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e's Heart
一、
虽然出生在大雪飘飞的二月,小时侯曾经在天寒地冻的东西伯利亚住过几年,平常总被人评价为拥有冰雪般的气质,就算是吃东西,也是喜欢着冷食的——“但是你啊,是真正喜欢温暖的人,卡妙。而且,你最喜欢的季节,是夏季吧!”撒加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自己正和他在东西伯利亚的冰原上。那天的阳光很好,虽然仍然没有什么温度,但是自己并不觉得冷,因为撒加的怀抱,很温暖。
北极的天空,有一种高远的蓝,自己最喜爱的蓝,和……撒加的发色一样的蓝。
一时手上没有接什么工作,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于是对“他”的思念趁虚而入,在心头疯长起来。
心上的伤,就用对身体的破坏来弥补吧。于是,在美国这片自由之土的最后四天,走进了镇上最有名的地下Bar。
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环境和气氛。明知道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也好,却还是沉迷着作为一个旁观者的角色:可以自由地看着周围的人堕落,有时是对自己暂时不知所去的心的安慰——不知所去的说法并不准确。其实是可以回去的。明知道自己只要回头,都一定可以看见“他”温柔的目光,蓝色的包容一切的目光,始终地,不变地落在自己的身上。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可以回家的。或许就是太清楚这一点了,自己才会这样“有恃无恐”地四处旅行吧。
那天接受了米罗的邀请,理由非常简单:自己很中意这个男子的眼睛和头发的颜色。虽然的确要更深一点,但是,暂时性地解决自己的思念之苦,是足够了。
但是卡妙没有料到的是,这名叫作“米罗”的年轻男子,给了他一些其它的东西;并不是开始他刻意地想从他身上寻求的东西。所以在三个半月以后的阿尔及利亚国际机场,他答应了米罗“希望和你作个朋友”的请求。但是,完完全全意识到这种东西是存在的,并且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则是在他们称得上是熟识之后了,而更让卡妙惊心的是,自己已经潜意识地接近了它,也潜意识地接受了它的影响。
虽然自己的理性是在抗拒着这种影响的。
第一次看到米罗拍摄的照片时,就非常喜欢它们了。米罗实在是一个擅长“发现并记录美丽的东西”的天才。
“米罗拍的照片,一直都是充满着非常美好的感情,让人看了有很幸福的感觉——好像,好像是温暖的阳光。”这是卡妙对米罗的作品的评价,完全出自真心话的评价。而这样充满了感情的作品里,一定是融入了作者的内心的,所以他又想到:这个男子,大概也有着一颗温暖而美好的心。
自信、热情、并且——懂得与人分享。
与自己,正好相反。
“卡妙,要想成为一名成功的艺术家的话,作品是绝对不可以缺少灵魂的。才华代替不了人的灵魂,这一点,你要牢记啊!”佛罗伦萨学院的约翰逊教授不止一次这样对卡妙说过。教授曾经开玩笑地自嘲:不知道自己是过于幸运还是过于不幸,有生之年带上了两名可谓是学院百年来最具才华的学生,而这两名学生却是一样的拒绝把自己的心融入作品中的人。
“我想,我已经尽力而为了,教授。”年轻的学生的回答措辞优雅却异常冷酷:“大概……大概我的本质就是这种冷漠的人,不懂得怎样与人交往。我,不懂得感情这类东西呢。”
教授离开时的背影有些蹒跚,透露着疲惫和失望。这使卡妙突然想到最后一次看见的父亲身影,他觉得非常难过。但是,这样做或许是最好的。教授的话自己都明白,但是就是做不到。不是没有这个能力,而是自己不愿意。既然这样的话,干脆一开始就不要让教授对自己期望过高的好,他是真心希望自己成功的。
“你何必用这样冷漠的论调呢?其实你最残忍对待的是你自己吧。卡妙,你是希望得到别人的爱的,只是你不知道怎样去回应别人对你的关怀。因为害怕自己会无意识地伤害到别人,所以干脆把自己的心隐藏起来是吗?”听到卡妙和教授的对话的撒加这样对卡妙说。
卡妙抬头瞪住了撒加,垂于身侧的右手无意识地紧紧地绞着衣襟:他看出来了!他看出来了!他把自己心中所想的一点不差地说出来了。卡妙对此并不高兴,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胸中猛然涌出一股恶心想吐的感觉。他在害怕。自己深藏的内心在自己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被另外的人说了出来,虽然这另外的人是自己一直敬重的也对自己很温柔的撒加学长,而且明知道撒加并没有恶意,但是他害怕。害怕这种被人看透被人了解的感觉。而这种心理上的惧怕很快带来了情绪的不稳定,身体本能地开始抗拒这件事情。他想逃出去,很快地逃离撒加,再也不要见他,但是头脑里却有另一个念头在拼命地阻止他逃跑的行动。
“要是这么说我的话,”卡妙紧盯着撒加苍蓝色的眼睛——漂亮的颜色,很像海。来到这个学校的第一天看到的撒加的画中的海突然在他脑海里闪过——竭力支持着自己的情绪才勉强让自己的声音没有发抖,一字一句说得清晰:“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吗。”然后,意料之中地他看见撒加的脸色在瞬间苍白,蓝眼睛里的神色显出一种古怪的恼怒。
太好了,他生气了!我伤害到他了!
卡妙根本无法去想自己的这个念头是不是有点卑鄙或是完全和自己一贯的作风大相径庭了,他现在就是想让面前这个轻描淡写地就看穿了自己内心的男人尝尝和自己一样难受的滋味。
撒加那次是真正的生气了,他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残忍的表情,卡妙在有一瞬间甚至以为撒加会上前来掐他脖子。但是撒加最终没有做什么,他克制着情绪,转身冲出了画室……
在那天之后的整整三天里,他们之间的关系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局面。他们有意无意地和对方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目光随时随刻地在对方身上流连,却在和对方的目光相碰时急忙避开。他们就像是两只野生的猫科动物,在遇见同类的时候,冷傲地、沉默地、警惕地观察着、试探着对方:将是敌人,还是同伴?
第三天下午,撒加叫住了即将跨出画室大门的卡妙。他走上前去,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加盟NC其实是个偶然。
自从那次撒加从背后紧紧地抱住卡妙的那一刻起,他们就都清楚,在他们之间有一样一开始就存在的同时又暧昧不明的东西,现在已经成熟。
在不久后他们两人的一次西伯利亚之旅回来之后,撒加正式邀请卡妙成为他的合作伙伴,开始了他们第一次合作作品《极海》。
他们的合作从最开始就亲密无间且得心应手。
他们两个是同类的猫科动物,天生的孤高而骄傲,恪守着自己的世界,寂寞却乐在其中。
他们在遇见彼此时,曾经冷傲地、沉默地、警惕地观察着、试探着对方:将是敌人,还是同伴?
最终他们选择了认定了接纳了吸收了。
《极海》的出世出乎意料又理所当然地立刻震惊了业界。
然后,NC选中了他们,他们选中了NC。
Aquarius形成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外面的人们只能看着,看着他们在Aquarius中若无旁人地自由自在地幸福着,快乐着。众人羡慕也好,众人嫉妒也好,伸出手去,却企及不到他们的世界一分。
所以,当米罗对卡妙说“Aquarius的Deep Blue Ocean系列,近期变温暖了”的时候,卡妙在心中真真正正地吃了一惊。他并不排斥自己的风格发生改变,他只是没有想到除去撒加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人可以给他这样大的影响,影响到了Aquarius笔下的海洋。
米罗爱自己。卡妙知道的。
开始时或者不知道,后来相处时间长了不可能不知道。他不远万里地追寻自己的行踪;他在生活中对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当自己在房间里走动的时候,就算不用眼睛去看也能感觉到一个炽热的视线不离自己身上片刻。不是不知道,只是不能去回应。因为卡妙更清楚的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背叛撒加。
所以他对米罗说:“朋友?只是朋友,是吗?”
在没有开始时就让它结束,这样就永远不会有人受伤害吧。卡妙这样想着。他不知道,有时候忽略才是最大的伤害。
二、
卡妙驾车狂飚至海边,找了一片几乎没有人的海滩,把车甩在一边,摇摇晃晃地朝海里走去。现在的他,身上衣衫凌乱,冰蓝色的眼眸里反常地泅出一丝妖异的紫;他的右手上,衬衣前襟,甚至墨绿色的长发上都染上了点点的鲜血。他径直走到大概海水没过脚踝的地方,躺下来,闭上双眼,任凭海浪冲刷着自己的身体。直到所有粘腻的感觉和血腥的气味都消失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大海特有的略带咸味的温暖而潮湿的空气,睁开了眼睛。头顶上是一片明澄的蓝天,纯净、悠远。卡妙的双眸被这片没有杂质的蓝洗净,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撒加!撒加!!撒加!!!
为什么只要看到有苍蓝色长发的男人,明知道你现在不在这里,每次都还是会心跳,然后跟过去,超越他,然后装做不经意地回头?
撒加,你知道吗?今天我身上的血,是一个有着和你一样的苍蓝色发,苍蓝色眼睛的人的血。我狠狠地揍了那个人一顿,出手非常重。为什么原因?那个人做了一件非常没有风度的事情,并不是那么恶劣的事情,但是我却忍不住出手。和我平常的样子很不一样是吗?为什么呢?只要看见有和你一样颜色头发,一样颜色眼睛的人,做出不好的行为的时候,我就会变得特别的冲动和……暴虐啊~或者,这真的是我的本性中的另一面吗?
十三岁独自来到欧洲求学,先在柏林、又到法国,之后才在佛罗伦萨学院安定下来。以前两年内连转四次学,每次转学的原因都是相同的:卡妙同学有不可预知的暴力倾向。
暴力倾向吗?卡妙的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微笑:自己是不喜欢打架的。但是,并不意味着当有人要伤害自己的时候,自己会无动于衷。否则,像他那样长相秀美身体纤细的少年怎么可能在意味着“男孩”的城市柏林,保留着自己的初吻全身而退呢?他打起架来出手迅速而决绝,绝对不会因为对方是空手,或者拿着刀子而犹豫半分。他在决定保护自己要保护的东西的时候从来不顾忌自己是否会受伤。但是奇怪的是,大概对方从来不会想到这个外表纤细文静的少年会有如此激烈而无所畏惧的反抗,反而产生了一点怯弱,所以他的身体上,竟然没有因为打架而留下一条伤痕,除了……
卡妙抬起左手,目光落在手腕处:快七年了,可以说已经完全消失了。但是卡妙知道,撒加也知道,那里曾经有一条伤痕,平时不会出现的伤痕,除去在西伯利亚,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伤痕。卡妙身体的肌肤莹白剔透,丝绸一般的光滑细腻,当这漂亮的身体被另一个人完全引发出激情的时候,当他被情欲浸渍,全身肌肤呈现出美丽的粉红色的时候,他的左手手腕处,会显出一条极淡极淡的伤痕。
卡妙把左手放到唇边,轻轻噬咬着那条伤痕所在的位置。麻麻痒痒的感觉,就像……撒加的唇轻触上去一样。
“你的法兰西血统与生俱来的自由和浪漫,加上这西伯利亚冰原赠与你的理智和早熟,卡妙,在你的身上这两种矛盾的气质居然得到了完美的结合。太过于执著一些事情,又太过于放任一些事情,这在一些人的眼中,就成了冷酷无情的表现了吧。但是,我知道的,你其实是一个善良的孩子。我知道的,卡妙…… ”五年前,在西伯利亚冰原上那个伤心的夜晚,撒加以为自己已经熟睡,他轻轻亲吻着自己左手腕上的那条伤痕,说出了这样的话。而当时,自己再也无法抵挡他那海一样的温柔,和再次被他理解的感动,伸手抱住他,白天一直没有流下来的眼泪再也制止不住……
十三岁那年独自离开西伯利亚,十五岁那年在佛罗伦萨学院遇见撒加,然后,在他十六岁时,得到了父亲因冰裂事故去世的消息。卡妙和撒加一起,回到了离开了三年之久的西伯利亚冰原。
父亲因为冰层的突然开裂而落入北极海中,连遗体也不曾找到。自己还是一个青涩少年的卡妙在前来探望的父亲的朋友和同事们面前,没有表现出一点悲痛的样子。他略微冷淡而礼貌地答谢每一位拜访者,井井有条地处理好父亲的遗物。这让和卡妙一同来的撒加一时间完全没有了帮忙的必要,只得自己在周围走走看看。
“那个孩子,还是这样无情,一点也没变,一点也没变……”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轻微却有点歇斯底里。
“爱里莎,不要这样讲,卡妙在心里是很难过的。”一个男人说。
“我不会看错的。那个孩子从小就是这样,无血无泪,你忘记他那时的眼神了吗?安德列?那是十三岁小孩应该有的眼神吗?”
“爱里莎,别忘了,我的命是卡妙救回来的!”
“但是一般的十三岁的小孩不可能会想到用那种方法的!”
“爱里莎……”那两个人走过来了,是夫妇俩,男人高大强壮,女人很美丽、很慈善,眼睛里的神色却是激烈的悲哀和恐惧的混合。
他们看到撒加,就不说什么了,匆匆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男人似乎知道撒加是和卡妙一起回来的,在他们擦肩而过时,抬头对撒加笑了笑,灰色的眼睛里并没有因为背后议论卡妙被撞破的尴尬,只有真诚的歉意。这让撒加觉得奇怪。
然后……就在当天晚上,看着卡妙睡熟后,撒加走回小屋子前面的客厅,看见壁炉前面坐着上午那名叫“安德列”的男人。
“您是撒加先生是吧?我对于上午我的妻子爱里莎所说的话在此向您和卡妙道歉。虽然这样说很没有理由,但是请您相信,爱里莎并不是有心要那样说的……”安德列这样说着,并且向小自己十多岁的撒加深深躬身。然后没等撒加回答,又说:“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撒加先生爱着那孩子是吗?”
撒加没有料到安德列突然会问出这样一个私人问题,但是他还是微笑着点点头。
安德列露出了一个赞许的表情:“卡妙那孩子,在这次的事情中会让您和他一起回来,我就知道了呢。那孩子,很亲近您,这样我就放心了……”
“安德列先生,请称呼我撒加就可以了。那么我可以问一下吗?您这样说的原因?还有,这里是卡妙生活了五年的地方,或者您可以给我讲讲卡妙小时候的事情。”
“这其实就是我今天晚上来的目的啊。”安德列和撒加一起坐到壁炉前面:“年轻人,在我讲之前,我要给你出一个题目。虽然或许你现在对这个北极的情况还不是那样了解,也请你利用可以想到的一切办法来回答我这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你在这北极海被抛在了一块浮冰上,没有食物,没有任何可以获取食物的工具,也没有任何取火工具和可燃物,没有任何发射求救信号的仪器,最糟糕的是你穿了一件浅色的防寒衣,救援的直升机在高处根本无法识别你的位置。当直升机搜寻到你所在的海域时,你会怎样做呢?”安德列怕撒加听不明白似的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个问题,灰色的眼睛紧盯着撒加的脸,非常严肃。
撒加沉思了一会,微笑着却也是用严肃的语气:“这次来这里以前,我看过相关的书籍,但是大概我的确还是对这样的意外情况不够了解罢。要是我的话,我会使用一个激烈一点的方法,”苍蓝色眼睛里瞬间有很残酷的神色闪过:“用血把身上的衣服染成可以让他们看见就可以了。”
“……果然,你也是会这样做的人。”安德列定定地看着血红的炉火:“同样的事情在三年以前发生过,在离这里更北的海域,卡妙和我一起……当时他才十三岁,在飞机巨大的轰鸣声中用小刀划开了左手的动脉,而我这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却只能看着他倒下去,连抱都没办法把他抱起来。”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很悲哀是吧……”
撒加沉默着,他想起了卡妙左手腕上,那条几乎不可见的伤痕。
“在北极这样极寒之地,血液从动脉喷出的时候很快会冷凝成雾状,红色的血雾。一大片冰面都被染成了红色。”安德列梦呓般的轻声说:“我第一次知道,人的血液的颜色竟是这样鲜艳的红。”
而在清醒过来之后,当长辈们问他为什么会“牺牲”自己时,卡妙回答的是“因为安德列叔叔懂得的东西比我多,所以由我做比较合理。”过于早熟过于理智的回答,联系到事情的经过,这个回答让在场的大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从那以后很多大人们不再喜欢卡妙,这其中包括曾经把卡妙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的安德列的妻子爱里莎。虽然卡妙救了爱里莎的丈夫,但是因为这件事情爱里莎却变得害怕卡妙:“那个孩子太可怕了,这不是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应该做的事情。他根本就像是没有人类的感情,只用合理不合理来判断事情。他的意思是,要是当时他觉得安德列的作用比他自己小的话,他就会杀死安德列!”
“虽然知道那个孩子完全不是爱丽莎说的那样,但是有些时候那个孩子的想法,的确非常奇怪,不得不说我和约翰(卡妙父亲的名字)也很震惊。所以……”安德烈无奈地摇摇头:“我对约翰说:‘让卡妙离开这个东西伯利亚吧。这片地方保护不了他。我和你保护不了他。’这样说是不是很卑鄙呢?可以说我是在强迫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离开他唯一的亲人……”
“不,安德烈先生,我要感谢你,让卡妙到我的身边。”撒加真诚地握住安德烈的手:“我知道,您是真正为卡妙着想的人。我很高兴在卡妙的过去,有您这样真心爱护他的长辈在他身边。”
“虽然这样说……”安德烈叹息着:“在这一点上,我和约翰都是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内疚着的。但是,知道那孩子现在身边有撒加先生这样的人,我很高兴,相信约翰在天之灵也会欣慰吧。我一开始就觉得您和卡妙,在某一点上是十分相似的两个人。所以觉得您可以代替约翰和我,来理解那个孩子,好好地保护那个孩子吧。”
来理解那个孩子,好好地保护那个孩子吧。
撒加走进内室,凝视着卡妙熟睡的脸:这个孩子在睡熟的时候都是轻蹙着眉头,墨绿色的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上面残留着不明显的潮湿的痕迹。到现在还是独自一人承受着吗?如此倔强,如此……
撒加心中有微痛的感觉,他轻轻地抓起卡妙的左手,将嘴唇温柔地贴到纤细的手腕上,喃喃地说着自己也听不清楚的话语——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有太多的话,想对这个孩子说,甚至等不得他醒过来。撒加没有料到的是,一只手臂突然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卡妙已经扑到他的怀里,失声痛哭……
撒加!撒加!!撒加!!!
撒加啊。不能见到你,我很难过!我是这样的想念你,你知道吗?
一个海浪打过来,一头一脸一嘴都是咸涩的海水,那水退下去时,脸上竟会残有温热的感觉……
三、
卡妙像疯了一般喜欢旅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者是受着当地质学家的父亲的遗传?他只知道自己的灵魂天生就不肯安分。思想就像是脱离身体之外高高地飞在天上。所以,要不停地追逐,自己才可以完整。
也正是如此,在从佛罗伦萨学院毕业以后,Aquarius系列在NC上正当红的时候,卡妙对撒加说,他决定独自去旅行。
撒加苍蓝的眼眸在瞬间有一丝动摇,但是他最终没有阻止卡妙,他只轻轻拥他入怀,柔声对他说:“你啊,能够保护你自己也能够照顾你自己呢。你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我虽然非常欣赏你这一点,这样也会让我比较放心,但是,在我的立场上,我还是会觉得有点遗憾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卡妙?所以,我很清楚你究竟需要什么,还有我应该要给你什么。但是,卡妙,你自己想要什么,想要得到什么,你知道吗?”
我想要什么?我只想要自由地追逐我的心啊。像父亲那样,又不像父亲那样。
卡妙一度认为自由是可以没有阻碍地追逐自己的心。而自由的代价,是长久的孤寂。卡妙从父亲身上,看到了这种代价长足的证明。
在故乡普罗旺斯的那所大宅子里,隔三差五就有PARTY举行。父亲站在那边,身边总是簇拥着一群衣着光鲜的人,花枝招展的淑女也好,谈笑风生的绅士也好,父亲相貌出众,穿着做工精良的衣衫,举止优雅得体,是当中最出色的一个,却也是唯一显得孤寂的一个。否则,为什么父亲经常都是选择一个人悄然退出,退进属于他的书房,那里有他心爱的书本,他挚爱的女子的画像,还有独自一人静静地仰望窗外天空的小小的卡妙。
据说母亲是一位性情温柔的淑女,才华和相貌皆可与父亲比肩。但是这些对卡妙没有什么影响,因为母亲在他记事以前就已经去世。这位女子性格与才华如何,卡妙不得而知,只有相貌,从家中遗留的画像上看过。卡妙继承了她清秀灵气的脸,只是与卡妙冰蓝色瞳孔不同,她的眼睛是蔚蓝色的,相对比较温暖一点的色调。
至于父亲,从记事时起 ,父亲总是在家里和祖父作着“捉迷藏的游戏”。父亲把自己热爱的石头样本,藏到书房柜子深处,藏到花园的树洞中,甚至藏到卡妙卧室的床底下……一切一切可能逃过祖父搜查的地方。
热爱地理学的父亲,与自己古老而贵族的家族是如此地格格不入。
但是,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没有离开那个不理解他的家。他顶着长辈的责骂,忍受着珍贵的研究品和书籍被毁掉的痛心,毫无自由可言地在那里呆到卡妙长到五岁为止。之后,父亲和家里脱离了关系,带着年幼的儿子,开始在全世界流浪。
居无定所的两年,再到西伯利亚的冰原上定居,五年下来才华得到了应有的发挥,父亲在极地海洋学领域名声渐起。虽然生活环境和法国的家不能比,但是父亲日益轻松和开朗起来,还交到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卡妙把这些看在眼里,为父亲高兴的同时也暗暗地对以前的父亲感到不满。他把父亲以前忍受祖父的冷眼多年看作是一种懦弱,他始终不原谅这种懦弱。而且,敏感如他也感受到另外一点:即使是现在的父亲,开朗却并不是真正的快乐。拥有了志同道合的朋友的父亲,身上偶尔还是会显出当年被那样一群格格不入的人们包围着时候的孤寂。说偶尔,是因为父亲观察物候的时候是专心而快乐的,和朋友们辩论的时候是专心而快乐的,在冰原简陋的家中为父子两人简单的日常生活忙碌的时候也是快乐的,但是一经闲暇下来,父亲的寂寞就如这里入冬结冰的海,越积越厚,让人怀疑那没有融化的一天。父亲会带着那样哀伤的寂寞的神情,看着卡妙,看着法国故乡的方向。卡妙把这些还是归咎于是一种懦弱——没有勇气承担自由的孤寂的代价的人,是没有资格得到自由的——父亲应该很明白这一点,他认为。于是他在心中恼火起来,所以后来父亲问他愿不愿意独自一人回欧洲念书,学习他擅长且热爱的绘画的时候,他带着一点赌气的心理,几乎是想都没想非常干脆地答应了,却忽视了父亲瞬间黯淡下来的眼神,和更加加深一层的寂寞。
一直到多年后,在父亲去世以后的多年后,在卡妙离开撒加独自旅行的时候,在他被相思之情苦苦折磨的时候,在他固执地追逐自己的心,停下来时却发现自己几乎要迷失方向的时候,他终于理解了当年父亲的寂寞。为什么不马上离开法国的家?为什么始终思念法国的家?为什么在实现自己的理想的时候还是不能真正的快乐?为什么这样寂寞,这样忧伤?普罗旺斯的那所大宅子,给了父亲那样多的束缚那样多的不愉快也好,那里同时拥有着父亲和母亲共同生活的回忆。普罗旺斯是母亲的故乡。母亲在那里出生,长大,美丽的蔚蓝眼睛的少女与父亲相爱,结婚,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然后,在那里安睡。父亲可以抛弃那所大宅子代表的地位和财富但是父亲决不抛弃普罗旺斯。
父亲是深爱着母亲的。
有母亲的灵魂所在的普罗旺斯,是父亲心中真正的家。只有普罗旺斯,惟有普罗旺斯,惟一的普罗旺斯。
自由是什么,自由是想飞的时候可以飞,想停下来时,回头,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接纳你的一切,可以让你安心休息,深爱着你同时也被你深爱着的地方。
这是卡妙在遇见撒加之后和离开撒加的时候产生的新的想法。
父亲已经没有办法得到真正的自由,因为他不能回去普罗旺斯,有母亲的普罗旺斯。父亲一定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会在快乐的时候如此的寂寞,所以他会对少年的卡妙说:“西伯利亚并不是你的家,要到欧洲去吗?找到真正适合你的天空。”
和米罗一起来到西伯利亚冰原上后,再次见到熟悉的房子熟悉的景物,发现自己竟然是如此的怀旧。
于是自己固执地要一个人出去走走,好好看看这久违的故乡。
西伯利亚,自己曾经生活六年的地方,和法国相比,更像自己的故乡的地方,拥有和父亲一起生活的回忆的故乡,父亲长眠的故乡,记载着自己第一次在别人面前痛哭的经历的故乡,曾经和撒加一起回来在这里被他拥抱安慰的故乡。
当走到一片开阔的冻原之上的时候,深吸着北极冰凉清新的空气,对天空张开双臂——好像是为了与其广袤的大地相称似的,西伯利亚的天空有着一种宽容博大的蓝,在那片冰冷的白色大地和浅浅温度的薄金色阳光的辉映下,这片蓝显得比别处更深,更忧郁,更温柔……如果长时间凝望这样的蓝的话,会怎样呢?
——抑制已久的对父亲的回忆和对撒加的思念竟突然交错爆发开来,愈演愈烈……终于,已经无法忍受了吗?
在冰原上被米罗从对天空的凝望中硬拖出来之时,卡妙仍然觉得自己心中有一种什么东西被抽离的痛,还有一种什么东西突然明了的痛。这两种痛苦都过于强烈,使他忽视了脸颊上被米罗打了一巴掌的痛,也忽视了米罗眼睛中某种希望被突然打破深沉的痛。
卡妙在这样久的时间以后才深切地知道自己远比父亲幸运。最开始他以为这是他自己足够强,自己的心足够冷漠,自己可以忍受长久的孤独,但是现在他知道,这是因为他遇见了撒加。
那天晚上,在米罗睡着以后,卡妙一个人悄悄地走到仓库里,抱着父亲遗留下来的一包仪器,哭了。
西伯利亚并不是你的家,要到欧洲去吗?找到真正适合你的天空。
到欧洲去,找到真正适合你的天空。
到欧洲去——
——找到你的家!
所以,卡妙从不把他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房子叫作“家”。如果那里没有等你回去的人,那里没有你想回去见到的人,无论多么奢华,或是生活了多久,也是不可能产生家的感觉的。卡妙其实是一个非常恋家的人,无论走了多远他都一定回家,到那时……
四、
“卡妙,请你不要伤害米罗!”阿布罗迪湖蓝色的大眼睛波光流转,最后定定地落在坐在沙发上的卡妙身上:“要是他这个‘太阳’被你这块‘寒冰’‘冻伤’的话,我可是不会原谅你的噢。”一半开玩笑一半认真的口气:“以前的什么事情我都原谅你,但是,如果你故意伤害米罗的话,我绝对不轻饶你。”
“学长,你怎么不担心会是我这块‘寒冰’会被‘太阳’融化呢?”卡妙笔直端正地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也用了一点开玩笑的语气,却从来没有这样面无表情过。
大概是没有想到卡妙会这样说,阿布罗迪竟然呆了一下,接着微笑着摇摇头:“你不会的。卡妙。”
“都说风筝在天上飞的时候,是为了得到可以飞翔的自由。因为想飞高一点,再飞高一点,所以认为拉住自己的那根线是自己的束缚。但是,从来没有一只失去了线的风筝是可以长久的在天空中飞的。每一只风筝,都有自己的线,被拉在一个人的手里,被高高地放飞,然后,回到那人身边,等待下次的起飞。”
卡妙看着阿布罗迪一边用修长的手指为自己泡上一杯香气四溢的玫瑰花茶,一边用不紧不慢的语气说出上面一段关于风筝的话,不由轻蹙了一下秀气的眉。
阿布罗迪仿佛没有看见卡妙的那个小动作,走到卡妙身边,把热气腾腾的茶杯塞到他手里:“卡妙,你从来就不懂得迁就是什么,也从来都不肯接受别人的迁就!你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固执地追逐着自己还没有得到的东西,却总是忘记去想,正在被你追逐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好过你手中实实在在抓住的东西?自己只把一个人当作好朋友,就认为对方也必须只是把自己当作好朋友;认为只要自己不接受,就可以抹掉别人对你的付出……”
“后面的话的确是我认识的阿布罗迪学长会说出的话。但是,前面……”卡妙无征兆地直视进阿布罗迪的眼眸:“那是谁告诉你的?”
“哈~不愧是卡妙啊~”起身走到窗前,不与冰蓝色的目光接触:“果然是最了解‘他’的人。你猜对了,是‘他’在你说要离开的时候对我说过的。”
“那么,卡妙,你想明白了吗?你要寻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你的风筝线到底被握在谁的手中?”
我要回家了。卡妙对自己说。
在米罗熟睡后睁开眼睛,卡妙冰蓝色瞳孔在黑暗中有如寒星闪耀。
伸手轻抚上近在咫尺的英俊、安详的面孔,在明蓝色的卷发上停留了片刻……这个男人,米罗,他的怀抱有一种炽热的感觉,明朗、热烈,就如地中海夏季的阳光。
最初遇见他的时候,只是因为中意他头发和眼睛的颜色而已,后来和他成为朋友,是因为他给了自己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并不是自己刻意地想从他身上寻求的东西;很久后才被自己发现的东西;自己为之惴惴不安,在潜意识里又为之吸引的东西。
——“但是你啊,是真正喜欢温暖的人,卡妙。而且,你最喜欢的季节,是夏季吧!”撒加曾经这样对自己说过。
但是,那又怎样呢?在自己的故乡的西伯利亚冰原上,存在着永冻冰壁千万年不曾融化过,就算是到了应该炎热的夏季,温度还是会徘徊在零度以下。年幼时的自己曾经伸出手指轻触极地夏季的阳光,向父亲抱怨为什么这里的阳光只有这样淡淡的金色?为什么这里的阳光没有温暖的感觉?
父亲的解释带有法国人特有的浪漫,然而残酷:“那是因为阳光舍不得融化这样美丽的极冰;那是因为极冰不愿意被阳光融化。化冰的时候流下的水,是冰的眼泪。如果极冰贪恋上阳光的温暖,就必须失去作为冰的美丽。如此孤傲、清冷的美丽,极冰特有的美丽。所以,卡妙你看,只有在这片蓝色的西伯利亚海和蓝色的西伯利亚天空下,极冰才能够完整地、独一无二地美丽。”
卡妙慢慢地、以极轻柔的动作移开米罗环抱自己的手,悄悄起身……
——“米罗,是朋友当中的小小太阳,有很多人需要他的阳光!”这是阿布罗迪学长上次对自己说过的话。
自己是真的喜欢米罗的。真的喜欢他明朗的笑容,他热情而美好的心。所以放纵着自己被他阳光般的温暖吸引,却故意忽视他真实的心意。
坚持认为他平时对自己的关心,只是出于朋友之情;
坚持认为他对自己的行踪紧追不舍,是因为想要找个旅行的同伴,而自己刚好是他暂时可以找到的较合适人选;
坚持认为他偶尔笑着说“爱上了你”,是因为他有比自己丰富的幽默感;
坚持认为他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流连不去,真的是像他自己所说的“因为这间房间里只有卡妙你最为赏心悦目而已”;
坚持……
无论怎样的坚持,都是在为自己的自私和任性找借口,一直到,自己无形中伤害他最深已是不可改变的现实。
这一步,走错了。一开始就走错了。早在阿尔及利亚的国际机场,对他说“朋友?只是朋友,是吗?”的时候就走错了。这个错误,要是现在才开始纠正的话,还来得及吗?
那么,再见了,米罗。或者,不再再见,对你对我才是最好的结果。
但是米罗,我绝对不会忘记,我有过你这样的一个朋友,一个让我以为我看见了金色的阳光的朋友。
——我,要回家了。我离开家,离开他,已经太久了……
穿上外套,走出去,轻轻地把门带好。
初夏时候的瑞典,在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的清晨,街道干净而冷清,尚还昏暗的光线使眼前的景物呈现出一种略微模糊的灰色,如同一张着墨不多的素描。但是,有一个颜色卡妙不会认错,有一个颜色到哪里在卡妙眼中都是那样的鲜明和生动。他强行抑制住伴随喜悦而来的颤抖,向街道转角那个正静静地微笑着、温柔地注视着他的男人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