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战争结束后

 

这是核战之后的第十四年了。
十四年前的那场战争毁灭了这个星球的一切。海洋瞬间蒸发了;大气层在高能量下被分解成离子状态。这个原本水蓝色的星球被核战引起的厚重尘埃和酸雾腐蚀成了丑陋的黄褐色。除去人类以外的所有生命全部灭亡。
地球,在短短的一瞬间,倒退了50亿年的时光。
人类为自己的骄傲和愚蠢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是,人类仍然生存,以战前千分之五的人口苟延残喘却坚强地生存。日复一日在辐射、高温、干燥、饥饿的环境下拼命工作着,精疲力尽地赚取延续自己生命的食物和水。
“用这双手来弥补这双手所犯下的罪,带回我们美丽的家园。”
这是核战后重建的初期提出来的口号,现在已经没有人提起了。不是忘记了,而是不再想起。只是无暇再想起。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在逐渐减少,到最近五年干脆消失。就算是亲人之间也不可幸免。不再有爱情了。因为没有一个人在仅仅勉强可以养活自己的情况还有精力与另一个人分担。
苟延残喘的人类唯一可做的,就是日复一日在辐射、高温、干燥、饥饿的环境下拼命工作着,精疲力尽地换取食物和水,苟延残喘。
终于,又熬过了一天。
卡妙拖着极度疲惫的身躯一步一步向自己在这个地底下的寓所走去,怀里抱着经历了一天超负荷劳动的所得——两块面包和一瓶水。这将是他明天一天的口粮。实际上就算有双份的分量对一个二十岁的年轻男人来说,也不会有任何吃饱的感觉。
卡妙漠然地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漠然无视着同样是一脸疲惫也一脸漠然的同类们。
卡妙的漠然惟有在看见冰河的时候才会有些许改变。
冰河是一棵树。无论是就树的年龄还是就人的年龄来说,都还只是一个孩子。这个星球的地底下还残存有少量的树,这是战争开始时一群科学家费尽周折保存下来的。经过千百次复杂的基因转换,终于可以在这只有人造光线又极度贫瘠的地底存活。
但是冰河曾经是人类。这个星球上仅存的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都曾经在蓝天白云下真实的存在过,都曾经在温暖无害的阳光下笑过,或者还执起过另一个人的手,爱过。这些人现在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死于战争当中,或者死于战争之后的重建,每一个死去的人的名字都将陆续地对应每一棵陆续出生的树。
每一棵树下,都有一个华贵无比的水晶匣,仅仅容纳一名成年人的大小。如果有人躺进去,按下内壁的蓝色按钮,他的身体就会在几秒钟内被分解成树木生长所需要的养料,毫无痛苦地“死”去。但是,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这个人的全部基因早已在中心计算机记录备份,以最少十年的周期,克隆体就会出世。这个克隆体将拥有新的名字新的性格,过着同样一成不变的生活。
水晶匣盖上镌刻着两行字:
“如果养不活自己,就来养活一棵树吧。”
“在为我们自己赎回所犯下的罪以前,苦难永远与我们同在。”
每天可供休息的时间,也只有属于地表的白天的短短几个小时而已,根本无法恢复身体的疲劳。就算如此,卡妙每天还是会抽出一些时间来和冰河说话。
其实可说的话很少。大部分是卡妙几乎已经消失掉了的核战以前的生活,还有越来越模糊的已亡故的双亲的事情。到最后,卡妙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事实,还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偶尔,他也会想象那个从未谋面的冰河的长相。他习惯性地把冰河想成是一名十四岁的少年。有着灿烂如十四年前的阳光那样温暖柔软的金发,和深沉的海洋那样蔚蓝的眼睛,英俊而善良,或者还有点少年人的腼腆。
但是,现实生活中的冰河只是一棵树,在每天清晨听卡妙对他说一句或几句话,无法作出一点点回应。
卡妙一步一步地朝地底通道的入口挪去。
从前几天开始就浑身发热没有一点力气了,现在地底通道那个黑森森的入口在自己逐渐模糊的视线里一会变成两个一会变成四个。这个身体,或者真的快要不能用了。卡妙这么想着,慢慢倒在地上,扬起一阵浑黄的尘埃。在这片浊黄之中,他最后看见东边地平线越来越亮,太阳就快要升起了……
撒加从地底通道重新冲回地面的时候,他听见身后有人轻声骂了一句“笨蛋”。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尘埃和酸雾形成的新的“大气”对太阳的紫外线没有丝毫的屏蔽作用,昔日被称作“万物之源”的太阳现在成了最恐怖的杀手。利用现存的材料制成的防护服仅仅起着一点抵御夜晚地表零下一百多度的寒冷和大部分核辐射的作用而已,如果在没有大气层隔离的太阳光的直射下,在五秒钟内就会完全失去功能,十秒钟后,就会化为灰烬。
冲到那个倒下的年轻人身边,再在被太阳光照到以前把他带回地底通道,自己能不能做到自己也没有十分的把握。更何况在现在这个完全人情冷漠的社会下,自己丝毫没有冲出去的义务。但是自己还是冲出去了。只为了这几天一直看见这个清秀而瘦弱的年轻人,在工作时强忍着痛苦拼命苦撑的倔强表情。他似乎不是为了生存而工作了,而是一种近乎自虐的发泄。
撒加对这种自虐行为,有一点点理解和同情。
把卡妙带回自己地底下的家,代他领回了今天应得的食物和水。撒加看看卡妙因为发烧而干裂的嘴唇,走过去托起他的头,把属于卡妙的那瓶水一点点灌入他的口中。然后把手伸入卡妙领口试了一下身体的温度,一把抓过属于自己的那瓶水,毫不犹豫地全部洒在卡妙身上……

卡妙是在第三天清醒过来的。昏迷中他只记得自己总是非常的口渴,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托起自己的头,清凉的水就会流入自己干涩的唇齿之间。醒过来的卡妙第一眼看到的是撒加高大的背影。听见响动,撒加转身走过来,手里拿着半块面包。他把面包撕碎泡进半瓶清水里,一口一口喂给卡妙吃。卡妙看见撒加有点干裂的嘴唇,明白了这几天所有的事情。但是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甚至知道自己在不劳而获地分享撒加本来就不足够的食物却连拒绝或是感谢的话都说不出来。或者,是对面那双蓝得如同当年辽阔的天空的眼睛里的神情阻止了他的任何话语。
从脸上很容易看得出,他非常英俊,还很聪明,但是有一种病态的苍白。
三天后,当卡妙再次见到冰河时,他说:“我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叫撒加。”
当卡妙再次开始工作时,撒加曾经有意地保持着离他不太远的距离,并且总是和他一起去领取当天的食物。每次撒加都会坚持从自己的食物中再分出一小半给他,他并不能做到坚定的拒绝。大病初愈的身体时时刻刻地显得饥饿难当,甚至理智有时不得不屈服于本能的需求。
于是卡妙想自己应该尽量远离撒加才是,否则有一天他会亲眼看着自己唯一的朋友饿死在自己的面前。这个想法最终没有得以实施,因为这样奢侈的馈赠终于在一个星期后结束——卡妙的脸色终于恢复了正常,甚至有了一丝不明显的红润。
是的,卡妙依然在工作时与撒加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在同样的一群穿着厚厚的防护服的身影中他已经能够顺利认出哪个是撒加;依然在工作结束后和撒加一起去领取属于自己的食物,再一起走回地底下的家。
不,卡妙没有再去过撒加的家。但是他带撒加去看了冰河。
“这是冰河,撒加。还有,冰河,这是撒加。”卡妙站在冰河绿色的枝叶下说。
“冰河,我的名字叫撒加。”撒加走过去伸手轻触冰河褐色的枝干,突然做出一个认真的要与冰河握手的姿态。
看着这样的撒加,卡妙感觉到自己的嘴角轻轻向上挑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他好一会才明白这是在微笑。好象好久没有微笑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战争以前吗?但是,微笑的感觉并不差。没错,并不差,还很舒服,尤其是,他看见那边撒加也在微笑。
撒加的微笑非常的美。他真的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还很聪明,但是有一种病态的苍白。
最后一次看见撒加,那天与半年来的每一天一样。一起工作一起回家,走到卡妙的家的门口时撒加停下脚步:“你还是这样的瘦弱,累坏了吧。”把手中自己所有的食物和水塞进卡妙的怀里:“明天不要去工作了,休息一天吧。”
“不,撒加,那你自己怎么办……”卡妙不要。
“我……已经用不着这些了。”撒加突然伸手拥抱了卡妙一下,就是短短的一下,转身离开。
卡妙被这个在现在已经“绝迹”的表达感情的动作震惊,待到撒加已然走远不见,才回过神来,才惊觉刚才撒加的话语是如此的不祥。
卡妙的双手无力地从键盘上滑落,他慢慢地蹲了下去,双手捂住了脸,指缝中很快滴落下一种叫眼泪的液体。好象好久没有流泪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得知双亲在战争中死亡的时候吗?但是,流泪好像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苍白的电脑屏幕上,撒加的头像显示出代表死亡的暗灰色调。他一直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还很聪明,但是有一种病态的苍白。
“冰河,撒加死了。你知道他死在哪一棵树下了吗?”卡妙纤长苍白的手指轻滑过冰河身边水晶匣,匣盖上镌刻着两行字:
“如果养不活自己,就来养活一棵树吧。”
“在为我们自己赎回所犯下的罪以前,苦难永远与我们同在。”
卡妙变得喜欢救助那些垂死的人。他把他们带回家,照顾他们,把自己少得可怜的口粮分给他们一份,让他们从繁重的工作中短暂地缓一口气,然后继续活下去。他从来不记得这些人的名字,只知道这些人有共同的特点:瘦弱、疲惫不堪、脸上一律是一种麻木不仁的绝望。
但是,有一个例外。这一个例外,卡妙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米罗。他是卡妙带回来的人当中最虚弱的之一,却是恢复得最快的一个。卡妙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强烈的欲望,强烈的生存下去的欲望。对了,米罗的眼睛是蓝紫色的,非常漂亮。
他也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也很聪明,还有不屈的生命力。
真的到极限了。卡妙看着自己已经白到接近透明的右手,这种病态的苍白他曾在九个月前在另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而且,他咳血几乎快到不能控制的地步了。
卡妙怀抱着自己一天的食物,走到米罗面前:“米罗,这些给你。”他清清楚楚地说:“你好好休息一天吧。这些,我已经用不上了。”
走到冰河身边,第一次打开水晶匣盖,躺进去。
终于到极限了。卡妙喃喃地说,冰河,现在让我来养活你吧。
纤长苍白的手指摸索上冰冷的浅蓝色按钮,坚定地用力按了下去……
很多年后,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会有一棵名字叫作撒加的树;在另一个地方,会有一棵名字叫作卡妙的树;总有一天,还会有一棵名字叫作米罗的树;还有很多棵叫着我们所不知道的名字的树。
每一棵树下,都有一个华贵无比的水晶匣,仅仅容纳一名成年人的大小。
水晶匣盖上镌刻着两行字:
“如果养不活自己,就来养活一棵树吧。”
“在为我们自己赎回所犯下的罪以前,苦难永远与我们同在。”
很多年后,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会有一个有着撒加的相貌的人;在另一个地方,会有一个有着卡妙的相貌的人;总有一天,还会有一个有着米罗的相貌;还有很多个有着我们所不熟悉的相貌的人。
他们生存着,日复一日在辐射、高温、干燥、饥饿的环境下拼命工作着,精疲力尽地赚取延续自己生命的食物和水。
“用这双手来弥补这双手所犯下的罪,带回我们美丽的家园。”
这是我们对这个世界所犯下的罪;
总有一天,我们会带回我们美丽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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