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会忘记的事情

 

遇见彼此的那个下午,非常平常。

卡妙左手提着满满一袋水果,右手拿着一本书,在人行道上边走边看得入神。蓦然就撞上了一个什么东西,撞的很重,虽然东西并不坚硬,还很温暖,但还是很痛。尤其是,眼睛突然陷进一片黑暗之中,一股淡淡的烟草的气味包围了自己。于是懵懵懂懂地松了手,东西掉了一地。

抬头愣愣地看着被自己撞到的高大的男人,短发粗硬,目光犀利,都是夜色样的黑,这使他的脸给人一种不苟言笑的严肃的感觉——

他,好像会发火……卡妙拼命地理着思路:似乎马上逃跑比较好……

那男子弯下腰,把散落在地上的水果一个一个捡好放进袋子,又拾起那本书,在手上掂了一下,也放进袋子,走过来,递给卡妙,看见卡妙还是愣在那里,迟疑地开口:“你——没事吧?”声音低沉,很称他。

“谢谢……啊……对不起……”卡妙接过袋子,先道谢想想不对又再道歉,便冲他微微一笑,掏出那本书继续看。突然就觉得有一个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回头,看见那名男子仍站在那里,注视着自己的举动,脸上依然是不苟言笑的严肃。

“OK!”卡妙对他扬扬手上的书,又放回袋子:“我回去再看。”

的确是一个严肃的男人,还很沉默寡言。

再次见面是星期六卡妙义诊的时间——卡妙是一名医生,年轻但医术相当高明的医生。这个月才到法国的这个小镇上,着手他的私人诊所。而每个星期六全天,免费为镇上的穷人义诊,是他一贯的原则。

当卡妙看见这个男人搀扶着一位老太太走进房间,帮她倒水取药,那种细致和关切曾让他一度以为他们是母子。当他知道他只不过是这位孤独的老人的邻居的时候,他记住了他的名字:修罗。和他的人一样简单,犀利,又严肃的名字。但是——

真是一个善良的人。卡妙想。

然后——

“要到我那里喝杯茶吗?修罗先生?”有一个星期日在街上碰见他,卡妙微笑着作出邀请。

……

“医生,你的房间……”欲言又止。

“怎么?”

“比我想象的要乱……”

“……请问,你一向是第一次到别人家中,就这样评价吗?”突然就觉得脸红。

“医生的话,应该要有些条理吧!”

“可是,我觉得这样比较方便呀!”

“你会找不到东西的。”

“不会!”

“这样没有条理,有一天一定会弄伤自己。医生是需要比平常人更多谨慎的职业。”简直不依不饶。

“好吧,好吧!”不知为何,对这个人的挑剔却不会产生一点不高兴的感觉,看着他漆黑的眼睛认真地可以说是关切地看着自己说话,甚至心情为之开朗起来:“要收拾你收,我是不要收拾的!”

结果,整整一个下午,卡妙就看着修罗把自己的房间完全整理了一遍。井然有序的感觉的确很好的。卡妙在心中暗暗感叹,嘴上只说:“喂,你完全改变了我放东西的秩序,我要是找不到东西了你要赔!”

“你不会。”修罗说。他站在卡妙面前看着他,黑眼睛里露出温和的笑意。

那天以后,修罗经常来帮卡妙收拾房间,事实上,卡妙也从来没有在收拾过的房间遇到过不知道东西放在哪的难题。这让他觉得非常奇怪。

“你经常来我这里,我却一次没有去过你那里。修罗,你什么时候邀请我呢?”

“我那里地方很小。不过,如果……”修罗认认真真地对卡妙伸出手:“医生,要到我家喝杯茶吗?”

修罗的家很朴素,房间的摆设简洁整齐得就像他的人一样。

卡妙在那边的书架上看见有一些医学专业的书,问起时,修罗说:“曾经学过两年。但是经济支持不起,所以放弃了。”语气淡淡的,脸上依旧是严肃到没有表情的表情。卡妙却蓦然想起他曾说过的“医生是需要比平常人更多谨慎的职业”的话,还有他总能知道自己摆放医疗器具的习惯。

桌子上有一个木质的相框,里面黑发黑眼的妇人优雅地微笑着。

“我母亲。”修罗说:“是西班牙人。在我十四岁那年去世了。有一天我希望可以去西班牙看看。”

卡妙回去的时候,修罗和他一起出去。路过镇上的公墓的时候,卡妙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看。”

修罗顺着卡妙的眼光看过去:有一名老妇人正跪坐在一块墓碑前,干枯的双手紧紧拥抱冰冷的石碑,灰白色的头发比摆在墓碑前的白菊更加触目惊心。

“这里,一定埋葬着她的爱人。”卡妙说。

“何必呢。”修罗摇摇头:“人都已经死去了。就算怎样伤心,死去的人是不会活过来的。”

“但是,死去的人的灵魂会知道。这样拥抱墓碑,可以让灵魂感受到活着的人的思念,据说这样可以给他们带去地底下所没有的温暖。”卡妙面向修罗,眉目含笑:“修罗,要是我死了,你偶尔也这样来看看我吧。”

然后意料之中地看见这个男人皱起眉头转过脸去:“别说傻话!”

“开玩笑的啦,别当真嘛!”卡妙轻笑出声:依然是严肃得不会开玩笑的男人,还如此的腼腆不善于表达的男人。还是不要捉弄他了……

再然后,再然后,那场战争开始了。

修罗入伍了,因为他已故的素未谋面的父亲是德国人。

而卡妙,他的祖国沦陷了。不,他并没有离开法国。因为这种景况下出境并非易事;还因为每天有许多病人,在需要着他。

他们两人,已经有三年不知对方的音讯了。

这是一个寒冷阴霾的下午。法国,已有多少天不见阳光?卡妙戴着橡皮手套,站在试剂室一堆看上去杂乱无章的瓶瓶罐罐中间清洗各种医疗器械。突然前门被拉开,有人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名少校,有着纯种日耳曼人的高大和强壮,还有一点自以为是的傲慢和无礼:“你就是卡妙医生是吗?埃德加将军生病了,需要卡妙医生到将军府一趟。”皱皱眉头:“这里真够乱的。”在他身后,又走过来一个人,这个人,这个高大的身影,夜色样漆黑的短发和眼睛,不苟言笑的严肃气质因为穿上了少尉军服的缘故显得更加疏远和锋利起来。他不声不响地走进来,用他的黑眼睛,默然地,不带任何感情地注视着卡妙。

“为什么要我去?”卡妙头也不抬,认真地清洗着手上的一个玻璃瓶。

“埃德加将军素日就说卡妙先生医术极为高明。这次也是将军指名要请卡妙医生去的。”少校回答着,上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是吗?得到将军这样的评价,我是否应该说荣幸之至呢?”卡妙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玻璃瓶,拿起一把小巧锋利的手术刀在手间把玩拭擦:“但是抱歉,我恐怕有负将军的赏识了。”

“你什么意思?不去吗?无故拒绝为埃德加将军治疗,你可知道有什么后果吗?”

“无故?不,不是无故啊。就像刚才少校您进来时所说的,‘这里真够乱的’。您看,我就是这么一个没有条理的医生,说不定哪天就会弄伤到什么……”卡妙叹了口气,冰蓝色的眼睛似是无意地在站在后面的少尉身上划过,让人觉得冷得吓人,更冷的是措不及防的他手上寒光一闪,金属撞击石制实验台发出清越的声响,右手手掌中心迅速绽出一朵越开越大的血花,卡妙歪歪脑袋,带着点无可奈何:“呀,才说就应验了。我的手这几天怕是拿不了手术刀了。”

“你是故意与帝国作对吗……”少校一把拔出别在腰间的手枪。但是有人比他要快——

少尉把那具粗笨的尸体掀到一边,一把抓住卡妙的手,除下橡胶手套,在实验台的抽屉里找着这样那样的药品来消毒包扎。

“连自己的同伴都毫不犹豫的杀死吗?纳粹还真是比我所想的还要堕落呢!”卡妙使劲地想把手挣开:“修罗,没想到我们再次见面是以这样的身份吧!”

“你别乱动!”修罗简短地命令着,手下加力:“你不想再拿手术刀了吗?”

“如果是要我把手包扎好后去给埃德加动手术的话,你就干脆一枪打死我算了。”卡妙冷冷地说。

修罗一巴掌打到他的脸上。

这一巴掌让两人都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只见卡妙冰蓝色的眼眸渐渐被水雾浸润:“修罗,修罗,为什么要穿上这样的军服?为什么,为什么要成为我们的敌人?”

这个男人还是那样的沉默寡言,还是那样仔细严谨,但是这个穿着纳粹军服的男人,是否还留有当年一点善良的心?卡妙看着修罗把纱布在自己的手上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结,咬咬牙下定了决心:“修罗,带我去见埃德加将军吧。我为他做手术。”看着他的黑眼睛不解的望着自己,凄然一笑:“你为了我杀死了你的同伴,回去一定会被追究责任吧。如果把我带回去,至少把我带回去……”

“别说傻话!”修罗强硬地打断卡妙的话:“你的手这样怎么可能拿的起手术刀。我那边的事情不用你管……”

“谁说我不能拿起手术刀?要看看吗?我证明给你看……”

修罗箭步冲上前去,把卡妙重新拿到手上的手术刀夺下来丢到一边,突然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吻上他的唇。

“你……”卡妙抵抗,甚至咬他,但是无济于事。最后,卡妙终于不再挣扎,紊乱的呼吸也平复了不少,只是泪流了满面。他闭上眼睛,任由面前的男人细细地吻去自己的泪水,又感觉到自己的头被重重地按进一个肩膀,眼睛突然陷进一片深深的黑暗,全身被一股淡淡的烟草气味包围——令他如此怀念的味道……好像,好像战争和仇恨都已经远去,三年前初见的修罗,那个严肃的,善良的,腼腆的,却意外地温柔的修罗,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修罗的声音一字一句慢慢地从头顶上传来,把卡妙一点一点地带回现实:“卡妙,你离开法国吧。离开这里,到瑞士或者美国去。我会帮你弄到一张出境证。你不应该留在这里,更不要死在这里。还有很多人,需要你这双手的帮助……”

突然惊醒似的,卡妙猛然挣脱修罗的怀抱:已经……不是三年前了,已经……回不到三年前了。这个男人,现在是纳粹的少尉,把法国变成了地狱魔鬼的帮凶之一!

修罗只默默地看着,看着卡妙适才脆弱的表情一点一点地从他清秀的脸上剥落,取而代之一种冰冷的疏离却一点一点的集结。这种神情他在很多人的脸上看见过,法国,波兰,还有欧洲其他的一些国家。在那些人的脸上或者还会多出一种叫做“憎恨”感情——还好,你至少还并不憎恨我。起身,捡起地上的军帽戴好,把那个死去的少校扛起来:“这个……我会拖出去安排好。有人问你你要说今天下午只有我一个来过这里。还有,这两天内我会给你出境证。”做着这一系列事情的时候,修罗一眼也不看卡妙,声音恢复了他进来时的严肃和漠然,但是当他跨出房门的时候,却停下了脚步,依然没有回头:“卡妙,再见了。”

……

一个星期后卡妙离开了法国前往瑞士。那个中立国家的红十字会,需要他的双手——修罗对他手上的伤处理得很好,就算伤口那样深,却痊愈得很快,而且从来不会影响他以后为人做手术。修罗……曾经是想成为一名医生的。如果,如果他当年可以成为医生的话,那么,我们是不是不会像现在这样,就算面对面站着,也会觉得距离千里之遥?我真的是无能为力啊!这双手可以拯救再多的人的性命也好,却始终无法帮你分毫。修罗。卡妙看着右手掌心那条刺目的伤痕:那天,那个人的最后一句话,在自己听来是如此的忧伤……

再之后,在1945年以后,在法国和西班牙交界的一个小镇上,那片新建的墓园里,那一片死于那场战争的人们的墓碑中间,人们会在每年的春天和秋天,看见有一名红发男子,清秀而纤瘦,整个下午整个下午地以拥抱的姿势*坐在墓园最外边一个非常不起眼的石碑旁。那块石碑简陋,上面只简单地刻着名字:修罗。

没有人知道这个叫做修罗的人是谁,也没有人去询问这名男子。因为每个看到这一幕的人都知道,还一定有很多人,在这个世界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姿势,抱着不同的墓碑。但是,一定可以肯定的是,墓碑下永远沉睡的人,一定是被深爱着的人。

修罗少尉于1942年12月23日潜入柏林刺杀元首失败……死亡。

卡妙永远不会忘记战后一次到德国得到的这个消息时的事情。当时的心情,当时的周围的景物,甚至当时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的那个年轻人的衣着和表情,还有这个消息本身,都记得一清二楚,同时又觉得模糊一片。怎么会忘得了呵!但是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忘记!只有忘记了,自己才可以抱有希望的,认为他还在法国,德国,或者西班牙哪个普通的小镇上,一如既往地活着……

修罗,虽然这样抱着你,我的怀中却只能是一片冰冷。你呢?你是否感觉到了我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