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使与野兽
米罗躺在杰昂豪宅的后花园里,茂密的草丛完全把他隐藏了起来。曾经无数次逃避艾尔玛的文学课程,对于这种程度的躲藏游戏早已是驾轻就熟了。沙织还在挫败地吼着他的名字,米罗几乎能想像那张被高傲蹂躏得多么难看的脸,带着杀父之仇似的气恼到处跳脚。这就是所谓的淑女?米罗吐了吐舌头,明亮的眼睛笑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他扯了扯那套像囚服一样不舒适的衣服。那就是莉娜给他带过来的新衣服,只不过是所有杰昂下人的统一服装而已。回想到亚维夫人一脸煞有介事地把一条条自己框出来的规条说给他听,那样子简直太精彩了!在格瑞斯的每一个人都说他米罗完全是块做演员的料,谁能料到如此的面部抽动才真的算是天上一绝。
这种惬意的思绪漫游了不多久,米罗似乎听到有更多的脚步声杂乱地踏过来,看来那位大小姐又一次动用所有家仆替她找人了。米罗只好拍拍裤子站起来,捡起垫在身下的衣服搭到肩上,两根手指点在唇上轻轻一吻,“拜拜了公主,我可没时间陪你们玩儿。”
经过钻洞、爬墙、淌水各种运动,米罗总算又一次成功溜出了杰昂那座大得不像样的城堡。
“这能算是个家吗?空荡荡的一点温度都没有,所有的人不是一脸凶神恶煞就是完全木讷,我倒去问问撒旦是不是嫌这儿太空了所以派了它的手下来进驻。”米罗一边嘀咕着一边向森林深处跑,只有自由地拥抱每一片树叶,每一滴露珠才是他最享受的时刻。总算那个威廉是个有点眼光的人,懂得买一片未开垦的世外之地,只可惜米罗觉得让杰昂一家住太多余了。
不算太远就能看到他初来时见到的大湖,每跑一步再看它似乎都在变换着颜色,米罗太爱这个地方,于是经常会来。在这种梦幻的地方应该会发生任何童话故事,如果说米罗此刻见到了一位牵着白马的王子也不稀奇。而他是真真实实的,牵着正在喝水的马儿立在不远处。
脑海里瞬间反应出两个字,温柔。
米罗没有遇见过温柔的人,他只能从字面模糊地了解这两个字。如果说艾尔玛用尽心身的关怀能算一种温柔,那么这一种是正好相反的,几乎杀死了他强烈跳动的心脏。
只是在这个即将入冬的深秋季节,那样的温柔掺着淡淡的忧郁。那种莫明的高贵气质深深吸引了米罗。他从没有见过如此出色的男孩,蓝色的长发不同于自己的卷曲,而是保养恰当的柔顺,余晖中闪烁着银蓝的光泽。英挺的身姿配上一身妥贴的着装,上乘的丝质衬衣和黑色绵羊皮马甲,跟裤子配套的正式燕尾西服随意搭在他的白马上,一切都像极了一幅完美的油画。
在米罗看着他的同时,这个男孩似乎也看到了米罗,先是有些惊愕,因为这一片都是属于安达列士家族的私人土地,一般的陌生人是不被允许踏入的。那人再注意到了米罗搭在肩上的灰色制服,认出那正是杰昂家的传统。
“嗨,你迷路了吗?”男孩向他招手,示意他走近一些。米罗乖乖地向他迈着步子,像着了魔般失去所有抵抗力。
“你是杰昂家的佣人?”
“大概是吧。”米罗老实地回答。本来他很确定自己是被找来做佣人的,但亚维夫人对他讲了一大堆关于侍童身份特殊的古怪理论,倒让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圈子是多么可笑。
“我叫撒加,”自称撒加的男孩认真地欣赏着米罗的眼睛,亮晶晶的石青色,纯洁的,并且此刻正带着一丝失焦的迷茫,比任何天使都可爱。“来吧,我带你回去。”撒加暖暖地一笑,伸出一只手邀请他同乘一骑。
他该告诉撒加他不是迷路,他该告诉撒加他不会骑马,他该告诉撒加他还不太想回去。然而此刻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握住那只伸向自己的手,就连肌肤的触感都是细腻无比的。手指有些冰凉,以及掌心温热的一切感觉,都让米罗觉得自己快要失去知觉了。
“也见见我的老朋友,它叫亚历山大。”撒加拍着白马,那匹上等的英国纯血马像是通灵性似的转过头来低啡了一声。
“来吧!”撒加翻身上马,伸手一拉米罗,他的整个身体就被牢牢地固定到撒加身前,两腿并在马的左侧。撒加拉起缰绳,双手自然地环住米罗的腰。亚历山大开始徐步向前,踏着金色的树叶,空气里有树叶轻脆的嚓嚓声,还有撒加近在咫尺的呼吸。
马儿跑了起来,米罗的心跳也跟着飞了起来,一切都在飞快地向后倒退,不断落下的树叶刮过他的脸侧。他欢呼着告诉撒加,这简直太棒了!虽然靠在陌生人的怀里,却能深深体会到一种异常柔软温和的情感。疾弛在天地之间的这一刻,米罗只有完全的信赖,完全的陶醉,就算下一刻醒来,王子和他的坐骑一起消失也不会遗憾。他们都在笑着,快乐的挥洒汗水和喘息。他们绕着湖拼命奔跑,拼命呼喊,抵上年轻的骄傲资本尽情发泄,仍蓝发在风里舞乱,唤醒每粒细胞中最为简单的自由自在。
直到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任由亚历山大驼着他们往来时的路走。
“这么说你是偷溜出来的?”撒加问。
“嗯!”米罗很老实地点头,“我可受不了那个大小姐。”
撒加噗地轻笑出来。
“你笑什么?”
“哦……我是想到,我也是偷偷溜出来的呢。”
“什么?”米罗有点惊讶地回头,脸却正好贴在撒加的胸前,要仰着脖子才能看到他的脸。
“为什么这么惊讶?只许你可以溜吗?”撒加低头看他。
那样放大在自己眼前的脸倒令米罗觉得脸红起来,有些茫然地赶紧转回脑袋,“我以为你是哪家的少爷,少爷要出来玩难道还需要用溜的吗?在孤儿院的时候我可是怎么玩都行。”
“你在孤儿院长大吗?”
“是啊!那儿是个不赖的地方,虽然比不上这里美,但是有很多回忆……”米罗说着话声音却低了下来。
“嗯……那一定是个好地方。下次带我一起去吧。”撒加的声音仍然在头顶,极尽温柔的声调,适度的向往的口气。让米罗甚至要怀疑他的嗓音是一种让人迷乱的麻醉剂。
“一起去?”
“好不好?”
“好。”
亚历山大已经站定在杰昂家的豪宅门前,只是两个人却全然不知。一个舒服地窝在身旁的怀抱里,一个用下颚轻轻抵着他的头顶……
“喂,你到了哦,趁他们没有发现快进去吧。”撒加反应过来,松开米罗的身体。自己先下了马,然后再把米罗整个抱了下来。
“我还能见到你吗?撒加。”
“我想我们很快会再见的,”他牵着米罗的手,微笑着对他说,“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快乐的下午,迷一样柔情的交流,连米罗自己都不敢相信,他们只认识几个小时,却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甚至连名字都忘了说。
“米……罗。”
米罗带着晕眩的感觉踏上杰昂家的台阶,要不是郝威猛的一声怒吼,可能他仍是反应不过来。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离开撒加的视线,米罗立刻恢复十二分惊醒。嘲讽地看了一眼怒目相向的郝威杰昂。
“你去了哪里?”
“散步。”米罗轻松地回答,把搭在肩上的衣服拎到手里甩着圈。他知道注重虚荣的杰昂一家都不喜欢他这种“粗俗”的行为,所以他就特别喜欢这么干。
“你不知道杰昂的家规吗?下人没有经过主人的同意是绝不能随便离开屋企半步的!”
“知道。”米罗一歪头,一步一步踏着台阶往高高在上的郝威走去,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他,“只是我觉得这种规条很可笑,所以即使你再让我抄上一百遍,我也绝不会去遵循的。”
“米罗!别忘了你自己的……”
“身份对吗?”米罗很快地接口,“我清楚地很,我还能向尊贵的阁下您重复很多遍,我是个低贱的孤儿,没有任何身份,我的名字恐怕也不配在你们口中出现。对吧?”
趁着郝威一愣一愣地发着呆,米罗已经走到他的跟前,擦着他的左手走到身侧,虽然他还不及郝威那么高,不过还是看到他那副一时无法反应过来的可笑表情。米罗扯开嘴角坏笑了一下,闪身走进屋子里。穿过可以用空旷来形容的客厅,走上楼梯,再走上一层,然后走到长廊尽头,躺到自己的床上。米罗眯起眼睛,终于听到郝威在楼下刚才两人对峙的地方暴发出来。
“啊哈哈哈哈——!”米罗瘫倒在自己的床上愉快地大笑起来。
“你今晚就给我好好呆在阁楼里反省吧!哪儿都别想去!”等米罗反应过来,发现外面有一点响动,门居然被反锁了。
米罗试着开门,试了几下发现不可能出去了。于是无所谓地继续躺回床上,其实这一刻他最需要的就是冷静。他伸着手摸摸头顶,那个被气息拂过的地方,被他依靠的一丝丝触感尤在。年轻的心很想弄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他可以和艾欧里亚顽皮到气疯艾尔玛,他也可以毫不畏惧地和杰昂一家对着干,但他竟然会面对撒加时就变得温顺和失去思考的能力。所有敏捷的思路和充满怪异的行为在他的目光下全然失效。
“一定要再确认一次……撒加……”眼皮越粘越紧,米罗还在最后一次提醒自己,也算是为了再去找他想出一个好的理由。虽然仍然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但米罗很清楚,他还想再见到撒加。
“老哥!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趁着蒙胧的夜色,撒加悄悄地潜进安达列士的祖屋。可惜还是被蹲在墙角逮他的人抓了个正着。那个称他做老哥的男孩,有着和撒加惊人相似的外貌。同样湛蓝的及腰长发,湛蓝的双眼,高挺的鼻梁,轮廓完美的脸型……只是眉宇间绝没有撒加那种极淡的忧郁,倒多了一份轻狂少年的飞扬。
“加隆啊,天都暗了你蹲在这儿做什么?”撒加故作镇定地问,一边牵着亚历山大往马厩走去,其实早就满头冷汗了。
“蹲着很难看对不对?”加隆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嗯 ~ 。”撒加像待宰羔羊一样老实而虚弱地应了一句。通常自己这个弟弟开始平静地语无伦次时,就说明他快要暴发了。
“今天在成人礼上我的样子更!难!看!”加隆猛地暴发出一串大吼,也不怕吓醒满屋子的人。
“不会不会,隆隆你忘了自己和我长着同一张脸吗?不难看,不难看。”撒加更是满头冷汗地加快了脚步,真恨不得可以不顾形象地拔腿就跑。
“你玩够了吧?居然在自己的成人礼上开溜!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撑着有多凄惨啊?一会儿扮成你满脸假笑,然后说对不起我离开一下,再换上自己的样子出来转一圈,再搞个失踪扮成你到处假笑,再假笑着飘到休息室……我!我快不记得自己到底是谁了啊!”加隆一口气诉着苦,掰着手指数落给撒加听,最后那句几乎吼得响彻云霄。
撒加只好满脸诚恳地放弃继续逃避,双手搭在加隆肩上,用最为诚意温和的声音说,“加隆,真的,我只想对你说一句……做弟弟的就该这么牺牲。”说完这句立马转身跳上马背飞逃似地冲向祖屋后面的花园。
加隆凭着极快的反应能力,居然花了数秒钟才彻底觉悟过来。当即摸着黑跳上另一匹马狂追而去,嘴里还在不停狂喊着,“撒——加——!我饶不了你这没良心的家伙!你给我回来!”
说是花园那真是太小看了它,因为那里有山有湖完全像个生态公园。两个人一头扎进这样的后花园,简直和离家出走没两样。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撒加和加隆一边相互追逐着,一边欣赏湖上的夜色。虽然比不上森林里那片神奇的大湖,但邻屋引流的这个小小湖泊仍然是两兄弟最爱的。
撒加·安达列士和加隆·安达列士,正是蓬勃的安达列士家族唯一的嫡孙,传说中的威廉老爷子最为宠爱的孙子。
“什么宠爱!也不知道那些无知小民怎么传的,出生到现在 16 年我从来都没见过爷爷,搞什么啊。”加隆对于那样的传闻非常不以为意,连撒加也只好跟着耸肩。他们的威廉爷爷倒并不是怪人,应该也不会是什么痴呆老人,因为安达列士如果需要有重大决策时他都会派他的亲信送亲笔指示回来。而他本人,只是喜欢云游四海,像个真正不被人打扰的隐士。
虽说是祖屋,而他们却并不是出生在这里,直到五岁那年失去了双亲才被送了过来。那样的年纪对于死亡的概念甚是模糊,而家族所有亲戚管家仆佣都极为宠爱两兄弟,更是隐瞒得严严实实,不会对于死亡二字透露过多。
十几年前的那个黑色葬礼,所有的人或出于真心,或刻意伪装都哭倒在墓地边上。而茫然无措的兄弟两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管家带着站开很远。他们的亲奶奶,威廉的姐姐,那个威严而严肃的家族执行人,站在风里不断地瑟缩。撒加看着自己敬畏的奶奶那个样子,第一次感到她也只不过是个平凡的老人而已。会悲伤,会流泪,会无法控制地表现最脆弱的一面。
之后的十年,他们便跟着奶奶蒂曼·安达列士住在了巴黎。从高处的主人房往下眺望,正好可以看到一个不算大的湖泊,据说是人工开凿,完全只为了取悦安达列士历代的主人。然而威廉的房间永远都空着,上了锁,没有人可以进去。剩下左右两间卧室中,一间自然是蒂曼住的,而另一间同样可以看到美丽湖泊的房间,究竟该让谁住。为此五岁的两兄弟煞有介事的比试,文斗不过瘾再来武斗。所谓武斗自然是骑马,一向顽皮胜过哥哥的加隆,和马相处的时间是撒加的好几倍,可他却总也赢不了撒加,无论他怎样追赶怎样练习,总是不得要领。
“真该死,你到底怎么办到的!”跑了相当长的路,两人都放慢了速度,刚才的不共戴天之仇也不了了之。然而加隆却为另一件事忿忿不平起来,“你这头笨马!永远赢不了他!这十多年里都因为你,看我输了多少东西。”
加隆的笨马叫做维多利亚,同样是英国的纯血马。英国的贵族们喜好观赏马赛,而这种纯血马则是专门为了竞技而培养的,加上身型比例是所有马匹中最为完美的一类,因此不但在赛场上让众选手望尘莫及,也成为名流社会马术沙龙的宠儿。
“哈哈,你还在对争夺房间的事耿耿于怀啊。”撒加无辜地冲他眨眼睛,“我也没捞到太多好处啊,十天里有九天你都窝到我的房里来,结果和住在我这儿有什么区别。”
“哼!撒加!别人都以为你有多么乖巧善良,真要说出去你今天在成人礼上开溜都没人相信。只有我知道你其实比我还阴险,把亲弟弟扔在一群如狼似虎恨不得啃光我骨头的亲戚里,自己却溜掉。”
说到这里,撒加倒没像平时那样接着抬扛,反而沉默下来,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向上弯。“我们去树屋吧。”
“啊?”加隆愣了一下,不明白他干嘛提出这种建议,但是看他已经头也不回得向树屋跑了,也只好跟了过去,嘴里不爽地嘀咕着,“只有我知道你这家伙,说一就一说二就二,自我中心自信心暴棚,简直气死我了。”
树屋是撒加和加隆童年时最喜欢的去的地方之一,是一间建在大树上的小房间。是两兄弟刚到这里时为他们特意设计的。要进去的话就必须爬树,当然也有梯子,但这几乎成了打扫女佣专用的了。现在他们要进入那个童话式的小木门都必须弯着腰了,而里面可爱的布置却完全没变,甚至还放着一双小时候的鞋子,小得只有半个手掌大。
撒加先钻了进去,坐在宽大的窗台上,双手抱着膝,看着深蓝色的湖水。他很需要找个让人舒服的地方坐一会儿,好整理自己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想到米罗就想到了这里,那么纯洁可爱的孩子,乖乖的有些迷惑的蓝眼睛,总是让人忍不住想要心疼的痴傻模样……
加隆也脱掉外套跟着爬了上来,气鼓鼓地盯着狭小的空间发愣,“原来这里变得这么小了啊。”加隆把那双可爱的鞋子掂在手里,竟也忍不住会心的笑起来。
“笨蛋,是我们在长大啊。”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居然想来这儿,我们有很多年没有上来过了。”加隆心不在焉地说着,伸手摸摸这儿摸摸那儿,显然也非常怀念曾经的事。
“嗯,只是突然想来,能让我想起一个人。”撒加眼里的笑意更浓了些。
“人?谁啊?不要告诉我是奶奶,虽然这树屋是她找人替我们做的,但她每天吊着眼睛骂人,骂得狗血淋头,你就不用感激她了。”加隆说着还用两手的食指擦着眼角的皮肤向上提,做出“吊着眼睛”的样子。
撒加被他惹得大笑,然后才镇静下来幽幽地说,“他……应该是个在森林里迷路的天使吧。”说着话的同时他的眼里闪着光,璀璨地几乎让加隆不敢相信。
“你别逗了。”加隆嗤之以鼻。
“对了,改天应该带他来这里,他一定会很喜欢。”撒加完全沉浸在一下午的回忆里,这是年轻的他第一次尝试心里充满一个人的感觉,无论何时何地在做什么事,总在心里想着这回事。
加隆翻了个白眼,扔下一脸白痴的撒加爬下树。虽然他不明白撒加遇到了什么好事,但是他很明白再不回去帮忙顶着,奶奶又要痛斥他们了。
然而之后的两天,他们却没能见到面。撒加每天牵着马散步到湖边,他希望在这个属于天使的森林与米罗再相见。他想,米罗也一定和自己一样,希望很快再相见。并且他有这个自信,米罗会和他有默契,会来这个湖边初遇的地方。只是米罗却一直没来。撒加一直从清早等到傍晚,却总是等不到这个早已填满他所有思绪的天使。
米罗被软禁了。
自从郝威发怒的那夜开始,他就被一直反锁在屋子里,没有食物和水,没有任何人理会阁楼里有一个 14 岁的孩子。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被关了起来是在第二天的中午,米罗听到有人在门外不远处小声的对话,得出的结论是——就算那孩子真被折磨死了,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所有主子对于不听话的侍童或家仆都这么干,这跟法律并没有关系。
米罗仍然躺在自己的床上,头顶就是那斜斜的窗子,只能看到一小片方形的蓝色天空。饥饿让他觉得即使躺着也有些晕眩,只好拼命幻想些什么,让自己沉浸在快乐里。他幻想这是在格瑞斯的床上,艾尔玛总会让他呆在床上反省。不过印象中米罗可不会这么听话地躺着,他总能想到溜出去的办法,包括现在,仅凭这扇摇摇欲坠的窗子,他就一定能成功逃走。只是他该逃到哪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地方值得他拼了命的离开,因为哪里都是一样。
他突然觉得内心更深的地方被轻轻捏到了,更久远的记忆里,也有一个人对于未来非常疲惫,不想去任何地方,或者在哪里都一样。
“哎——!太不像我了。”米罗费力地撑起身体,对着空气笑了笑,然后打量起那扇可怜的窗子。
“今天你一定要给我说清楚!你自从那天后就整天往外溜,我可不想像奶奶那样多管闲事,但是再要我帮你顶着我会发疯的!”安达列士的大屋旁传出惊天动地的吼声,加隆死死拖往撒加的右手,两人僵持在马厩边。
撒加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烦躁地一遍又一遍拉开加隆的手。
“撒加!”
“加隆!”
两个人对视着,终于撒加先软下来,有些烦恼地说,“我在找我的天使,他越不出现我就越想着他,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行了行了,别向我发牢骚!最多我帮你一起找!走吧,要溜一起溜,要罚一起罚。”加隆从没有见过撒加如此失魂的样子,他眼里的哥哥一向优雅从容,甚至成熟到和年龄不相符。
撒加来不及做个感激的表情,匆匆地跨上亚历山大,一起向森林的方向飞奔而去。
和撒加分开寻找后,加隆骑在马上慢慢地闲逛,不时地折断迎面伸出来的小树枝拿在手里玩着。他承认这片树林非常美丽,湖也异常迷人,只是他不像哥哥那样充满不切实际的美丽梦想,天使,他是不会明白那种东西的。
远处有个蓝色的影子,加隆以为看花了眼,走近了看才发现的确是个孩子,不知为什么缩在地上。
“喂!你没事吧?”加隆跨下马背,蹲到他面前问。
恍惚中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米罗勉强睁开眼睛,“撒加……”惊喜使他恢复了一些力气,放心地扑到加隆怀里。
“啊?你干嘛,臭小子!”加隆吓了一跳,本能地把没什么力气的米罗甩开老远。他一向很讨厌别人把自己和撒加认错,而偏偏这个脏兮兮的家伙只认得撒加……
只认得撒加?蓝头发的孩子,看上去比自己小几岁,加隆立刻回忆起撒加给他描述的所谓天使的样子。除了他说“米罗很柔顺乖巧,眼睛水雾迷离的样子非常可爱”这句完全出现偏差以外,其他倒是分毫不差。
加隆转了转眼珠继续盯着米罗,而米罗也正皱着眉警惕地瞪着加隆。显然他是愣住了,相同的外貌给人完全不一样的感觉,第一次见面时撒加轻轻抱着他,而加隆却猛得推开了他。
“你叫米罗?”
“干嘛!”
“呵!哈哈哈哈!撒加!这就是你的天使?哈哈哈哈!”加隆一挑眉,然后坐在地上狂笑起来。米罗更不可思义地瞪着他,他讨厌这个人用撒加的脸做出如此狂妄的表情。
笑够了,加隆才对他说,“我哥在找你,走吧。”
“你哥?你和撒加是双胞胎?”米罗的语气稍微缓和了点,毕竟那是一张如此相似的脸。而米罗在几乎失去所有力量时不自觉间就走到了湖边,潜意识里只能想到这个地方,希望真的遇上撒加。
“走吧,免得他老是失魂落魄的样子。”加隆不由分说地一把拎起米罗扛到肩上,另一只手牵着马,很悠闲地往回走。虽然的确没必要这样走,但他觉得这样好玩。
“放我下来!你干什么!我自己走,我自己去找撒加!”米罗像个米袋子一样被扛在肩上,头向下挂着,看上去非常丢脸。于是急了起来,一阵恼怒,四肢在加隆身前身后乱踢乱打。
“你干什么啊!”加隆也急了,一下子把米罗扔到地上摔得他四脚朝天。“我好心带你去找撒加,又不是要拐了你。”
“不需要!别以为长得和撒加一模一样就好像和我混得很熟似的,你这样的烂个性,省省吧。”米罗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要命的晕眩又来了,但他还在逞强地还嘴。
“烂——个性?”加隆夸张地提高嗓门,“你这小子!我的个性哪有你烂?谁要你拿我和撒加比了?我才想说呢,我和你混得很熟吗?干嘛那么费力带你去见他啊!”
“那最好不要!”米罗不想再和他消耗体力,转身往别的方向走,只可惜再没走多远就完全昏迷了过去,卟通一声趴到了地上。
加隆啧了一声,还是过去把他抱了起来,放到马背上,依然是那种挂米袋子的方法。“身体还真弱,也不知道干什么,野得浑身脏兮兮的。”加隆牵着马嘀咕着,再看一眼米罗,随着马儿向前的节奏轻轻拂动着的蓝色卷发,还有仍然紧拧在一起的眉头。
天使吗?呵!倒像是不折不扣的小野兽。
米罗躺在了曾经加隆输给撒加的房间里,女佣帮他洗了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安静地睡着。医生刚向撒加和加隆汇报了检查的结果——至少有两天没有进食。撒加吓了一跳,立刻吩咐厨子去做食物。而加隆也完全愣住了,在这之前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想过米罗的身份。再一次看着米罗的睡脸,倒突然觉得他有趣起来。
“你这个笨蛋!你明知道他是杰昂家的佣人,又不是没有地方可找!要是我就直接一脚破门而入去找他!”
“我……我不想看到杰昂夫妇的嘴脸,你知道,那家人很讨人厌。”撒加烦恼地抓着头发,把脸埋在两腿之间。
“我的老大!你脑子到底在想什么?”加隆索性扯住他的衣服摇晃他,“你是想见他多一点,还是不想见杰昂多一点?”
“你们在吵嚷什么!”蒂曼·安达列士威严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加隆立刻乖乖地收声,扯着衣服的手也赶紧松开。两兄弟非常规矩地立正站到边上。可见他们的确是敬畏他们的奶奶的。
蒂曼犀利的目光冰冷地扫过他们,然后落到米罗身上,毫不带感情地问,“他是谁。”
“他叫米罗,奶奶。他是我朋友……”
“撒加!我似乎记得我说过,不允许你随便结交朋友,更不允许带陌生人回来,何况是杰昂家的佣人!你简直太有失体统!”蒂曼夫人瞟了眼放在一边被叠得很整齐的灰色制服。
虽然佣人二字非常刺耳,但是他们是从不敢顶撞奶奶的。在安达列士家里,除了从不露面的威廉爷爷外,谁都不敢轻易冒犯蒂曼夫人。
“对不起,奶奶……只是他昏倒在树林里,我……”
“好了撒加,我不想知道有关下人的故事,也不想看到你留这个人在家里。现在马上把他送回杰昂家。”
“不行!奶奶,他正在昏迷,就算他醒了我也不能让他再回杰昂了。他们……他们可能在软禁米罗,他已经两天都没吃东西了。”撒加再次看向米罗,脸上掩不住的心疼。
“主人要做一些小小的惩罚那是理所当然的,我看这样的人是很容易犯大错误的。”
“奶奶!”撒加惊讶于她的理论。
“够了!你不觉得今天你的意见已经太多了吗?”蒂曼再次看了眼米罗,向下人吩咐,“把他叫醒,然后送他回杰昂家。我可不希望别人说我们干涉别人的家务事。”
米罗最终还是被送回了杰昂家。因为撒加不会违抗他的奶奶,即使再怎么不愿意,再怎么心疼,他仍然要这样做。临走前,撒加微笑着看他,一步一回头,眉宇间是那种熟悉的淡淡的忧郁,米罗突然觉得,那是一份让任何人都会为之着迷的美丽,而并不因为别的特殊的感觉。就算他昏昏沉沉地走到湖边,就算他几天来一直发了疯地想再见他一面。然而在一种不浪漫的情况下再见面,一切就冷却了,会发现来得过快的激动其实很虚无。
第四章 你不属于我
很快冬天就来了,金色的世界被淡淡的白色笼罩了起来。不知是米罗习惯了杰昂一家,还是杰昂一家受够了米罗,总之世界变得宁静了些,虽然还是何时何处都能听到沙织大小姐的叫嚣声,但米罗却并不觉得那有多么烦恼了。至少能够见到撒加的日子,他的心情都很愉快。撒加的温和总能让他卸下所有紧张的外套,有的只是撒加所描述的,迷离失焦的双眼,纯洁得像天使一样。
米罗说不清认识了撒加是幸或不幸,因为他必须同时认识他的弟弟加隆。自从在同一片森林里的不同凡响的初识后,只要能见面的日子就再没有停火的希望。加隆一点也不明白撒加为什么会把他称作天使,在他的眼里米罗完全像是随时备战的小野兽,闪着灵动光茫的眼睛,毫不客气地盯住对方,无论从言语或气势上都充满野性。加隆承认这种骄傲和自信非常令人赞赏,只是当米罗完全换上乖顺的表情跟在撒加身边,他会觉得很好笑,非常想笑。
瑞雪祭是安达列士家族的传统,每年的第一场雪后,所有在法国的亲属都会聚在一起,完成这个古老的仪式。虽然经历了好几代人的革命,这种仪式渐渐被娱乐性的舞会所取代,但每年他们仍以这个作为借口聚一聚。
门外已经停满了马车和轿车,一屋子亲朋好友都在谈笑。只有一个人虎着脸,怒气几乎把她的脸烧成朱红色,因为她找不到她的侍童了。那个本该在这种场合非常老实地待在自己身边的侍童,此时却没了踪影!沙织在人群里窜来窜去,不太淑女地提着裙子到处走动。虽说淑女课程第一讲就说明,做为门流社会的好姑娘是绝不能在公众场合有过大并且不雅的动作。但对于沙织·杰昂小姐来讲,有个随意使唤的侍童会更像个名流社会的好姑娘。可惜她的侍童从不让她如愿,正在人流最多时,可以让所有亲戚见识到她的专属侍童时,米罗却在祖屋后的树屋上和安达列士两兄弟嬉闹着。
正如撒加所料想的,米罗喜欢那个树屋。他兴奋地摆弄着里面的摆设,扎满粉色蝴蝶结的小靠枕、牛皮弹弓、半个手掌大的鞋子……而这也是米罗第一次清楚的弄明白撒加和加隆的身份,不过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指着一个价值连城的玉石喷泉说,“你们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我没猜错。”而撒加和加隆也同样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这里太可爱了!让我想起了格瑞斯,以前我也经常爬树,不过常常为了不受罚而要故意摔下来。”
撒加和加隆相视笑了一下,“我们常为了不受罚而躲到这里来呢。”
“后来想想,受罚也只是关在房间里思过,而躲在这儿吹着冷风更可怜。哈哈!”两个人都大笑起来,躲避大人的惩罚就是这样,只是一味的不想受罚,如果逃过了便是成功,不用理会过程也许比受罚更辛苦。
“撒加少爷,加隆少爷,你们该回去了。”树屋下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好了,我们真的该回到屋里去了,否则又要受罚了。”撒加向下面看了一眼,扫兴地拍拍屁股站起来。虽然米罗不太情愿,但也只好跟着站起来。其实要不是跟着沙织,他还不能像现在这样坐在安达列士的地盘上和两位少爷轻松地聊天呢。所以出于他心情愉快也好,或出于感谢也好,应该回到屋里去尽一尽侍童的义务了。
三人爬到树下,正有个男子恭敬地站在那儿,紫色的长发束在身后,带着温和谦恭的笑容,穿着笔挺的套装。
“是你?你……你!”米罗看着他惊乎了一声,拼命在脑子里搜索一个印象。
“怎么了?你们认识啊?”撒加看着无比惊讶的米罗,再看了眼没什么不妥的穆。
眉端点着漂亮的朱砂,及腰的长发。
很久以前的一个夜里,米罗早以为那是个梦。走在昏暗里的温柔身影,莫明其妙地安慰过他,还有留在他肩上的一点点触感。原来不是梦。然而他马上觉得自己是认错人了。在他的记忆里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他就应该有二十五岁的样子,而眼前这个人,最多不会超过 20 岁。
“他是爷爷的亲信,他叫穆。”撒加看米罗呆呆地用手指着穆,只好帮他们介绍了一下。
“你会出现,那就说明爷爷又不来了!哼!”加隆在边上哼哼,很不满地跨上马。穆站在一边优雅地轻轻弯腰,表示加隆说对了,通常这种聚会总是由穆代替威廉前来,包括传达指令等一切。
撒加也跨上马,然后照例轻松地把米罗拉到马上,让他两腿都侧放在一边,正好依靠在自己的怀里。加隆则翻了个白眼,拍拍他的维多利亚,假模假样地对马儿说,“嘿!老兄弟!我们算是一对。”
回到祖屋时,蒂曼正含笑招呼着各路宾客,也无暇顾及她的两个孙子。穆走上前恭敬地在蒂曼身后说了几句,撒加和加隆赶紧溜进人群里,借着女士们宽大的衣摆很轻易地混到前排去老实地站着。剩下米罗一个人,只好无聊地东逛西逛,有趣得打量着那些自称名流的人们,小心地咀嚼食物,优雅地掩着嘴笑。自然是不会有人注意一个佣人打扮的男孩子,他倒反而落得清闲。
“米!罗!”一个尖尖的女声传过来,紧接着一头烫得打卷儿的紫发女孩立到了米罗眼前。“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站在你的主人,也就是我的身后才对呀!”沙织煞有介事的教训起来,她巴不得吼得再大声一些,让所有亲戚都看到她在教训她的侍童时那份威风凛凛。
只可惜没有哪个成年人会在意这种小事,做为孩子们之间竟争着的游戏他们自然没有兴趣欣赏。然而那声不轻不重的“米罗”还是让一个人注意到了。
“米罗?”那人听到这个名字后立刻一惊,环顾着四周搜寻着。直到他真真切切地看到米罗站在不远处,也正用同样惊讶的神色盯着自己。
现在米罗看到了他——卡妙·艾伯特少爷。他真的已经成了一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看上去拥有一切值得骄傲的资本。那些米罗连名字都叫不出的上好衣料,被精心地裁剪成巴黎最时髦的样式,穿在卡妙的身上更是非常完美地衬托出他的高贵气质。就连那头独特的石青色长发也似乎不一样了,在米罗的记忆里它们总是乱糟糟的,虽然很柔顺却因为陪着他到处爬树捉鱼而变得又脏又乱。而此时,那种光洁的造型简直是为了竭力表明他那高尚的血统而生就的。
米罗曾经无数次得想着他们会不会再见面,直到他认定和卡妙已经成为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他就再也不敢想这种可笑的问题了。然而就算不能相信命运,也至少应该相信现实,一别七年,在这个名流川息的豪华宴会上,他们终于相遇了。
卡妙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被努力隐藏地很好的记忆在见到米罗的一瞬间像山洪一样爆发出来。他就站在眼前,活生生地站着。这不是梦。虽然有一段时间他总是在做一个梦,梦见米罗突然地出现在他眼前,斥责他的无情,嘲笑他的怯弱。每次惊醒他都浑身是汗,而米罗的身影终究还是淡漠下去,直到被现在的生活完全取代。毕竟这是他最初七年不能想像的奢华,没有人可以抵挡的享受,至少对于一向不愿过多反抗生活的卡妙来说,的确是这样。
两个人都默然,没有人注意他们,他们就一直互相看着。没人敢先去打破这种微妙的状态,是开口打个招呼,亦或是一侧头把七年前那封信上所说的一切延续下去……
“米罗!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沙织可不管他在看哪里,更不管此时他心里翻滚着多少难以抑制的激动和矛盾。她只希望自己的侍童能像现在这样老实一些,并且在训完话后给一点唯唯诺诺的反应。
“喂——!”沙织受不了他的木讷,索性用力扯住他的一缕蓝发,把耳朵拉到自己跟前大吼一声。
米罗只是皱了一下眉,半张着惊讶的嘴,目光仍停留在卡妙身上。
“你到底在发什么呆!”沙织懊恼地寻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噢——!你在看他吗?”沙织笑盈盈地一指卡妙,卡妙立刻把头转向别处,把手里的果汁凑到唇边。
“哼!他可是我的表哥!”沙织说着跑向卡妙,虽然卡妙并不想搭理她,而且满心的混乱更让他不愿意招架,但还是礼貌地让她待在自己身边。
“卡妙!我让你看看我的侍童!过来,过来呀。”沙织找到了炫耀的好机会,夸张地搂着他的胳膊,把非常不情愿的卡妙拉到米罗面前。
已经到了无法不面对的地步了,此刻两个人的距离不到一米。耳边是沙织喋喋不休的夸耀,米罗倒还真不知道原来沙织能把自己评价地那么高,不过再高她也不忘在最后加一句,他是个侍童。虽然站在同一个屋檐下,身份却是不容忽视的悬殊。
妙妙。
米罗真想这样叫他,但是他能看出卡妙有一些颤抖,眼里甚至含着惊慌失措。这是多么可笑啊,孤儿就是孤儿,只不过是孤儿!这又有什么不好,这有什么可掩饰?怎么会有人鄙视自己的童年?这的确是可笑的。
只是,米罗不忍心,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忽视那双眼里的慌乱神色。
“艾伯特少爷。”米罗轻轻鞠了一躬,把头低下来时,他看到了沙织得意的目光,他看到了卡妙脚上锃亮的皮鞋……
见面就是如此吗,卡妙觉得很残酷,不知是现实残酷,或是自己更残酷一些。他捂着嘴跑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屋子。扶着一棵树拼命喘着气。
“卡妙?呵!这不是清高孤傲的卡妙表兄吗?”一个男孩痞痞的声音。卡妙回头看他,认出是某个家族的表弟,似乎几年前见过一面,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只是令人厌烦到连名字都懒得记住了。
男孩子绕到卡妙跟前仔细地打量着,虽然脸色苍白的卡妙看上去有些憔悴,但却掩不住生涩之中的清纯气质。男孩肆无忌惮地搂住他的肩膀,“不要在这里发呆,要不要和我去玩?卡妙表兄?”
“不用了,让我独自坐一会儿。”卡妙勉强在他的钳制下动了动身体。
“哼!独自独自!臭屁又清高的家伙!不要以为长得一副贵公子的模样就真的了不起了!”男孩吃了软钉子,懊恼地用力推他,“不要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听说艾伯特伯伯的儿子以前叫加百列,而且早就死掉了,为什么后来就出现一个活生生的叫卡妙的人?你到底是哪儿冒出来的野孩子!”男孩咄咄逼人地用手指着卡妙。
卡妙被推坐到地上,后脑勺撞着树干,昏昏沉沉地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脸上的血色褪得更尽。
“怎么啦?不敢说话吗?你一定是个巫师吧,把加百列表兄杀掉然后变成他的模样……嗷!”那孩子充分发挥奇特的想像力,还在那儿满口推论下去,肚子上立刻被狠狠挨了一拳头。他惨叫一声跪到地上,哼哼唧唧地一时间站不起来,就差没飚出眼泪来。
“你……好大的胆子,敢踢我!”
“踢你又怎样!马上向卡妙道歉!”米罗一边吼着一边又在他身上加上几脚,直到揍得那小家伙放声大哭着跑开了。
米罗冲着那个狼狈的身影嘲笑了一下,立刻蹲到卡妙身边。卡妙双臂圈着膝盖坐在地上,目光停留在不知何处,苍白的脸色……
“妙……妙……”米罗忍不住用手圈住他的身体,轻轻地叫他。有一瞬间,他觉得回到了过去,当他们还非常小的时候,总是拥抱在一起,亲昵的叫着对方,什么也不可能分开两人。那些一起携手成长的记忆,一点一滴涌出来,米罗只想把他搂得更紧,“妙妙。”
“卡妙——卡妙——亲爱的你在哪儿?”米罗觉得那个女人的声音有些熟悉,正是当时到孤儿院接走卡妙的妇人瑟琳娜·艾伯特夫人。自从那天起,卡妙便成了她最珍视的宝物,曾体会过失去至爱的疼痛,她再不愿意经受一次。因此她的照顾入微几乎出了名,儿子十分钟不在自己的视线内就会焦虑万分。
卡妙有些紧张地转了转头,发现他的母亲就在不远处。再看看近在咫尺的蓝发,勾起无数童年的气息,那样熟悉的拥抱,还有七年不曾听到过的一声“妙妙”。他紧紧闭了闭眼睛,还是推开了米罗。
“妙妙……”米罗沉浸在无限的回忆里,被突然推开只能茫然地无法思考。
卡妙说不出一句话,无声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起身向母亲的方向跑。米罗明白他的决定,再相见也好,他只是从一个孤儿变成一个侍童,而卡妙……永远成了艾伯特家的少爷。
他的手扔然保持着被推开的姿势,僵在空中几乎忘了放下来。一切都有些麻木,嘴边还挂着一贯的笑,连脚下的雪都不能让他感到冷,只是,本以为早就愈合的伤口似乎被刀狠狠地割开了。
再次回到祖屋里,宴会还在继续着。只是在一个角落似乎有些不寻常,几个大人围在一起拼命安慰着一个哭得完全没了形象的男孩。撒加眼明手快地一大步冲上来,抓住米罗的手往外拉。
米罗完全没反应过来什么事情,就听到严厉的声音穿透所有噪声传了过来。
“撒加!你想干什么!放开那个野孩子。”蒂曼命令着,她身边的两个人立刻上来一左一右把米罗架了起来,拎到那群人中间。
“就是这个蓝卷毛!妈 ~ 你要教训他!”
米罗总算有些弄明白什么事,认出那个满脸眼泪鼻涕的孬种正是刚被他教训的人。虽然两条手臂都被扯得很疼,他还是不屑地笑笑,好笑地看着这个一脸糗样的小鬼却还在撑着面子。
“这成何体统!亚维!你怎么可以允许你家的下人如此胆大妄为?”
亚维老老实实地缩在一边不住地点头,目光凶狠地盯着米罗。直到蒂曼觉得在亲友面前教训够了,才离开哭闹不止的孩子和众人,重新走回人群里。
“米罗!你到底干了什么!我要好好惩罚你!”等蒂曼离开,亚维完全活学活用了她的那一套。
米罗很老实地看着亚维夫人的脸,而余光却准确地落到躲在众人后面的卡妙身上。如果说是为了保护正受欺负的卡妙,也许事情会简单一些。只是,把自己和他扯上关系也许会让卡妙担惊受怕呢。米罗垂下眼睑,有些黯然地想 。
“我觉得他欠揍。”
之后亚维夫人的表情可想而知,围观的众路亲戚的讶异神色也可想而知,只是米罗都没看到,他甩下这句话便跑得无影无踪。
撒加也无所谓,加隆也无所谓,杰昂更是无所谓。他想要离开,他早想独自一个人了。无论去哪里都好,最好去一个没人能看到他流泪的地方。
米罗混乱地想着,从午后一直走到傍晚,踩着深深浅浅的雪地,满目的白都渐渐被昏暗取代了。到底走了多远,走到了哪里,接着该怎么走,他完全没有主意。直到脚下被一个冻结的水沟绊倒,再也没有爬起来的力气了。
妙妙,要隐瞒过去应该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吧?无论走到哪里,遇见谁,我都会说些以前的事,格瑞斯的事。无论如何那是我的童年呢。如果这些都要被刻意疑忘,那真的非常辛苦。你喜欢这种痛苦吗?为了你现在这种惬意的生活?
“醒了?”一个长发的身影背对着米罗,但却听见了他发出的轻轻响动。米罗从混乱不堪的梦里醒过来,揉着太阳穴坐在床上。环视了一下四周,是个陌生的房间,非常破旧肮脏,但仔细看的话,那些破败的窗帘和吊灯其实非常昂贵,看得出这是个废弃的豪华宅邸。
“我在哪儿?”米罗看着那个背影,那人一直没有转过身来,只是不停地在一个麻袋里翻找着什么,他有着非常奇怪的发色,是灰或者是绿,看上去很久没有洗过的样子。
“你怎么会在安达列士的地盘昏倒了?要不是我发现了你,你可能会冻死在那儿的。”那个人终于回过头来,手里拿着个好不容易找出来的硬面包。米罗惊讶地发现,他在一天里遇到了两个记忆中的印象——及腰的长发,点着朱砂的温柔的脸……已经完全不能却定谁是谁了。
“喂!小子!不要发呆了,来吃点东西吧。”那个人把硬面包塞到米罗手里,“我叫史昂,你呢?”
“你是不是——”米罗想问问七年前那个奇特的邂逅,但又觉得很无聊于是咽了回去,“我叫米罗。”
“米罗……”史昂念了一遍,眯起眼睛想着心事,“你怎么会昏倒在这儿?”
“这儿还是安达列士的范围吗?”
“是的,所以你不要和别人说我住在这儿,我可不想被他们赶出去。”史昂把脚舒服地搁到桌子上,看得出来,他是个非法闯入的流浪汉,活得倒挺自由自在。
“你是溜进来的?”米罗坐直了身子挺有兴趣地问他,“不赖啊!”
“你是逃出来的?”史昂反问他。
“我不想留在杰昂那种没有生气的地方,恶心的假猩猩的排场,一群死板的老家伙。妈 ~ 他打我 ~ 切!没用的孬种却装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米罗说得起劲,装着哭腔表演起来。
史昂懒散地瞟了他一眼,继续舒服地靠着椅子,把手枕在后面,一下一下晃着椅子。
“史昂,你带我走吧,我想跟着你去流浪。”米罗突然想到似的激动起来,七手八脚地爬出被子,撑着床栏期待得看着他。
“不行,你得回杰昂。”
“什么啊?你也太不上道了!”米罗泄气地坐回床上,有些不悦得看着他,居然用这种口气让他回到杰昂家?
“小子!你以为自己身处什么环境,嗯?”史昂猛地上前一把揪住米罗的衣领,突然露出凶相,“不知天高地厚的到处乱走,你知道在这一带被他们抓到会怎么样?你这个样子,又未成年,他们会把你吃得一根骨头都不剩的!”
“你吓唬谁!”米罗甩开他的手,“比起那些令我恶心的家伙整天侮辱人格,我倒宁愿被吃掉!孤儿又怎么样!佣人又怎么样!因为这些我就连最珍贵的朋友都要失去吗?我做错过什么!至少我不会比那些使唤下人的家伙卑贱!”最后那几句,米罗几乎是在发泄,脑子里不断闪过亚维的样子,沙织的样子,还有卡妙欲言又止的眼神……他冲出那间屋子,强烈的日光让他一下子适应不过来。竟然已是中午了,他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一直在那讨人厌的史昂身边昏睡着。虽然饥饿和刚清过来的低血压让他一阵阵头晕,但除了用奔跑来发泄他跟本做不了什么。
“米罗!”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喊,马蹄声紧紧跟了上来,他听得出那个声音,但仍然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什么都不要了!他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王八蛋!你跑什么!”加隆追上他,来不及下马索性一把把他揪了起来扔到马背上。
“干嘛!让我下去!你别管我!”米罗又开始拳打脚踢,每一次遇到加隆他总会被当成米袋子似地挂起来。
“你老不老套啊!”加隆受不了地按住他的手脚,“我到底欠了撒加还是欠了你的!整天跑到这鬼地方来找人!你做个佣人就不能做得安份点儿吗?”话一出口,加隆突然觉得语气太不恰当了,但是后悔都来不及,米罗果然一下子安静下来,泄了气似地横趴在马背上。
“你……没事吧?”加隆担心地用手指戳他,“你当什么真啊!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我说话就是这样的你有意见?”加隆心虚地大着嗓门吼给他听。
但是米罗却还是没有一丝动静,就这么垂着头挂在马背上,加隆以为他可能哭了,心里有点慌。“有什么好哭的!你要是自己觉得自己很低级,那就没有人能帮你!”
米罗唰地抬起头来,炯炯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瞪着加隆,他并没有哭,眼里连一丝委屈都没有,只有毫不服输的倔强,那种不卑不亢几乎让加隆拜倒。虽然他一早就觉得米罗是不一般的家伙,但毕竟他是个少爷,从小到大都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仆人,会对自己吼,对自己拳脚相向,甚至像现在这样,用眼神告诉他,他们只不过是平等的人类而已。
就在两个人僵持对视间,撒加寻着加隆的大嗓门冲了过来。“米罗?”撒加万分焦急地跨下马,从加隆的马背上把他抢下来,让他站定在自己眼前。上下看了半天,确定他是完整的,也没有受伤。
“撒加……”米罗冲他温柔地笑笑,加隆立刻在边上翻白眼。然而撒加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回以温柔的笑意,而是迅雷不及掩耳地在他脸上甩了一掌,清脆的啪的一声,三个人都愣在当场。
“哥!你……”连加隆都没想到,很少发脾气的撒加居然对他的天使甩了耳光。米罗捂着脸不敢相信地盯着撒加,皱着眉眼睛里充满了迷惑。
撒加不忍看着他,别过脸去轻轻地说,“你……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最终撒加都没有告诉他,自己为了找他一夜未睡,在硕大的森林里摸着黑发了疯的找,也许回去后他和加隆还会受到难以想像的惩罚。这一切,直到真的看到他的天使平安无事,却忍不住把所有担心暴发出来,其实那么想搂紧他,冲动地想吻他的脸,却只是狠狠地打了他。
究竟这一切是怎么了,撒加懊恼万分,而米罗此时却趴在撒加怀里,带着笑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