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片刻留恋
“少爷,卡妙少爷……我们回去吧。”仆人立在卡妙的身后,有些担心地看着主人盯着安达列士的祖屋发呆。天空飘下雪来,一片一片温柔地落在他那头石青色的长发上,细细的晶莹的薄片点缀着丝绸般柔亮的发丝,使这个高贵的少年看上去像个雪中的精灵。一个苍白寂冷的精灵。
寒冷的季节今年来得特别的早,第一场雪也特别的冷。
不再有瑞雪祭,不再有奢华的聚会,空荡荡的屋子前站着寂寥的人,一切被银色轻轻覆盖着,显得异常清冷。
“少爷,今年没人再有心思办瑞雪祭了。撒加少爷的事……”
“我知道,桑恩,别再说了!”卡妙很快地打断了他的话,目光仍然停留在远处,他只是想,只是想见见屋子里的一个人。不知那个人现在怎样了,在发生许多事情后,改变了多少,留下了多少。留下的部分里,还会有一个久远的回忆吗。
“雪下大了,上车吧少爷,您这样夫人会很担心。”桑恩拉开车门。
“载我去个地方。”
“什么?您不回家去吗?”
“我就是要回家去啊。”
“什么?少爷,您在说什么?”
“不要多说了,我来带路,走吧。”卡妙坐进副驾驶室里,脸上的神采飞扬了些许。
车驶在湿滑的公路上,时而有些颠簸,卡妙无力地将头靠在车窗上。自从离开孤儿院后,虽然去了许多地方,而这一条路却很少经过,那是来时的路。
他很惊讶自己原来还清楚地记得过去的事,甚至很多细节。还记得第一次看到那片神奇的变换着颜色的大湖时,是在养父母的马车上,他沉默地盯着那片湖,心里却翻腾着激动。当时的卡妙在想着,一定要让他的小米来陪他一起看这片湖。
之后的事。
之后的事情……岂是一句话可以解释的。
车开到格瑞斯时,雪似乎停了,而空气里却弥漫开更加阴冷的寒气。卡妙离开这里将近十年,第一次踏上故乡的土地,放眼所及的却是那么遥远的白色。那些翠绿相连的山丘,流水潺潺的小溪都变得遥远而陌生。
卡妙一个人走下车子,远远望着高耸着十字架的小小教堂,窗子里透着温暖的黄色灯光,这个时候该是艾尔玛逼孩子们做餐前祷告的时候了。突然想起小时候,乖巧听话的他总是闭着眼虔诚地默念每一句祷词,而米罗喜欢在这段时间扯他的衣袖,让他看别人的表情。尤其是艾尔玛低着头的样子,十指交握合拢放在唇前,惹得两个人都忍不住咯咯的笑。艾尔玛气得发抖,要处罚他们,而每一次总是罚米罗比较重一些,而卡妙则是象征性的教训,只是要他知道跟着米罗“学坏”的后果。米罗向卡妙吐吐舌头,卡妙向米罗眨眨眼睛,一遍一遍的淘气总在上演。
卡妙回想着一点一滴,脸上的表情柔和下来。这些无法忘记、不容忽视的过去一直都缠绕着他。一直以来,当他以为自己可以全部忘掉时,原来一切早就刻在了心灵的缝隙里。终于明白,曾经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
“艾尔玛夫人,你看那里。”一个绿头发的小男孩,闪着清亮天真的眼神拉了拉艾尔玛,从刚才开始他就注意到远处的山丘上有人,而且站了很久。
所有的孩子都好奇地扑到窗子前张望,果然看到一个身影裹着一袭白色的大衣,一动不动地站着望向他们的孤儿院。他身后的黑色轿车更让孩子们发出赞叹,年幼些的几个孩子甚至还没有见过这种奇特的交通工具。艾尔玛也被六岁的瞬拖到窗前,透过渐黑的夜色她还是认出了那头独特的长发,“我的上帝,卡妙。”
“艾尔玛夫人,你认识那个人吗?他是不是很有钱呀?”星矢咬着指甲盖激动地问艾尔玛。
“人家有钱关你什么事情,你激动什么。”另一个看上去稍大些的孩子,靠在墙边抱着手臂嘲讽他。
“哼!一辉!你不要小看我,总有一天我要娶一个漂亮的有钱的新娘呢。”
“就你这样子?算了吧笨蛋!哈哈哈哈。”一辉模仿着他挂着鼻涕的样子,嚣张地大笑起来。
“你小看我!”小家伙恼羞成怒地扑上去,两个小孩开始动起手来。通常这种闹剧每天都要发生一两回,而艾尔玛很快就会厉声制止。但这次她却再没有心思顾及孩子们的打闹,拿起一件外套便推开门往外走。两个好奇的孩子也跟着她往外跑。
“冰河,紫龙,你们不要跟来,外面非常冷,回到屋里去,我很快会回来。”艾尔玛一边往前走一边向身后的两个孩子吩咐。
“可是……”刚想开口,一阵夹带着雪片的冷风迎面吹来,硬生生地冻住了两个人的话。从温暖的房间出来,他们都只穿着很薄的毛衣,一刻都抵受不了雪后的寒夜。
“明白了吗?还不快回屋里去。”艾尔玛疼爱地捏捏两人的小手。
紫龙乖乖的点点头,拉住冰河的手,“冰河,我们回去吧。”
冰河被他拖着往回走了几步,回头看看艾尔玛,再看看更远处的那个人影。不知是种什么异样的感觉牵扯着他,他还是甩开了同伴的手,不顾紫龙在身后叫他而向艾尔玛跑过去。
“冰河?”艾尔玛惊讶地看着折返回来的孩子,坚决地跟着自己,“你应该回去,这样你会冻病的。”
小小的男孩默不作声,一只手坚决地拉住艾尔玛的衣袖。艾尔玛也不再坚持,她很了解这个有些沉默的孩子——
两年前,五岁的冰河带着满身的伤痕独自敲开孤儿院的门,艾尔玛是那么惊讶。多年来她收养了无数的孤儿,却从没有像这么年幼的孩子一个人出现在她的门前。她问他的家庭和父母,希望可以把他送回属于他自己的世界。而冰河除了说出自己的名字却什么都没再说,虽然眼里不断转动着泪水,却始终没有让它们落下来。
此时卡妙和艾尔玛面对面的站着,互相看着对方。艾尔玛老了,而卡妙长大了。多年来失去了消息的彼此,却一时间说不出什么来。沉默着只听得见风的呜咽声,像忍耐着的哭泣。
冰河死死拉着艾尔玛的衣服,目光落在卡妙的身上,仔细地盯着他的脸。卡妙也低头看他,淡金色的头发,浅蓝色的双瞳,有些苍白的脸颊,还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显得一丝冷傲的表情。他突然觉得这个陌生的小孤儿有些像自己,但那眼神却远比自己更加倔强和坚强。
“桑恩,今晚我要住下来。”
“什么?少爷!这可不行,夫人会发怒的,而且这也太危险了。”
“危险?”卡妙的声音一改平时的和顺,而显得异常冷淡犀利,“你是想说我的童年很危险?”
“不……我我我的意思只是……”桑恩发现自己的失误,胆怯地无法为自己辩护。
“你去附近的镇上过夜吧,明天来接我。”卡妙丢下一句命令便和艾尔玛往孤儿院的方向走。
“啊 ~~ 少——爷——让他们为你生着火炉,别被小孩子弄伤了,夫人会担心——”桑恩不敢再反抗,只好追在后面无意义地叮咛着。
卡妙黯然地踏进久违的屋子,家仆的每一句话都让他突然觉得始无前例的羞耻。孩子们都好奇地围了上来,打量着这个打扮华贵的少年,而冰河一直都站在艾尔玛身边,不参与他们的讨论,也没有和他们一起挤来挤去,只是站得很远安安静静地盯着他。
“我的孩子,你看来生活得不错。”艾尔玛拨开孩子们,拉他到壁炉边坐下。
“啊,嗯……刚才看到了,的确很好。”卡妙说得淡淡的,就像被领养的那天一样,丝毫不为即将改变的人生感到激动或紧张。
艾尔玛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卡妙,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有些苍白的脸,依旧是她那个让人怜爱的孩子而已。
“啊——有多少年了,你们离开以后……”艾尔玛感叹地说,“感谢上帝,今天总算让我见到了你,而米罗就……”
“我……一年前见过他了。”卡妙闪烁着言辞,但还是说了出来。
“真的?那孩子怎么样?”艾尔玛惊喜地问,仿佛自己见到了他。
“嗯,很好。他被一户好人家收养了……”
“收养了,这真是太好了,那么你们恢复联络了吗?”
“不……”卡妙握了握手心,“呃,我今晚能睡在他的床上吗?”
“略显太小了吧?我让孩子们给你收拾了客房……”艾尔玛顿了顿,看着他闪动的目光突然不再说什么。
孤儿院熄灯的时间很早,卡妙一直还记得,卧房里熄了灯就必须安静下来。他蜷在冰冷的床上,那床已经小得几乎不能翻身了,只能裹着被子一动不动。而他也并不想动,只想闭着眼感受记忆里的一点余温。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孩子们平缓的鼻息声,仔细听的话会里面却还夹杂了一个不妥的声音,像是非常压抑的闷哼。
卡妙坐起来借着月光扫过孩子们的床,发现声音就是从曾经属于他的床上发出的。那孩子整个缩在被子里不停地打着颤。
“你怎么了?”卡妙轻手轻脚地走到他床边,握了握孩子的手,发现非常冰冷,“病了吗?”
“唔……”被子里传出小声的应和。
“不要捂着被子,不能呼吸的。”他把孩子的脑袋从被子里挖出来,才发现正是在山丘见到的冰河。
“是不是刚才走出来着凉了?”卡妙探着身体凑到他眼前,用自己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试体温。
冰河昏昏沉沉地掀了掀眼皮,觉得那张清丽的脸近在眼前,似乎眼睑旁还被他的睫毛轻轻刷过……非常温柔的感觉。
“妈……妈。”冰河梦呓般地叫了一声,伸手去抓卡妙的头发,手指刚触到柔滑的发丝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在这个屋檐下的所有人,都没有妈妈。
卡妙觉得有一瞬间,他看到了眼前这个冷漠的孩子有着多么脆弱的灵魂。他冲动地伸手搂住那具颤抖的小小身体,紧紧贴在自己怀里,直到他的身体一点点温暖起来。寒冷的夜晚,要用心相拥。
“小米,我好冷。”
“我也是啊妙妙,我过去你那边睡好不好。”
“嗯。”
“这样暖和多了。”
“嗯。”
“妙妙,以后冬天,我们就偷偷抱在一起睡吧,这样就不会冷喽。”
一大早,孩子们出奇地早起,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停在门外的黑色汽车。桑恩几乎一夜未睡,天还不亮就心急火燎地往孤儿院赶。而此时他也只有对着紧闭的大门发愁,看着里面的孩子们一个个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向他看,心里说不出的奇怪。
难道,难道少爷曾经也是这样的小鬼?
人类是奇怪的,所谓血统、身份,不过是一相情愿被加上去的定义。每个人的一生只有自己最清楚,无论际遇怎样在变,走过来的每一步却是难以磨灭的记忆。即使拥有千般经历,只有一种情况才可耻,便是掩饰自己的人生。
“先生,您来得可真早。”艾尔玛礼貌地把桑恩让进屋里,“我想卡妙还在睡呢。”
“不,我该接他走了,夫人一定会大发雷霆了。”桑恩焦急地四处找着看上去像卧房的门。
“这边,先生。”艾尔玛无奈地给他指了个方向。
门几乎是被桑恩撞开的,明亮的屋子里所有的床都空着,只有冰河仍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而卡妙趴卧在一边沉沉睡着。
“少!少爷!!!!!您怎么可以……”桑恩夸张地扑到卡妙身边,上下抚着他冰凉的身体,“老天呀,我不是让他们好好照顾着您吗?您怎么可以这样睡着了?”
卡妙被迷迷糊糊地一推,总算有些清醒过来,动了动麻木的胳膊,“艾尔玛夫人,冰河生病了,昨晚在发烧。”
“怎么了,啊!你照顾了他一晚上?”艾尔玛抱起冰河,发现身体并不是很烫,只是仍在虚弱地昏睡着。
“那么……我该走了。”卡妙有些不舍地站起来,这才发现冰河的手还牢牢抓着他的头发,他只能半直着身体而无法离开。
“小鬼!快把手放开,你要弄疼少爷的。”桑恩急着去扯他的手。
“别动他。”卡妙挥手阻止他,“找把剪刀来。”
“可是……您要?”
“快去。”
一缕石青色被紧紧握在冰河的手里,他试图睁一睁眼,试图再对卡妙说几句话,但晕眩和沉重的头脑怎么也无法听他指挥。他只觉得脸颊被很轻很轻的抚过,像亲人的手,像妈妈。
“妈妈!妈妈!你们要对我的妈妈做什么!”
“孩子不要过去!你的母亲长着妖异的石青色头发,她是个巫女,会给村子带来不幸的!我们必须杀了她。”
“不!不要!妈妈!妈妈!她不是巫女,她是我的妈妈!”
“喂!小鬼!你想干什么!啊!他妈的居然咬我!”
“啧!野种,不如把他也活埋了。”
“算了吧,扔在这种冰天雪地里很快也会冻死了。”
“妈……妈……”
令孩子们兴奋不已的黑色汽车开远了,还来不及交谈一句,卡妙就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去。只是在沉默的两个人心里,永远留下了用心相拥的温暖的一夜。
卡妙回头看了一眼,还有几个孩子在追逐着他们的车。晨光下的格瑞斯,从白雪下露出一抹颜色的丘陵……
依然是他熟悉的故乡。
汽车避让着一辆迎面飞弛的马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随即偏在一边,突如其来的剧烈摇晃拉回了卡妙的冥想。
“我的上帝!该死的马车夫!都是些不要命的下等人!”
“桑恩!”卡妙严厉地制止他的喋喋不休。
“对不起,少爷。我们得快些赶回去,夫人会要了我的命的。”
疾弛的马车停在了格瑞斯孤儿院前,从里面钻出一个身影,湛蓝的卷发,黯淡的神色。
米罗从没有觉得格瑞斯孤儿院像现在这样美丽,所有的一切,包括屋顶那枚泛白的十字架,包括剥落了大片油漆的木栅栏,都能让他涌出想哭的冲动。他对着天空吸了吸鼻子,竟然连天空都是银灰色的,在那里有撒加的笑容,只是也显得有些苍白。
屋子里仍然充满了孩子们的笑和打闹声,曾经他也是那么快乐,只是这却成了回忆。当他再一次站在这熟悉的门前,却已经是一个成人, 16 岁,虽然青涩,但至少他必须像个理智的男人一样接受残酷的现实。
当艾尔玛打开门,惊讶地发现这样一个蓝发的少年站在门口,就像很多年以前那个小小的竹篮子,他就是这样被捡了回来。只是没有了天使般的呓语和笑容,那双愈加深蓝的眼里,只充满了悠悠的迷惘。
“米罗?”艾尔玛难以抑制住惊讶地喊他,“你……怎么也回来了?上帝呀,站在门口做什么,你看你全身都冰冷了。”
“艾玛……”米罗想挤出一个笑容来迎接她,却突然忘了以前自己是怎么笑的。他自己都能想像自己有多颓丧,就连凌乱的蓝发贴在脸上都懒得去拨一下……
默然的对视,米罗忘了上前给她一个拥抱,艾尔玛也忘了为他让一条进屋的通道。时间像从最初的一刻开始不断飞逝又停滞在两人之间。不知道多久,米罗才说出一句话,那话,却是伴随着无助涌出的泪。
“艾玛……他死了……”
“什么?你说什么?”艾尔玛有些惊讶地上前去抚摸他的脸。
“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米罗顺着她的手臂跌坐到地上,狠狠地用十指抠着台阶,直到有细细的血丝从指尖渗了出来……如果可以感到痛,是不是能让自己轻松一些,只是,这样似乎并不痛。
从马嘶声回荡在长空之际的那一刻开始,米罗第一次疯狂地告诉自己这个事实,第一次允许自己痛快地哭。
游魂似地被艾尔玛拖进房里,有几张陌生的小脸愣愣地盯着米罗看。刚刚才送走一位像贵族少爷般高贵的哥哥,又看到一个满脸泪痕的男子,带着什么都毫不在乎的神情,这让孩子们无法理解。艾尔玛非常善解人意地什么都没问,沉默地帮他收拾着行李。
这一段时间,屋子里显得异常的静,米罗抬着沉重的眼皮环顾了一下四周,却没有发现艾欧里亚。
“小艾呢?”
“啊,他吗?在你离开后不久他就走了,他希望独立,想自己去找哥哥。”
米罗随意地哦了一声,带着很浓重的鼻音,连自己都觉得丢脸。原来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只有自己却回到了这里,没有梦想,没有目标……
“哎,你们这些孩子呀……”艾尔玛像是自言自语地轻叹。
“卡……卡妙!”冰河从里面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艾尔玛夫人!我听到马车声……卡妙他……”
“冰河,你不能下床来,不是卡妙,你快点躺回去吧。”
“哦。”冰河瞟了米罗一点,黯然地垂下头往里面走。
“卡妙?”
“啊,卡妙回来过,”艾尔玛叹息着,一边倒着热朱古力一边对米罗说,“刚刚才走,要是早一步也许你们能见一面。”
“哦。” 平静的声音,平静到连米罗自己都很惊讶,“见不到面……也好。”
“他在你以前的床上躺了一夜……我的孩子啊,你们……”艾尔玛忍不住上前搂住米罗的肩,现在的她已经不及米罗高了,然而他却仍然是自己的孩子,让人担心,教人心疼的孩子们。
“艾玛,我去山丘走走。”
“你不要先休息一下吗?”
“不要。”
冰河靠着窗子坐着,看着向山丘走远的蓝色背影,幽幽的像要在苍白的天地间飘起来似的。他依稀记得夜里卡妙守着他,迷迷糊糊地叫了许多遍米罗。
这个人就是米罗?
为什么和我想象中的感觉……那么不同?
米罗留了下来,夜里缩在自己的床上。枕着卡妙靠过的垫子,觉得有些潮湿,抚着卡妙盖过的棉被,甚至上面还残留着体温……很多个夜晚都难以入眠,也不知因为谁多一点。撒加在冰冷的冥界,而卡妙离自己的心越来越远……冬天很漫长,怎么都过不完。一个人躺着只有抱着双臂给自己温暖,米罗面向窗子,冰河面向墙壁,各自拥着寒冷,想念远在天国的人。
“撒加……”米罗坐在一根树枝上,看着银灰色的天空,无聊的日子只有在想念中打发,他再一次爱上了格瑞斯的天空,冬日里苍白的蓝天,他可以幻想成撒加的长发。
“这里就是我的故乡,你看到了吗?”
空旷的小丘上清清冷冷,只有风呜呜地吹在他耳边,刮过脸上有些隐隐的痛。
“你还幻想这会是个很棒的地方……只是,现在看起来特别的苍凉,一点也不漂亮,对不对?”
“我真的很希望……让你陪我坐在树上看着天……真的很希望……”
“撒加……”
“喂——米罗!”
米罗眨了眨眼睛,调整了一个不太失落的表情向下看,冰河正气喘嘘嘘地站在下面喊他。他苦恼地发现这个孤癖的小孩总喜欢缠着自己,只是他不想理会,转过脸去看别处。
“你没事吧。”冰河继续在下面喊。
米罗觉得好笑,居高临下地盯着冰河,“干什么,你以为我会自杀吗?”
冰河三下两下地爬到树上,和他并排坐着,“你在想念卡妙吗?”
“干嘛这么问?”米罗皱了皱眉。
“你整天坐在树上发呆,我想你应该在想事情啊。”
“你管我想谁。”
“哦,反正我很想他。”冰河坦诚地说着,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缕石青色的头发,用类似的墨绿色绸带仔细地扎在一起。
米罗瞟了一眼,淡淡地问,“他给你这个?”
“嗯!”冰河郑重地点点头,满脸幸福地轻抚泛着光泽的发丝。
“哼!真是当宝贝一样!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想念他没什么好处。”
“什么?”冰河惊讶地回头瞪着他,没想到米罗会这么说,而且带着可以形容为嘲弄的语气。
“干嘛这样瞪我?一脸恨不得把我吞下去的样子,哈哈。”米罗响亮地笑起来,“你和他很熟吗?忿忿不平的样子。你傻乎乎的坐在这里想他,拿这种东西当宝贝似的珍藏,可他呢?他知道吗?他早就回到那个温暖的家去享受了,只有笨蛋才会一刻不停的想那种不值得的人吧!”
“米罗!你!”冰河顿时脸色煞白,那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冷嘲热讽让他消化不了。
“怎么?怎样?想打架我可以陪你练习!用不着管艾玛那套教训,我们又不是温文而雅的贵公子!” 米罗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牵怒无辜的冰河,只是他控制不住,或说是根本不想控制。至少面对一个什么都不了解的孩子,他想痛痛快快地把混乱和委屈吼出来。
“混蛋!我会怕你吗?你竟然这样说卡妙!亏他那天晚上还会叫着你的名字!米罗你这个混蛋!”冰河向他扑过去,树枝摇摇欲坠地支撑着两个人的重量。
“你说什么?”没等米罗反应过来,很响亮的树枝断裂声,两个人已经直直地落在了雪地里。
冰河吐着满嘴的雪花,从米罗身上坐起来,看了一眼躺在雪堆上发呆的米罗,如此复杂的一个人是七岁的他无法理解的,不禁声音又放低下来。
“我以为你们是朋友……”冰河站起来打算走,对着米罗丢下这一句,声音里透着失望。
朋友?
米罗怔怔地对着天空冷笑。管他是朋友,爱人或亲人,失去不就只是一瞬间的事吗。他闭上眼睛,任热泪融进身下的冰雪里。
雪化了,已是三月。迟来的春天仍然阴冷,几个孩子惊讶地发现又有一辆车停在他们寒酸的孤儿院前。一个紫发的男人,表情凝重,穿一身压抑的黑色,称呼米罗为少爷,谦和地站在车旁。
飘泊无根的人生又将启程了,米罗的眼中闪着漠然。无论下一站在哪里,都不会是他的终点。
第八章 逝约
“你要走了?”冰河闷闷地问了一句。
“是啊,你不高兴吗?”米罗自嘲地对着车子笑了笑。
“你要去卡妙那里吗?”
米罗一皱眉,想到穆说过的话,安达列士的孩子都必须去英国接受所谓最传统最严谨的教育。遥远的英国,陌生的校园,昔日的好友……
“小子!不要整天把卡妙挂在嘴边!你是没了他活不了吗?而且别总是把我和他扯上关系!”米罗威胁着扯起冰河的衣领,轻易地把他拎得两脚离地。
冰河沉默着瞪他,一直瞪到他避开自己的目光。米罗回头看了看孤儿院的大门,艾尔玛就平静地站在那里向自己微笑,几个孩子躲在她的身后……这个地方似乎总在经历着分离,艾尔玛应该习惯了,米罗也习惯了。曾经送走了卡妙,也送走过自己,而这一次送行的竟然是个怒视着自己的小鬼。
“喂!你的那束头发……能让我看看吗?”
冰河低着头似乎挣扎了很久,还是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拿出他最珍贵的东西。
米罗轻轻接过那束漂亮的石青色,柔软的触感覆在掌心,像温柔的情人亲吻的感觉。他摊开掌心,风掠过带走了它们,静静地飞舞在空中……
“你干什么!你疯了!”冰河大吼着,飞奔过去追赶飘散开去的发丝。
“冰河!”米罗厉声吼他,把小小的身体用力钳制在自己怀里,“忘掉这种无望的东西!不要去追!”
“你在说什么!米罗!我恨你!我恨你!你不会知道卡妙对我有多重要!”冰河敌不过米罗的力道,无望地在他怀里拳打脚踢。
“恨……冰河,对一个人有这么强烈的感觉你该感到幸福……”米罗茫然地搂着不安份的冰河,非常低的声音,喃喃地像在对自己说。
穆陪着米罗无声得上了船,第一次离开法国,米罗却并没有多少不舍。本来那就不是属于他的国度,没有属于他的家,所以身在何处都不像是远行,只是可笑地从一个地方漂流到另一个地方,选择一个栖身之地,寻找几个相伴的人,等待下一次启程,于是告别这一次。
米罗没有要任何人来送他,港口那么热闹的送别场面都被蓝色的身影忽略在背后。他不需要送别,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上路。
直到客轮离开了港口陷入一片汪洋中,米罗才从豪华的头等舱房里钻出来。他倚着船栏,觉得蓝色真的很忧郁,裹在渐浓的夜色中更显出一种深蓝色的寂寞。
“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快答应跟我去英国念书。”不知何时穆也跟着来到甲板,三月的海风吹得他直打颤,看着只穿一件毛衣的米罗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这么觉得?”
“安达列士……你不是讨厌这个称谓吗?以为你会尽量逃避它。”
“逃避?你可把我说得真窝囊。”米罗自嘲地对着海面笑笑,“我只是想见见加隆了,又能见识英国‘最棒的监狱’,看看我现在,还像个上等人一样住进最豪华的游轮头等舱,看来安达列士这名头还真好用,我是傻瓜吗?干嘛不赚这么简单的便宜,也算是遵从威廉爷爷的意思。”
穆平静地听着他的述说,仔细盯着他的侧脸寻找每一丝表情变化。一时间米罗停了说话,除了船身破浪和呜咽的海风,一切只剩下安静。
“米罗,你果然变了很多。”
米罗一向觉得穆可以很完美地用谦和掩饰一切情感,或者说他就是不善于表达任何情感,而这一句听来,却透着深深的遗憾。
“好了,外面太冷了,进去吧。”穆把披在身上的大衣搭到他肩上,发现他的身体果然冰冷异常。
“我想再站一会儿。”
“不行!我可不想明天背着发烧的人下船。”穆执意地拉住他往里面拖。
“不会的,我只是想再站一会儿吹吹风。”
“还吹风?我的少爷!你已经浑身冰冷了,自己不知道冷吗?”
“冷……?我习惯寒冷啊。”米罗突然又笑起来,双眼泛起天真的光彩,望着天空像是在回忆,“穆,你知道吗?现在回想起来,我一直陪伴寒冷却不自知,还以为很温暖很幸福,其实周身只不过包裹着冰霜。所以我想我跟本不怕冷,或者习惯了……”
那个夜里让穆觉得莫名其妙,米罗变得令他不认识也接受不了,只是无论这个年轻的男孩承受了些什么,没有人希望他经历这样的成长。
当气笛鸣起进港的讯号,那一长串悲鸣似的长啸也似乎唤不醒伦敦的清晨。米罗站在甲板上着迷地盯着那片浓浓的雾,似乎看到有个蓝色的幻像隐在雾里,忽远忽近。
“撒加!”米罗大喊着,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他不想思考自己有多可笑,他想快点冲下去从空玄的雾中抓住那抹蓝色的影子。
米罗的脸上满是兴奋和渴求,在拥挤不堪的人群里那么拼命竭力挣扎着,而眼里却是失去焦距的迷惘。他笑着扑进加隆的怀里,当熟悉的体温透过皮肤传递过来的一瞬间,他终于止不住悲伤地颤抖起来,把脸深深地埋进加隆的怀里不敢抬头。
“每次见面总是把我和他搞错,你这个家伙……”加隆责备他,却不像以前那样把他扔在地上,只是任由他紧紧搂着自己。
“加隆少爷,我以为学校不允许学生外出。”穆随着人群走下来,站定在两人面前。
“翻墙。”
“……。”穆一时语塞,不知道该不该指责几句。
“喂,小子,让我看看你的脸,不许让我看到一脸苦相!”加隆拍拍米罗的后脑勺,可米罗却总是把脸紧紧贴着他的衣服不肯抬头。
“干嘛粘着我不放,不要以为还可以像以前一样撒娇懂吗?”加隆继续无奈地扯他的头发,而语气却怎么也重不起来。
“米罗少爷,我们得上车了,要早些去见一见校长,现在已经晚了二十分钟了。”
“什么?穆!我刚逃出那个该死的监狱你就要把我们送回去?怎么也要玩个整整一天再回去送死吧!”加隆听到穆的建议,立刻臭着一张脸向他吼。
“这不可能,加隆少爷。现在不比在法国,您和米罗都要完全遵守规距,否则威廉先生就要头痛了。”
“你这个家伙一定是在爷爷身边待久了,居然这么刻板不通人情,没感情的笑面怪物!”加隆忍不住用上了他和撒加小时候对穆的戏称。
米罗终于微微动了动身子,从他怀里探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加隆。
“总算有反应了?啧!让你别摆一张小媳妇似的臭脸给我看的!”加隆腾出一只手来捏他的脸。
“你……不伤心?”米罗眨着迷茫的双眼瞪着他。
“废话!得知你没有白痴到跑去自杀,我还伤心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加隆!撒加死了你居然可以这么开心地和人开玩笑?你一点都不伤心吗?”
“伤心有什么用!为死人伤心他就会活吗?你来告诉我!如果有一种办法可以让他活过来,别说是伤心,就算让我现在跳进海里我也照做!可他还会活吗?”加隆突然严肃地对着他大吼,双手死死掐着米罗的肩头。路人惊异地向他们的方向投来一瞥,尔后不能理解地匆匆离开。
肩上的力道重得有些不可思议,痛得米罗几乎流出眼泪来,但他强忍着和加隆目光相对。“他死了,就连伤心都不需要为他做了吗?”
“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鬼!”加隆狠狠抽回自己的手,跳上街边的一辆马车绝尘而去。
雾还没有散去,灰色的天边透不过一丝日光。米罗终于觉得,他来到了一个阴郁的城市,不能用来疗伤,只会更加绝望。想见一面加隆又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想和他在港口抱头痛哭?
米罗坐上车子,任穆把他带到随便什么地方。虽然穆故意绕着圈子让他看一看伦敦的著名街景,但一切都失去了兴致。
“你离开后不久加隆就摔马了……”
米罗一愣,虽然保持冷漠的表情却还是摒着呼吸听他说下去。
“蒂曼夫人不允许他去那片狩猎森林,他就在练马场跑,从清晨到深夜不断地跑,直到失去知觉从马上摔了下来……他昏迷了两天,在梦里痛苦地呻吟但就是不肯醒过来,而那几个晚上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泪……米罗,要说伤心,他应该是最伤心的一个。”
圣玛莉丽安娜学院,是欧洲最负盛名的贵族学校之一,也是一所修道院。它悠久的历史就像那里面严苛的修女训导们一样令人敬畏。被送往这里的年轻人都有着足以自豪的家世,他们将受到最传统高尚的英式教育,学习上流社会的思想和礼教。每天每刻的每一个举止都被古板的教条束缚起来,以保证从这里毕业的学生都能拥有最雍容的气质。
对于米罗来说这样的地方是监牢,对于加隆来说这样的地方是地狱,但他们却都没有理由地留了下来。
一个面无表情的修女向他们走来,隔着巨大的铁门打量他们。米罗抬头看着黑色的铁柱子,每一根都高耸着刺向天空,他突然想到加隆能翻墙出来一定十分不容易,而之后要面对这样不近人情的修女可能更不容易。
等穆向她解释完身份后,两人终于跟着那位修女踏入了这无数人景仰的高等学府。巨大的礼拜堂正对着大门,穿过那里才能看到校园。屋顶竖立的十字架绝不是米罗一直印象中那种泛着白漆的破烂样子。即使隔着浓雾,仍能觉得它骄傲地闪烁着青铜色的光泽。
院长是一位年近 50 岁的修女,顶着一脸不近人情的严肃表情,并且只看脸几乎分不出性别。米罗毫不顾忌地盯着她的脸研究了近半分钟,觉得她不及艾尔玛半分美丽,虽然艾尔玛做为女人来说也并不温柔,但至少她是个会笑会怒的人类。
“这位就是院长大人,古尼修女。”带路的修女示意穆,两人都退了出去。
古尼修女用她那双极小但极犀利的眼睛上下审视着米罗,毫不带感情色彩的做出欢迎,“米罗·安达列士先生。你比我们约定的会面时间迟到了三小时十八分,我会让你尽快了解在圣玛莉安娜学府这种错误是绝对不容许的。”
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米罗只是看着她身后的古钟发呆,那口古老的看上去价值连城的钟正好敲打起来,一声一声无力地敲了十下。
“安达列士先生,为什么不回答我。”
“啊?你问了我什么吗?”
“今后我的说话有了停顿,你就必须有所回应,这是最基本的礼仪,是对你的交谈者的尊重,至少要让他们明白你在认真地听。”
“好吧,即然您老那么不自信那我只好每次都答应一声了。其实就算我回应了也不能表示我真的在听。就像昨晚在船上的一场酒会,人们谈笑风生,彼此交谈愉快,其实有几个人在仔细听对方讲话的?只不过是虚假的敷衍和交涉不是吗?”米罗毫不在乎地高谈阔论,看着那张雷打不动的脸上微微有青筋跳动,他觉得心情爽多了。
“安达列士先生!我知道你的身世背景,关于你的家族是否对你进行了较完善的培养我并不清楚,但我会让你在这里明白跻身上流世家最起码的规距。”
米罗再也不想多听她废话一个字,那套无聊的身份权贵似乎多年来都在纠缠着他。古钟一遍遍敲打着,有气无力地陪伴着双腿发直的米罗,一直到午后两点她才结束了没完没了的训话。
“好了,我想你应该累了,去休息吧,明天开始你将和其他同学一起投入学习。关于生活上的一切会由丽斯修女帮你安排。”门外进来一个较年轻的修女,表情还算和善但仍然属于没有七情六欲的类型。她向米罗微微颔首,便带着他离开了院长室。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只听见皮鞋踏在光洁的大理石上,在空寂的走廊里发出很清晰的回声。
“穆呢?”
“穆先生已经离开了,在学校里外来者是不能久留的。”
米罗耸耸肩跟在她身后继续走,他觉得一切都可笑极了,也许答应穆来这里真的是个天大的错误,他宁愿在孤儿院住一辈子,碌碌无为地过着混沌的生活,反正没有什么值得他去奋斗的。
“学生公寓一般是两人一间,男生公寓在学府的南面,女生公寓在北。严禁男生出入女生公寓,十点以后必须回到自己的房间,十一点必须熄灯。威廉先生为你安排了特别间,你可以一个人使用这个房间所有设施。”丽斯修女无懈可击地说完规距,打开他们面前的一扇门。所谓的特别间,自然是有相当身份的人才可以入住,几个男生在远处不动声色地议论着,听说米罗所占用的这一间正是现任伦敦市长曾经寄宿的房间。米罗不小心听到了这样的对话,无趣地翻了个白眼。
“在圣玛莉安娜学院里,钟声就是命令。请听好,早上六点的第一次钟声响起必须起床,六点半第二次钟声过后请到餐厅就餐,在七点的第三次钟声结束以前,希望你已经在进行早礼拜的队列中。明白了吗?”
“哦。”
“那么让我带你去学生餐厅和教室熟悉一下。”
“不用了不用了,我很累,那种地方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米罗赶紧摆手,整整一天他都和刻板的修女们待在一起,几乎让人窒息,现在的他只想早一秒摆脱这种相处。
“……,那好吧,请好好休息。明天是礼拜一,请穿黑色制服,其他时间穿白色的。”丽斯修女指了指床尾的两套制服。
米罗一屁股坐到床上,发现那床倒是出奇的软,滑腻的绢料床罩让他不自觉地想起了在安达列士祖屋度过的短暂岁月。他看了一眼转身欲走的丽斯修女,又忍不住叫住了她,“请问……卡妙·艾伯特住在哪一间?”
“就在隔壁,他是你的表兄对吗?相信这个时候他正在上课,不会在房里。”
表兄。
米罗对这样一种称谓微微吃了一惊。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的身份都转变了,从最亲密的伙伴变成了陌路,如今却突然以兄弟相称,而他的模样竟然让米罗回忆了半秒才重新显现在脑海里。
他靠到床上用双手枕着头,还是决定不要去找他。在这么小的校园了,相见是迟早而已,只是究竟该以什么表情和他相对,就连米罗自己都不愿深想下去。
当米罗再次醒来时,窗外早已一片漆黑,就连晚餐时的钟声他都没有听到,看来他已经错过了用餐。摸着叽叽咕咕的肚子,米罗委屈地摸着黑下床,可立即被地上的东西绊了一下又撞上一个人。
“谁?装鬼吓人啊?”米罗抚着更加疼痛的脑袋坐回床上。
吊灯被啪地打开,加隆正一脸杀气地看着眯起眼睛的米罗。
“我!”
“你跑到我房里干什么?而且还不开灯地站着!”
“我来看你死了没有!要睡到什么时候啊!”加隆把一个袋子扔了过去,正好落到米罗手里,热乎乎的传出香味。
“你什么时候回来了?”米罗的语调立马降了八度,吃人嘴软这是真理。
“天黑以后。”
“没被发现吗?要是被那种女人教训一顿那真要倒八辈子霉了。”米罗一边胡乱地往嘴里塞食物一边含糊地说,两个人同时翻了翻白眼表示的确拿古尼修女没办法。
“喂,肩膀还痛不痛?”
“啊?”米罗没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地动了动肩膀,发现的确很痛。
“早上!你忘了?快点让我看看。”加隆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亏他一整天都觉得有些歉疚,这小鬼居然索性忘掉了!不由分说地把米罗的毛衣往上撩,从头顶整个套了出来,再扯开里面的衬衣扣子,果然肩上有两块触目惊心的淤青。
“对……对不起。”加隆结结巴巴地道歉,苦恼地着不到该接什么话,“提到撒加的事我就……”
“我什么时候怪你了,放心吧,并不痛,比起你摔马来算是小意思。”
“那个笑面怪物真多嘴!”加隆一边揉着淤青一边嘀咕。
“嘶——!轻点轻点!”
“你不是说不痛吗?没骨气的家伙,有点原则好不好!”加隆故意加重了几分力道。
“也不想想这个是谁造成的!轻一点!你在报复我啊?”米罗丢开手上的食物,开始全力对加隆的双手,两个人在床上扭成一团打了起来。直到加隆把他结结实实地压在身下,一切才终于平静下来,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飘过。
两人沉默着相互凝望,米罗承认他无法忽略加隆的长相、加隆的声音,甚至神态都和撒加出奇的相似。也许是太想念他了吧……米罗放任自己这样想着,接受了一个出奇温柔的吻。
“米罗,让我代替他来照顾你吧。”加隆伏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呢喃,用额头蹭着他的蓝色卷发。
“撒……加……” 米罗痛苦地死死闭着眼睛,回想起某个晚上。他一直不知道原来撒加欠了他一个如此美妙的承诺。
加隆叹息一声想下床离开,却发现米罗的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服。想到那么强烈的执念不是为了自己,一股莫名的酸楚绞得加隆心烦意乱。
在人的心里,死去的人总是活得比较久。
随着洪亮的第一次钟声,圣玛莉安娜的早晨在急促中被唤醒了。加隆动了动酸痛的脖子,发现自己以相当奇怪的姿势睡在床上。身边躺着米罗,同样毫无形象的睡着,头枕着他的胸膛,脚却伸在床外。
“睡得还真香!起来啦!我的心脏都快麻痹了。”加隆一把推开他,才发现自己连衣服鞋子都没有脱,就这么狼狈地被人当枕头睡了一晚。他滑下床躲到窗前去看,确定公寓的其他人都已经往餐厅冲过去了。
“米罗!”加隆冲回到床前用力拍他的脸,“醒来醒来!趁现在溜出去,我可不想被谁看到在你这里睡了一晚,听那个老太婆罗嗦一下午我宁愿做缩头乌龟!快点!”加隆扯过黑色的制服开始往米罗身上套,一边给他系着扣子一边把他推进盥洗室。仍然在半睡眠状态的米罗睁了睁眼睛,发现是个非常陌生的房间,嘀咕了一句这是哪里又接着闭上眼睛。
“笨蛋!这是你的房间你都忘记了?”加隆狠狠摇晃着他,“喂!给我醒一醒!你!你不会什么都忘记了吧?”
“哦——”米罗仍然一脸倦意地闭着眼睛。
“你以为还在你的故乡吗?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懒成这样!要是你第一天就迟到看看那老太婆会把你关到几天才放出来。”
米罗在他的狂吼声中总算找回了一点清醒,半倚着加隆盯着镜子里被他用水泼湿的脸。
“我已经有几个月没睡着了……”米罗对镜子里的加隆苦笑,“在格瑞斯的每一个晚上,我都清醒地睁着眼睛等天亮。”
“米罗……”加隆安静下来,看着镜子里的米罗,“即然来了这里,就提起勇气面对现实里的人吧。撒加已经属于过去了,就算他永远停驻在你的心上,也只是回忆。”
“昨晚为什么……”米罗顿了顿,也感觉到加隆揽着自己的手僵硬了一下,“为什么那样做?”
加隆真的以为他忘记了,或者以为那是幻想中的撒加吻了他。原来并没有,他们都是清醒的,清醒地回想着撒加,清醒地面对眼前的人。“你有没有听说过双生兄弟会心有灵犀?哥哥爱上的人,弟弟却也会爱上。这是很奇特的感觉,对你的感情是很自然地被牵引的。米罗,我不知道撒加对你的感情是不是像我现在心里的一样,但我能确定自己现在的感觉,就是想让你留下来,不要让一张留言再次把你带走了。”
温柔低沉的语调吐露着那么衷情的告白,米罗真想告诉他这样的温柔动情一点也不适合他,只会让他有错觉,以为上帝把撒加还给了自己。
第二次钟声响了起来,两个人都从迷乱中一下子惊觉。
“糟!”加隆一把把米罗的脸按到水池里,二话不说溜回自己的房间去换衣服。米罗抬起湿漉漉的脸,看着镜子里那个麻木的自己。也许加隆不知道,撒加是没有人能替代的,喜欢上撒加的结局如此悲哀,不代表一张相同的脸可以挽救自己。他走了,就已经带走了所有对自己的眷恋,慢慢的随时间逝去,也总有一天会淡笑着面对。
在第三次钟声结束的最后一刻,加隆勉强拖着米罗冲进礼拜的队伍,平安混过了第一次礼拜。不过由于米罗衣冠不整令古尼修女非常恼火,礼拜的时间比平时长了三倍,跪得他两腿发麻。
“那个老太婆就是看我不顺眼!”米罗恨恨地踢着地上的石头,步调歪斜地一路骂着。
“常有的事,只要有一点点不符合她标准的东西她就要延长礼拜时间,无聊的信仰!”
“加隆?你不相信上帝吗?”
“对!我不相信,我也不相信死去的人还能为我们做些什么。米罗,看着你眼前的路就行了!”加隆一拍他的背,把他推到一个教室前,“这里是你的教室,我的在另一层楼,去吧,不要第一天就把简特尼亚修女气昏。”
米罗深吸一口气,推开教室的门,一屋子人都向他投来注目礼。
“米罗·安达列士先生,你迟到了。”简特尼亚修女严肃地合上书盯着他。
“我不知道做完礼拜连上厕所的时间都不给人留就得到教室。”
米罗的话立刻引来下面小小的骚动,简特尼亚尴尬地轻咳一声,“第一次就算了!你……”她在名册上快速搜索了一遍,抬起头向在坐的学生说,“卡妙·艾伯特,请站起来。”
卡妙从第二排第七列的座位上站起来,那张不再熟悉的脸,不再熟悉的身形此刻离米罗近在咫尺。
“卡妙,你是米罗的表兄对吗?”
“……,是的,修女。”
“很好。米罗,你坐到他的旁边吧。现在开始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