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愿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残愿
自阿布罗狄出生以后,从怀抱着他温柔的母亲的蓝眼中看到今生,他非常满意。
从婴孩未长成的外貌,他已经窥见自己的将来。
他再不必因为自身无法选择的因素而招徕无谓的伤害和诟病。即使保有往生的记忆,所有曾经因为他拥有的过分的美丽而强加在他身上的罪与不幸都将出师无名。
再没拥有那一头比丝绸还柔滑,比天色和水色更明净的蓝发,再没有一点勾魂夺魄的泪痔,眉目之间也再不充满诱惑……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放弃了可与天地争辉的美貌去换取朝夕平静如水的生活,虽然造成了相当的遗憾,然而,也不失为对过往的宽宥,也是在重生之路上的祝福。
他早已决定要在这种间歇的喘息里享受一下生为普通人的幸福,至少要在此生如是,然后,在未来,在来生,来世,继续,继续……
但是这种安然的平淡并没有持续很久,自从他从医院被接回家,自从某地和谐的风俗使他初见自己的邻居,他就一直睡不着,整夜整夜地哭着……
其实他是不想哭的,谁叫他还没有学会说话呢?唯有用那种让父母听起来觉得手足无措的嚎哭才能表达他的不满。那双生的兄弟和那只螃蟹就是他的邻居,对门就是那个喜欢惹是生非却不懂自救的蝎子米罗,其他的黄金圣斗士都几乎住在同一个社区,他怎么可以不哭!他最希望就是可以摆脱他们,摆脱过去,不必忆起血腥和梦魇,但只在几天之间,他又从一个天堂掉进了另一个地狱,神意再次像大地上乌云一样覆盖了他的命运。
经过几天几夜的折腾这个小小婴孩和他的父母都精疲力尽。既然阿布罗狄已不复过往的美丽,也就绝不重复过往,只要远离他们,不驱动自己的小宇宙,小心消灭任何会将自己与过往那个绝伦的阿布罗狄联系起来的蛛丝马迹,一步步趋离台风眼,那他的愿望还是可以达成的。
阿布罗狄的父母发觉自己的儿子是那种雨人式的天才。极度孤僻内向,从不结交朋友,独来独往,在公众场合里显得如此地普通呆滞,但却从未犯过任何世俗的错误,即便一个圣人都难以豁免有关于本能的罪衍从不曾在他行为中出现。在对与错无法掂量的夹缝中间,仿如经过精密的演算,加上无数的实践经验,他一味以一种最平凡的方式自如地游走,既不出色亦不笨拙,平庸渺小得像被冲积成沙滩的其中一颗沙。如果全世界只有十个人,那他将在第六或者第七个机会之间被注视。在最初父母以为他是过于自闭,但年深月久,他们察觉这或许正是Jonathan的意志——是的,此生的阿布罗狄名为Jonathan。
Jonathan在父母面前是一个温和的男孩,更由于他的生活方式的简单而显得纯洁,在上一辈子可没有人敢为阿布罗狄冠上这个形容词。表面上乐于听取父母的意见,但不一定会接受,因此和父母的关系非常疏离,也就是和任何人都疏离,恐怕只有他养的那只沉默的猫才有可能知道他些许的秘密。
“吃掉我吧,小猫儿!”他们总是听到儿子这样对猫说。
也许圈子真的太小,他过去十多位战友几乎在他的生活里无处不入。他们上同一间小学即使在不同的级别,到中学,当到某一个地方上课时候,三三两两的经常坐在他的附近。一群人唧唧歪歪的,照样死皮赖脸的米罗,嬉皮笑脸的加隆……这些曾以为已经结束了的故人和故事,让阿布罗狄仿佛再置身过去一次次酩酊的夜宴,欢笑中绞动着蚀骨的温情和伤痛……只是,已经是故事。
经过十多年的卧薪尝胆(某人的评语),阿布罗狄在中学的最后一年决定跑到另一个省里的大学里读设计。非圣诞节阿布罗狄都不回家。愈加孤单的双亲和分外热情的邻居的关系更密切了,每一年回去的时候都有一个盛大的除夕舞会在等待他。
曾经的阿布罗狄多么喜欢舞会。月下絮语的爱琴海,悠扬的音乐,盛开至颓靡的玫瑰,迷人的花香,酒香,美人香,暗示一种醉生梦死,类似末日的狂欢,惟有那一刹那阿布罗狄心中的野性才能完全释放,整个人沉醉在这世俗的风潮里,一由自己随着欲望的潮汐奔涌衰退。但如今时间被错落,他不喜欢这样歌乐升平的景象——轻歌曼舞,衣香鬓映,这么平和又幸福,虚假得像一个不合时宜的笑话。
阿布罗狄看着他曾经的战友们互拥抱在一起跳舞,似有似无地笑了笑。没有人会过来邀请他跳舞,这条街里的女孩子都看不上自己,她们更爱那一群几乎自成一国的男子,最出色的男子。
“要和我跳个舞吗?”有人把手递到了他面前,清亮悦耳的嗓音分外熟悉,阿布罗狄抬起头。那是穆,曾经几乎与他势不两立的白羊宫之主。其他的则在穆身后观看着。
不遂人愿啊,看来他们都已经怀疑自己的身份了。微微别过脸看着紫发的穆,他情不自禁地要绽开一个一如以往的甜蜜笑容,却瞬间让众人都静了下来,这样的笑容,饶有恶意和诱惑意味的笑颜不应该在Jonathan的行为规则里出现。于是阿布罗狄后悔自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他应该傻乎乎地借口自己不会跳舞来搪塞,或者干脆就叫穆教自己跳舞,而不应该一时失策使出这样原型毕露的招式。
算了,将错就错吧!
“我不会跳舞,或者,”他认真地点点头,“你可以教教我。”
“你真的不会?”穆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不信就算了。”
“等我来教他。”未等穆的回答,有一把更深沉的声音把他打断。
那是撒加。
接着下来的情形,就像从未发生过的事,或者是一个越过真实界限的梦,阿布罗狄无从分辨。他只记得,撒加一再从容不迫地在舞会里询问自己:“是你吗,阿布罗狄?你是阿布罗狄吗?”
也不知道是他的气势太逼人,还是自己并不如想象中的坚强,他当众失声大叫,近乎疯狂地否认和肯定,让满屋的人再一次静下来。一切的逼供终止了——阿布罗狄之所以倾倒众生,不但是他惑世的美貌,还因为他永远一派从容优雅的风度,从不流露出一丝世俗的脆弱和痛苦,更不会失态或者崩溃于人前。
逃亡一般在假期结束以后迅速回到学校里,他从此推迟到圣诞节当日才回家里。也从此,和台风眼就相距得更远了。
经过五六年的苦修,因为再没有顾忌,阿布罗狄锋芒毕露,在毕业后顺利地移居到瑞典,他前世的故乡。在那里早有一份优厚的设计家具的工作在等候他。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在这样想的同时,总有一点患得患失。他并不讨厌他们,也许讨厌的是自己,但很老实地说,起码在这一辈子里,他不欠他们任何人的,任何人都不欠,只除了父母。然而,人与生俱来的孤独和寂寞是必然的,这无以制造出另外一种债,就算存在,也是无法偿还的。
由人带给彼此的孤寂是无法偿还的。
尽管不是全然的快乐,他依然自觉幸福。
阿布罗狄是过度的象征:过分美丽,过分丑恶,过分聪明,过分愚蠢,过分享乐,也过分自虐……在人身上找到的任何优点和缺点,都在他身上过分矛盾地共存着,也互相鄙夷着,以至记忆中的一切都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雨还是血。
过度是罪,因此,此生,他节制。致使他觉得自己平静得几乎无所欲求就像他如今的生活,只除了对自由异乎寻常地执着。
自由带给他选择,他谨慎的选择则让他解脱。
除了那一副不能变回来的模样,他依然优美尊贵,也平静地发现自己依然是那样地富有吸引力。他拥有许多情人,她们都为他不可思议的优美和温柔着迷。一个又一个,阿布罗狄在都对她们认真的同时尝试一脚踏上数只船。
他无意挑战,像海伦或者前世的阿布罗狄一样制造纷争,他只希望得到幸福,同时了解一些藏在月亮背面的真相,却不忍过多地伤害别人,因为那毫无用处。
如何保持平衡,是他的新课题。这其实并不难,阿布罗狄发觉,诀窍是让每一个都相信他爱她。
他还年轻,所以没有人会多怪他的花心。
他是那样地美好充满魅力,致使也没有人恨他过于善变,反而认为那是理想当然的。
可见,执着是一种多么愚蠢的天性,所有关于专一的美誉,无论怎么看,都是虚伪。
Jonathan甚少到夜店寻欢,毕竟阿布罗狄已见识过人类所有为欲望而疯狂的情态,也明白自己所渴望的已到手。然而,可紧握在手的是Jonathan的愿望,并非属于双鱼宫主人的。阿布罗狄渴望的一切,就像沙漠里悬在风中的海市蜃楼,是他倾尽所有都无法靠近的。当然,如果唾手可得,那并不值得追求。
但在某一个三月的夜晚,他鬼使神差地去了Stockholm市中心附近的一个酒吧里喝酒,一个人。
那天是他的生日。
似乎遇上了什么怪事,喝了太多酒加上在舞池里进行了促进血液循环的活动的阿布罗狄对昨夜的历史有一大段空白的记忆。一旦开始回想,宿醉的威力让他觉得自己好象钻进了一个死胡同。他叹了一口气,在过于灿烂的阳光中挣开了眼。
事实也证明了他是那只在火中不断挣扎的飞蛾,有人睡在他身旁,而且两人身上不着寸缕也充分提示了自己昨晚的狂乱。
怎么不是狂乱呢?他卷曲的蓝发,俊美又坚毅的脸部线条,身体上丝丝结实修长的肌肉,与前世一点不差,一样让人疯狂,迷乱。
他小心翼翼地移开熟睡着的男人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想马上逃离现场,滚到公司里去,或者干脆滚回父母那里,反正要逃得远远的。
“你想去哪里?”耳边有人懒懒地开了口。
尽管毛管全都竖了起来,阿布罗狄还是强作镇定回答:“我要去上班了。”
“不用去了,我批准你请假一天。”
正当阿布罗狄想嘲笑那人的不自量时,突然好像闻到魔宫玫瑰那丝丝不祥的香,而比玫瑰更美丽的主人斜倚在雨幕下的双鱼宫阶前柱子旁与自己隔世相望,泛起一个比雨天更含混的浅笑。
曾经的错误不能一再重复,他继续向衣服爬过去,以行动表明自己的决心。
“看你四肢灵活的,昨晚没有怎么吃苦头哦!”
阿布罗狄吐吐舌连忙加速,却感觉有一双有力的手将他往后面抱回,有人在耳边吹气甜蜜地呢喃:“再来一次好么?”
双鱼宫前的阿布罗狄叹了口气,摔下了手中的玫瑰,毅然走入雨中。
愤恨的感觉马上涌满心头,他狠狠推开了想用体温融化他的人。一言不发地继续方才被打断的动作。
那人没有再阻止他,看表演一般欣赏他如何轻轻颤抖着双手扯上衣服,然后闪入浴室,锁上门。
再三地肯定门已经锁紧,阿布罗狄连忙压住快要飞出来的心脏,打开水龙头,让热水像暴雨一样笼罩了整个人。他没有想到喝多了酒的自己竟然会这样大胆背叛自己的原则,更要命的是,昨夜的情景现在就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重播。大概是前世那个肆无忌惮的阿布罗狄的破坏欲在作祟,在初见时,乘着酒力推翻了逃跑的明智之举,竟然想和他清算旧帐,打架,从酒吧里打到酒吧外,最后打到床上去了。如果只是一夜情的话,虽然对于Jonathan来说,有点荒唐,但是对于阿布罗狄来说则是习以为常;然而,遇上的是撒加,双子座的撒加,阿布罗狄拿他没辙,可是……可是,如果是Jonathan的话,撒加应该对Jonathan没有兴趣才对。
是的,我不再是阿布罗狄,我是Jonathan。
像受伤的野兽,他在暴雨中龇紧了牙。
重新武装好自己,阿布罗狄——不,应该是Jonathan——Jonathan制定了一系列的行动计划。
首先,要赶走还赖在他家里的人。可是当他一打开浴室的门,就被一个强大而不容拒绝的拥抱捕获,撒加的舌头探进了猎物因为失神而轻启的双唇里。强睁着眼的Jonathan在窒息之前猛地曲起膝盖要撞向男人的要害位置。笑意闪电一般在撒加眼里飞过,他更快地将阿布罗狄绊倒在地,继续纠缠着他,不让他得手,也不让他脱手。
“狗娘养的……你放手……”来不及呼吸的Jonathan拳打脚踢。
撒加放过了他的双唇,用力压制他的反抗,望入他的双眼:还好,纵然外貌已经改变,但是他的眼神还是一样的,阿布罗狄的矛盾,阿布罗狄的挣扎,阿布罗狄的骄傲,阿布罗狄的自欺欺人,还有阿布罗狄不可思议的魅力还停留在他水蓝色的眼睛里。而阿布罗狄的甜蜜,他昨晚已经重温过了。
可是,语言来到嘴边就变了味道:“怎么?这么快就厌倦我了?昨天晚上你可是很热情的,我的爱神,双鱼宫的阿布罗狄大人。”
乏力的Jonathan充耳不闻,哑着嗓子挣扎着呼救。
撒加像被取悦一样地笑了起来:“怎么?我们的阿布罗狄大人竟想让人看到自己像真正的鱼一样任人宰割?”
如果是鱼,应该拥有自由;就算死,也不会感到羞辱。遵从自然的规则,留强汰弱,成为彼此的粮食,阿布罗狄从未后悔过。只可惜在这过程中,他犯了一些属世的错误,以致在数不清的漫漫长夜他堕落在噩梦中,不断放纵几近于死。他也许没有羞耻心,但是绝对不愿意示弱,谁知道,这也可以成为他的弱点,也因此成为了Jonathan的缺口。
他转过脸避开撒加嘲弄的视线,低低地说:“这里没有阿布罗狄,只有Jonathan。请放开我,我要迟到了。”
“我说了,我放你一天假,阿布罗狄。”
“我拒绝。”Jonathan淡然否决。
“你拒绝什么?拒绝承认你的身份,还是我的?”
“我不是阿布罗狄,但是,我知道你是撒加,我以前的邻居。”
“仅仅是邻居吗?可是我还记得你誓言要效忠于我,永远都不背叛我,而且爱我。”
“我……”一丝莫可名状的颤栗闪过Jonathan的全身,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低下了头,“我不是阿布罗狄。”
撒加敛起带着讽刺的笑脸,目光变得悠远而怜悯。他松开箍在阿布罗狄身上的双手,一手扶着他的肩膀让筋疲力尽的他躺在他的怀里,一手摆弄着他金色的短短的刘海。
“你不是吗?如果你不是的话,为什么你要避开我,避开我们;如果你不是的话,为什么要逃得这么远,要逃回瑞典;如果你不是的话,为什么会那样地笑,让我一看就知道你是阿布罗狄;如果你不是阿布罗狄的话,为什么你的花园里从来不种一棵玫瑰?你不是最喜欢玫瑰的吗?没有了记忆的人是不会介意的,只有阿布罗狄才会这么介意,才可以这么狠心将一切算得精确。”
“要不,”他一手抬起阿布罗狄的脸,又笑了起来:“看我的眼睛,说你不再爱我。”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Jonathan无力地补救着被撒加的声音和言语敲打得支离破碎的防线。
“为什么要放弃你的美貌,阿布罗狄?为什么即使这样,你依然那么美?”
扳起阿布罗狄的下颔,在他颤抖着的嘴唇上烙下一个温柔而深长的吻。他必须专心致志,因为阿布罗狄太绝望了。
“我是你的新上司,亲爱的。我前天刚被派过来。”
就像一颗卵石被投入深春如镜的深潭,久久没有回应。
怀中的阿布罗狄闭上了双眼,眉头轻蹙,如同忍痛,单纯地痛苦像被俘虏的羔羊。
“你为什么要来?”
用爱情开始的时候那种无望而温柔的语气,他问了这么一句话,就像问一只无心的蝴蝶,无言的落花。
濒死的猎物不死心地询问狠心的猎人,他根本不期盼他的恩慈。
久违的语调让撒加心中一紧,仿佛又回到了未崩坏的过去,那个坐在花园里说要听玫瑰唱歌的人。
“生日快乐,阿布罗狄。”
一切将会重新开始,将要经历无数的痛苦,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