小的孩子们都缩在角落小声的吵闹着。
“这不是由你决定的,米罗先生。”仍是那种刻板到毫无感情的语气,最让人懊恼的就是他总用上最无可挑剔的礼仪。
“如果你还是执意带走小艾,就来试试看!明天天亮后就算翻遍整个法国也别想找到我们两个!除非你现在就把我绑起来!否则我发誓我会这样做!”米罗把最后几个字加重了语气说得一字一顿。
杰德终于皱了皱眉,但是很微妙,两人对视了很久的时间,终于他又戴上那顶守孝似的帽子。
“明白了,沙织小姐也许会喜欢这种安排的。艾尔玛修女,麻烦您了。明早我就来接米罗走。”简单的说完几句,他便起身离开了小小的格瑞斯孤儿院。
开门的瞬间吹进来一缕风,确实已经是秋天了,夜风居然带着如此深刻的凉意。米罗定在那儿很久,所有人也都无声地进行着动作。小艾和艾尔玛站在离他不远的后面,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甚至没有上前拍拍他的肩头的勇气。
“艾玛……”米罗回过头来,让大家吃惊的是他竟然在笑,“总算还是被你说中了哦,果然我这样的小孩不会有人要收养……”
又是一个面临分别的夜晚,只是这一次离开的换成了米罗自己。不过反倒没什么可留恋的东西。可以留恋的,早在很久以前就结束了。即使艾欧里亚,也是个不必过份担心和牵挂的兄弟。米罗完全坚信,他们两个没有了彼此仍能过得很好,并且永远不被彼此忘记。也许在很久以后,可能久到聋了耳朵瞎了眼睛,他们还能用心灵感应遇到对方,然后无声地叙叙旧。这种可爱的理想真的受用,至少分离变得不那么悲伤,只是他从不敢这样的奢想和另一个人如此再相见。
清晨,还是浓雾未散的时辰,杰德和他那辆黑色吉普车就已经恭候在门口。米罗回头向众人挥手时仍然笑着,灿烂地和平日毫无区别,就像是抽中了大奖要去免费环游欧洲一样。小艾最大力地挥着手,直到车子开远了仍然在喊——“只要活着,就一定会再相见!”
只要活着,就一定会再相见。
米罗窝在副驾驶座上分明地听到了这句话。“呵,艾欧里亚这傻小子。这么不一般的话从你嘴巴里冒了出来,真让我……想笑。”虽然他并不怎么想笑。
他们都没有承诺在何时何地做一次会面,就连通信、保持联络都没有互相客套一下。米罗觉得没有必要——只要活着,就一定会再相见啊。
车颠簸在郊区的土路上,避开了市中心,米罗完全不认识这里的一切,但着实迷上了周围的景致。不同于格瑞斯附近的景色,那里永远只有起伏不定的小山丘,从四周看到的都是一样的绿色,他熟悉每一个坡头,从不同的方向可以听出小河水流的急缓,那一毕竟是过于单调的。
而此时映入米罗眼里的是让他应接不暇的美丽,梦幻般的大湖衬着远处青色的山和红色的树,车每行一段路那湖就像是在不断变色似的给人完全不同感觉,或秀丽雅致,或神秘奇幻。邻着湖还有零星的一些别墅,典型的欧式古老设计,远远的点缀着,彰显这一带的土地是属于富人的身份。
“很美的景色对不对?”杰德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他一直察觉到米罗陶醉在美景之中,虽然这一切都不是杰德的财产,但也莫明的自豪起来。
“的确。”米罗不否认。
“这些都是安达列士家族的土地,包括你将去的杰昂家族的一切也都是安达列士家族的分支而已,或者可以说是远亲。他们的富有和深广的历史是你这样的小子完全无法想像的。甚至可以说你连提及他们的名字都是不配的。”
“呵!”米罗完全不屑地哼了一声,“除非那些人的屁股大到能坐死一头象,否则买这么多的土地根本没有意义。还不是和所有人一样睡半边床吗。对于这样的人居然要恭恭敬敬的,真是有趣啊。”
“安达列士家族是非常了不起的!这无庸质疑,而你的见识浅薄才真的令人发笑。还有你的粗俗言行,在杰昂的大屋里还不收起来的话,会被严厉地惩罚。”
米罗投过去一个拭目以待的眼神,随即继续沉迷在美景之中,这才是他该享受的一切,而不是听一个没有表情的生物说教。
米罗不得不承认,安达列士家族真的非常有钱!他们绕着那个童话一般的森林开了整整一天,直到太阳快落山了才停下来。眼前出现的建筑就像书上所见的皇族宫殿无异,喷水池果然是建在正对大门的地方的,而行道则在两旁,车放慢了速度,像个优雅的绅士般缓缓滑行在行道上。
“杰德,你办事的效率越来越差了。”立在门口的正是杰昂的女主人,一身华贵的舞会打扮,银丝质的披肩搭在她的两臂上。米罗赞叹着她的奢华装束,而她的年轻貌美的确比艾尔玛有风韵许多。只可惜那一脸的戾气完全削损了她的气质。
“现在我要用车。”亚维说着已经钻进车里,几乎没有看一眼米罗。似乎那样都会失了她的身份,可悲的观念使这样的人永远无法真正变得有身份。
杰德只好匆匆将米罗送进门,向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的郝威恭敬地鞠了一躬。
“先生,就是他,我从巴黎市郊的格瑞斯孤儿院带来的。”
“嗯——。”郝威拖长了鼻音,上下打量着米罗。那样的眼神,八分鄙夷,两分挑剔。看主人没有什么反应。杰德又匆匆地退了下去,门外那辆老式的黑色吉普车又响起了一天未停的噪音。
“你叫什么?”郝威傲慢地扬着胡子,随时要表明他们之间的身份差异。
“米罗。”
“只是这样?哦对了!孤儿当然没有姓氏,天哪,我从没有遇到过没有姓氏的人,所以你要原谅我。”郝威唱作俱佳地表演着,只用半分钟就描绘完了他嚣张傲慢的嘴脸。
“好的,郝威·杰昂先生,我原谅你,但下次请别这样无知了。”米罗微笑着回答。
郝威一愣,红色和白色交替着出现在他脸上,非常可笑的一幕,米罗愉快地忍着笑。
“米罗!你这个下贱粗俗的孩子,竟敢在我们杰昂家的大厅里如此放肆!你现在的身份是这个家的侍童,你必须要完全认清!”
“那可真是对不起了!先生!我这粗俗的小孩吓着了您!不过,难道你还指望孤儿院养大的小子可以高贵到配得上你貌美的千金?”米罗说着的同时故意轻佻地用眼神勾着站在高高楼梯上的沙织。
一个响亮的耳光立刻落到米罗的左脸上,雷厉风行的速度直接把他打到甩了出去。
“下流的杂种!杰德是怎么办事的!来人,给我把这野小子赶出去,永远离开杰昂的范围!”郝威怒吼着,嘴角的胡子都气得抖了起来。
“等一等!父亲。”沙织尖着嗓子从楼梯上一溜跑下来,“留下他,让我来好好管教这野小子。”沙织昂首挺胸地站到米罗身前,完全像是主人看待下人的眼神,再次把米罗上下打量个遍。虽然她的个子只到米罗的胸口,极高的气焰倒是一点不输人。
米罗用舌尖舔着口腔内壁的一丝血腥味,噗地向地上吐了一口。这个很帅气的动作惊得连立在一边的佣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更别说是郝威,他简直想捂住女儿的眼睛,因为这种画面在他眼里简直和色情镜头一样糟糕。
他看了眼沙织——所谓的他的主人可笑的表情,再看一眼仍在吹胡子瞪眼睛的郝威,终于满意地又笑起来。
“莉娜!带他去卧房!”郝威怒喝一声便带着沙织转身离开了。米罗看着两人踱着方步的背影,上流社会,哼!
莉娜带着米罗走上楼梯,拐个弯再上一层,然后穿过巨大的长廊,到达尽头。她一伸手指向最靠里的一扇门,“就是这间。”
那其实是个斜顶的阁楼,也许冬天会挺冷,夏天会挺热,因为半朝着天空的窗子是破的。而四壁的颜色已经不能辩认了,露出墙纸的部分也不多,到处堆满了杂物,大概早被人当做储物室之类使用了。
“你先休息一下,一会儿我会帮你拿换的衣服来。”莉娜是个似乎已被训练得毫无情感可言的女佣,说话的语调简直就像机械人。米罗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非常简朴但很整齐干净,并没有什么不妥。这还是因为艾尔玛说出于最基本的礼貌,他才向花农奥沃曼的儿子借了这一套体面的衣服。不过他还是无所谓地耸耸肩,其实倒真的很久没穿过新衣服了。
等莉娜出去了,米罗站到歪斜的窗子底下,虽然造型很古怪,积得很厚的灰尘也全无情调可言,但开心不需要特定的模式。至少这是他 14 岁人生的第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不用再和一群说着梦话磨着牙的小家伙挤在一间房里睡了。要是用艾尔玛的语气来说,那可真是没有个人隐私呢。当然,米罗没什么个人隐私可言,如果记忆中那些浅蓝色的信笺可以算的话,那就是唯一的,只是那些只需用心收藏就行了。
窗外的天,仍然是蓝的,就像他的头发,跳动的湛蓝无限美好。虽然他离开了一个不算家的地方,到达了另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屋檐下,但似乎没有什么值得悲哀。
米罗仰着脸冲飘过头顶的云笑。
“再见了,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