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子断了
[楔子]母亲工作的地方,是一座城堡一样的别墅。很早以前她就在那里工作了,从他懂事以前。懂事以后,他并没有多少机会去到母亲工作与居住的地方,因为他读的是一所寄宿制学校,学习冰上舞蹈,换种说法,就是花样溜冰。虽然他还很年轻,可是技术与水平都是学校里数一数二的;他的老师格外喜欢他,顺便说一句,他的老师安东尼·德雷亚正是这一领域的权威人士。在安东尼的安排下他参加了几场比赛,虽然参加的时候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可是照样拿了个亚军。灯火璀璨的颁奖台上,他听见自己对自己说,我喜欢溜冰。拿到名次后的这年深秋,他向严格的老师请了假,回家乡去看望由于事务繁多,今年没办法来找他的母亲。巴黎的秋天令人无法开心起来,即使他在巴黎呆了十几年,也无法勉强自己适应这里的气候。不知为什么,他喜欢冷,喜欢安静,他觉得自己天生就应该是属于北极的。拎着轻轻的行李,他走在林荫小路上,阳光透过细密的树叶星星点点地洒落洁白的地面,他轻声叹了口气,心里舒服了一点,至少,这里的树林很美丽,他喜欢。站在别墅的大门前,他不由自主的微微吸了口气,好大的地方,仿佛一下子从狭窄的甬道进入到一个别有洞天的世界,面前是一片广阔的草坪,洁白的大理石雕刻而成的浮雕口中,欢快地射着晶莹的喷泉。看来这家主人好象很不简单的样子,他不由得小心地耸耸肩。好不容易通过层层检查进入到那幢高四层楼的主建筑里,他没来由地拘谨起来。引他进来的女仆离开通报,他便在大厅打量起布置装潢来。偏向于古希腊的风格,华美而古老,以白色为主基调,深蓝色为辅。他不禁猜测起这家主人的性格和爱好,为什么他的家竟和自己梦境中的一个地方如此吻合?没等他从讶异和沉思中回过神来,一个身子猛地冲向他,使得两人都向后一仰,他踉跄了几步,站住了,而对方则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甚至在下一秒钟四脚朝天。他仔细一看,那是个小男孩,稀有的深蓝发色,白白的皮肤。他赶紧上前将他抱起,小心地问:“没事吧,小弟弟?”孩子用力挥开他的手:“谁叫你挡在这里的——你是谁?”他眨着漂亮的蓝色大眼睛,疑惑不解地盯着眼前的人。好漂亮可爱的小男孩,活象希腊神话里的美少年——如果他再大一点的话。他想着,温和地回答他:“我叫卡妙,来这里找我的妈妈。”“卡妙?”小男孩眼睛一转,没容他细想,身后的喊声直冲云霄:“少爷——米罗小少爷——”“歹势!那帮天杀的又追过来了啦!帮我挡住他们。”小米罗一跃而起,以卡妙来不及反应的速度全力冲刺,转眼间无影无踪。“米……”卡妙愣愣地直视着前方,不禁哑然失笑,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活力十足的,真让人羡慕。高跟鞋有节奏地敲击着大理石地板,母亲欣喜的声音传入耳中:“妙,你来了?”“妈。”他也忍不住笑了,分别半年多,见到母亲,对于才十六岁的他来说,何尝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今年很忙吗?”“恩,小少爷十岁生日,要办一个大型宴会,听说邀请了很多的社会名流。”母亲秀丽的脸上掩饰不去的疲倦依稀说明了这些天的繁忙程度。十岁生日就这么大的排场?卡妙乍舌。对于从小就不知道父亲是何许人也,一直跟着母亲漂泊的他来说,不要说是这么隆重的架势,即便是正式的生日宴都没有办过。“少爷……是那个米罗少爷吗?”“你怎么知道的?”母亲饶有兴味的问道,她清楚地记得儿子是第一次来她工作的地方,而她亦没有向儿子透露主人家的事情。“刚才有个冒失鬼,一听到人家叫‘米罗少爷’就吓得火烧屁股似的跑了。”卡妙不禁好笑,那么小的人儿,说出口的却是老成的话。“你先休息一下,晚上我把你介绍给蓝帝司先生和太太,他们人很好,听说了你的事情后还专门收看了那次比赛的转播呢。”母亲兴致勃勃地说,接过他的行李。
这家主人的名字叫做蓝帝司·度灵,是希腊人,来法国定居只有三年,其间一直为找不到精通希腊语的管家而发愁,于是,母亲的出现给他们带来的无疑是意外之至的好消息,几乎没有犹豫地,度灵夫妇就留下了当时处境窘迫的母亲。在度灵家的这几天,卡妙发现度灵夫妇实在不是一般的好人,他们热情善良,虽然男主人有一些不苟言笑,可是晚餐时他总会让仆人叫卡妙母子一起来吃,并且询问卡妙一些关于花样溜冰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一个人的话,那么卡妙这次回来探望母亲的行程就应该说是十分圆满的了,可偏偏……“卡妙,限你十秒钟之内找到恺撒,否则我就不给你冰淇淋吃!”“卡妙,把我的家庭作业写一下!”“卡妙,弄点刨冰给我吃嘛!”“卡妙,快点和我玩捉迷藏!”……恺撒是米罗养的才出生二十天的小狗,照理说还不大会跑,可是米罗总是把它抱着到处玩,结果玩着玩着一时兴起就随手一扔,不知干什么去了,等想起来,自然又是卡妙的事情。至于家庭作业和刨冰都还不是很大的问题,他可以教他,可以弄给他吃,可是最伤脑筋的就是捉迷藏,米罗躲的那种地方只有瞎子才找不到,第一次,他缩在沙发背后,卡妙毫不费力地就把他揪了出来,结果他躺在地上大哭耍赖;第二次,他躲在冰箱旁边的储藏柜里,衣服的一角大大咧咧地露在外面,卡妙又把他扯了出来,结果他又是翻跟头又是拿衣服蹭地板死活不愿意承认;第三次他躲在厚重的法兰绒窗帘后面,一双鞋子定在地板上,卡妙已经学乖,装做没看见走开,结果这家伙还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问他怎么了,他说卡妙不把他放在眼里敷衍他。呆了一个星期,几乎天天都是陪着米罗玩,眼看返校的日子将近,他和母亲却都没有时间好好聚一聚。11月7日,距离米罗的生日还有一天,蓝帝司忽然拖着太太和米罗外出,说是给米罗选套宴会上穿的新礼服,然后不由分说地拽着赖在地上的米罗上了车,留下一个清净的空间给卡妙母子。“我不要出去,我死也不要出去啊,我要卡妙跟我踢球————————————”记得米罗被揪上车时这样惨叫着。跟母亲散了一会步,午睡时间,疲倦的母亲去睡了,卡妙一个人坐在外面的喷泉边,呆呆地盯着草坪上的小径,太安静了,米罗怎么还不回来?没有他缠着自己,这样的安静好不真实。他为自己的想法发笑,什么嘛,米罗不过才是个十岁的小鬼头,虽然嘴巴里说的都是大人的言辞,可是从整天缠着他的行为举止看来,却和一个五六岁小孩的思想差不多。“真希望快点回学校练习……”自言自语的同时,后脑勺正中什么东西,狠狠的一击,卡妙顿时眼冒金星。“哈哈哈哈,笨蛋!”身后传来嚣张猖狂的笑声,一只篮球滚到脚边,卡妙怒不可遏地回过头,瞪视得意洋洋的米罗。“来抓我啊,笨蛋!”他一边扭着屁股,一边转身就跑,边跑边叫:“活该!谁叫你向老爸告状害我被拖到城里一个上午。”“小子,你别跑!”卡妙奋起直追。眼前那个灵活的小身影蹿上蹿下,很快就爬上了假山。“你给我下来!”“就不。”米罗朝他做鬼脸。“有本事上来抓我啊!”“好,这是你说的。”卡妙挽起袖子,爬!“……”眼看着那个纤瘦而颀长的身子即将够到自己所站的地方,米罗环顾四方,现在唯一可以躲开的地方就只剩下右上方那块突起的岩石,只要自己到了那里,卡妙就绝对不敢爬过来抓自己了。他立刻开始手脚并用,不顾一切的朝目标进发。卡妙一抬头,吓得差点掉下去:“米罗,别往那里爬,很危险的!”“就不,怕了吧?怕了就喊我一千遍祖宗。”他就快要到达目标喽!现在米罗的脑海里就只剩下爬上去然后好好嘲笑卡妙一番的念头,所以愈战愈勇,速度越来越快,完全没注意到脚下松动的石块,一个不留神,哗——吓得闭上眼睛,米罗暗自叫着这下完蛋了,等了许久,没有想象中疼痛的撞击,他疑惑地睁开眼,卡妙猛扑到他的左面,揪住了他的衣领和左前臂。“别怕,我不会松的。”他尽量把米罗往身边较为稳固安全的地方送,可是那似乎相当有难度。“米罗,先找地方踩稳,你脚边有没有地方可以踩?”“没有……”脚边都是些光滑的岩石切面,哪里有地方落脚?斜挂在假山山壁上,卡妙觉得愈加吃力,他现在差不多也是悬空状态,另一只手还要抓紧米罗,眨眨眼,努力挤掉恐慌,他看见了假山下面的一块突起。费力地移动着,他终于把米罗扔到那上面,不过就在米罗站稳的同时,卡妙的手抽了一下筋,没力气抓住可以依靠的东西,就那么一脚踩空,后背朝着地面摔下去。
真热……好象在燃烧……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他想知道自己的腿到底怎么了,怎么会那么沉重,可是探来探去,手已经触摸到了腿,腿却始终没有感觉到手。他吓得猛地睁开眼,汗水滚落。母亲憔悴地望着他,看见他盯着自己,艰涩地挤出了一个笑容:“醒了?渴吗?”“我……”他想起自己从假山上摔下来了,然后,就躺在这里——这里,白色的墙和天花板,他喜欢的颜色,可是,却为什么那么令人窒息呢?到底是,怎么了?……
带子断了(之一)“等会有事吗?”“有,我一个周末都被人包了。”“哎,果然美男子就是受欢迎。”哀怨地叹息完毕,经纪人凯瑟琳耸耸肩,合上本子。“我还没人约,看你会不会把握机会喽。”适时出现的一个男子有一头精神的棕色短发,一双矍铄的细长眼睛,是个阳光型大帅哥。“算了吧小艾,我打赌马上就有电话找你。”语音未落,工作人员一声拖长了嗓子的喊:“艾欧里亚,魔铃的电话啊~~~~~~~”“我说的吧。”凯瑟琳沮丧地瞥了一眼兴奋得乐颠颠往外冲刺的艾欧里亚,以及一直没有表示,兀自擦拭着宝蓝色长发的男子:“喂,米罗,你一有假就往外跑得不见人,是不是有了女朋友啊?”挑起眉,射去一道敏锐的目光,他扯扯嘴角,笑了:“是啊。”“咦?”凯瑟琳吃惊的程度不比国会被炸带给人的震撼低,他居然笑得这么开心?会笑,并没有什么奇怪,米罗总是在笑的,即使不高兴的时候,他那上翘的唇角让他看来仿佛天生就是笑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可是,凯瑟琳觉得他的笑容中总是夹杂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不愿意与人分享一切的寂寥。“好想看看你的真命天子。”她羡慕地说,潜意识里告诉她,这个出生高贵,条件傲人的少爷是不会看上一般庸脂俗粉的,能让他笑成这样的,一定是一位不同凡响的女子,即便不是沉鱼落雁,国色天香,想必也是超尘脱俗的碧玉佳人。“想都别想。”米罗披上风衣,“我可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他的,这家伙,居然躲了我七年。”“啊?”凯瑟琳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米罗也没工夫跟她解释,直接消失比较干脆。从停车场取出自己的保时捷,他按照纸上的地址,七拐八扭,终于在一栋看起来很朴素洁净的小公寓门前停下。推开小而素雅的木栅栏,迎面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天蓝色的信箱和一个白色的秋千架。他将它们一一轻轻抚摩,然后慢慢地走近那扇白色的门,犹豫着把手放在门铃上。虽然想了一千遍一万遍,可是真的就在眼前,反而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了。犹豫着,门忽然开了,一个中年妇人拎着一袋子东西往外走,一抬头,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妇人一愣。“您是……”“杰奎琳阿姨,是我啊,”米罗指着自己的脸,露出一个调皮的招牌笑容,“米罗,想起来了没?”“米罗……”妇人皱眉仔细回想,“米罗·度灵少爷?”她黯淡的脸庞闪现出光泽,“是你!长得这么大了!快点进来!”“妈,是谁啊?”房间里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恬静而柔和,接着门轻轻打开,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出现了。“你……”静静的对视了片刻,他低头平静地一笑。
“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屋子里,一半是阳光,一半是阴暗。他就坐在阳光与阴暗的分界处,将一半的表情隐瞒。“怎么说都是该我先发问吧?”米罗靠在窗柃边看着这个在自己的梦中出现了不下一百次的人,“为什么突然搬家,走了连个地址都没有留下?”“哎,我们都麻烦你们家这么久了呢。”他轻轻地说着,纤长的手指摆弄了一下膝盖上正在睡觉的猫咪的耳朵。“该死,把你们弄成这样的人可是我啊!!!!”卡妙吃了一惊,手忍不住颤抖了一下,猫咪惊醒,咪地叫了一声,跳下他温暖的膝盖逃走。米罗盛怒的脸就清晰地在距离自己不到十公分的地方,那双希腊美少年一样的蓝眸愤怒地盯着他。“但是,我们也不能一直靠你父母生活。”看着他强词夺理的表情,米罗简直要爆炸:“你的脑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你知道不知道,这些年他们一直都为你们母子担心,怕你们过得很惨,只要一有征询社的人向他们汇报,哪怕是蛛丝马迹,爸爸也一定会连夜赶去,也不管生意上的事情。在得知你们的消息以后,我爸妈高兴得都要跳起来了,他们不停的嘱咐我,不管有多忙,一定要亲自找到你,把你带回巴黎去!” 卡妙的眉峰微微蹙紧,就是因为这样,当年他和母亲才会过意不去,匆匆不辞而别的啊。“算了,我们现在生活得很好,你就别为我们操心了。请转告度灵先生和太太,谢谢他们。”静默。很长一段时间过去,米罗忽然呐呐地问了一句:“卡妙你,还喜欢花样溜冰吗?”……他抬眼看他。“你还是很喜欢对不对?”米罗紧追不舍的问。“如果有机会,你还是会再参加比赛的吧?”溜冰……比赛……那真的都是好久远的事情了,感觉已经过去一个世纪那么久……他似乎差不多快忘记在那片洁白无暇的透明晶莹的白色上飞舞的感觉,旋转,落地,衣袂飘动,一切仿若梦境,都已经是隔世的记忆了。“爸爸联系了很多医生,都是这方面的权威……或许,你有可能再站起来,行动自如也不一定,有时候,信心也是很重要的。”“不用了。”……“不用了。”卡妙微笑着抬起头,与少年的眼相对。清澄的眸子是宁静的黯然,“老实说,就算真的站起来,我或许都不知道该怎么走路了呢。而且,现在的生活真的很好,没有人打扰,心里也很满足。”米罗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沉默了一下,他将手伸进口袋,拿出一盒录象带。卡妙瞥了一眼,依旧笑盈盈:“什么东西?”“你在逃避吧?”他说。“我?逃避什么?”“你还想着溜冰,可你害怕面对自己这个样子;你不敢看所有的比赛,以致于对现在的溜冰界简直一无所知。”卡妙还想分辩什么,米罗强制性地将带子塞进他的手:“看一看吧!明天我再来找你。”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转身出去。录象带还带着他的体温,黑色的,像一个被嘲笑的梦。略略抹了一下脸,卡妙一抬头,“妈,你什么时候……”母亲站在门口,眼中含着泪。“妈妈,我没事的,你不是还要去康复中心一趟吗,快点走吧,别让人家等太久。”他笑了起来,一如阳光般灿烂。母亲垂下头,擦擦眼泪离去。汽车的引擎声消失了,卡妙重新把目光放在手中的录象带上,离开度灵家已经七年,七年里,他和母亲就像很早以前相依为命,不停地搬家,不停地漂泊,最后定居在这里。现在,母亲每星期去镇上的康复中心三次,作为义工帮助照顾那里的残疾人士;而他,经常性地写写稿子,大多数时间呆在家里,日子过得很平静。如果说有什么遗憾……卡妙又低头凝视着带子……他始终不敢碰触,藏在心灵深处的一个角落,那段回忆和过往……转动着轮椅的手柄来到电视机前,打开录象机,把带子塞进去。一片耀眼而炽热的白色灯光,热烈的欢呼声,晶莹得犹如西伯利亚冰天雪地的溜冰场,这一切的一切灼痛了他的眼。“先生们,女士们,下面出场的是来自法国巴黎的选手……虽然很年轻,但是已经参加过国际上数十场大型比赛并且取得了不俗的成绩……”那个名字,卡妙怔怔地盯着屏幕,屏幕上熟悉的身影证实他的听力没有问题。米罗·度灵,他真的成为了一个溜冰选手吗?像十六岁的自己一样?蓝色的美丽眼睛透着自信,像十六岁的他;微微上翘的唇角写满骄傲,像十六岁的他;飞扬的发,矫健的身姿,一切的一切,与十六岁的自己毫无异样。一个冰晶一样的梦想,居然就在十六岁的时候如同冰晶一样的破碎了。录象带上出现了一片雪花,伴随着低低的饮泣声。
滴泠泠……滴泠泠……电话响了七声后,断了。卡妙移到电话旁时,它再次准时地响了起来。“喂,上次的稿子,我都写好了。”“哦,那我马上去取,你现在在家吧?”“不在家我还能在哪里呢?”卡妙好笑,既然是往家里打电话,而他要找的人又在接电话,那么这个人还有可能在外面吗?“别跟我钻字眼,马上就去,挂了。”挂上电话,卡妙来到书房取出厚厚的一叠稿件,那是一个月前加隆跟他的约稿,当时加隆沉思了一下,问他一个月就交稿的话会不会太赶;他笑了一下,说反正除了写之外他也没什么事情可以做。目前跟他有联络的人只有加隆和撒加这对双生子,说起来真的很怪,他们生为特雷司家族的继承人,居然不约而同地拒绝接手家族庞大的生意,不愿意做万人之上的大老板,一个跑去娱乐界给明星当经纪人,一个自己办杂志当编辑。每次加隆打电话,先给他响个七声然后挂掉,等一会再继续拨,主要原因是怕卡妙急急忙忙的来接,匆忙之中摔到哪里。就这点来说,加隆真的是个极其体贴别人的男人,心思细腻,像掩盖在冰山下的绿原;和他老哥那种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温和一点都不一样。而撒加跟他的认识过程堪称经典戏剧场景。一个星期六,卡妙在院子里浇花,秋千上有一盆吊兰,他鞭长莫及,正准备放下洒水壶回屋子里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看见一个身影伫立在家门外,一动不动的,仔细一看,卡妙差点为世界上竟有如此完美的人这一想法而摔下轮椅。和米罗·度灵的海蓝不同,那个人的发色是淡淡的银蓝,金属色的光泽泛起,散布在优美的轮廓上,如同希腊雕像般庄严俊美的脸庞,颀长结实的身材裹入一袭黑色风衣,在已经是深秋的天气里,显得犹为令人注目。咣当,连卡妙自己都没有发觉,要不是洒水壶掉在地上,他恐怕还要盯着那个人继续发呆。好完美,简直不是真实的人。掉转视线,那个人将右手放在下颌沉思了片刻,抬腿走进他的院子,很自然地跟他打招呼:“嗨,你的院子吗?”他的笑容和秋天的阳光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卡妙觉得面前似乎有一个发光体。“很漂亮的秋千,我可以坐吗?”他微笑着问,抓住了白色的秋千架。卡妙点点头,他喜欢秋千,虽然没办法坐上去,可是即使是看着,也是种安慰。“真好。”男子在秋千上轻轻晃着,“我家小时侯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我那个宝贝弟弟就一直跟我抢,有好几回还大打出手;后来管家让人又给我们安了一个新的,我们虽然没有再打架,可是同时对秋千失去了兴趣,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坐过。不久我们两个都离开了家,想想看,都有两三年没见面了——真是的,我们可是住在一个城市里的——你也喜欢秋千吗?”卡妙点头,又摇头:“我只喜欢白色的秋千。”“是吗?”男子微笑了一下,忽然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大作,搅得他眉头皱起来,才按下接听键就是一个足以媲美世界杯赛场拉拉队的声音响起,连卡妙都听得一清二楚:“撒加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快点给我在十分钟内出现你家的阿布罗狄又在闹情绪说是不看见你人就绝不在记者招待会上按讨论的那样说老板已经要跳楼而且决定不发薪水就跳如果他真的跳成了哪怕是从一楼的演播大厅跳下去我们都要完蛋啊呀不得了一帮子记者从侧门冲进来了我们得撤兄弟们快~~~~~~~~~~撤!!!!!!!!”嘟嘟嘟……他合上翻盖,无奈地朝忍不住笑起来的卡妙耸耸肩。“你叫撒加啊?”卡妙笑。“我叫撒加,很高兴认识你,冰雕娃娃。以后我可是会经常来荡秋千的,拜!”他走了以后,卡妙小心地转着轮椅来到他坐过的秋千边上,小心地把手放在他握过的扶手上。暖暖的,是真的人。一片秋天的红枫落在洁白的秋千上,寒意来了。
带子断了(之二)门没锁。加隆很自觉地进来,很自觉地将所有看到的可以吃的东西往嘴里塞,然后将外套的所有口袋装满食物,这才往书房的方向走去。推开门,此刻,他正趴在桌子上写东西,似乎很专注,连有人进来都没发现——他可是出了名的敏感呢。“在干嘛?”加隆冷不丁的出声,吓了卡妙一大跳:“什么时候来的,吓死人了。”说话的同时,不忘把本子合上。加隆嘴里全是点心,不过说话的声音依然清晰无误:“在写什么?”把厚重的大硬抄本放在腿上,他转动着轮椅来到抽屉边,把本子放进去,上锁:“我的故事。”“可以看吗?”摇头。“就凭我们的关系也不行?”再摇头。加隆耸肩,干掉最后一块蛋糕。“等以后,我会让你看的,说不定还准你发表呢。”卡妙把原本准备好的约稿交给他,笑着说。“等以后是等多久?”“等我死了以后啊。”“开什么玩笑,我比你大八岁,要死也是我先啊。”卡妙的目光落到窗户上的水仙,脸上还是笑意盈盈:“那,可不一定。”把稿子放进随身带来的包里,加隆想了想:“有没有东西吃?”“你刚才把我的那份也吃了。”“不行,还是饿。”“你熬夜做通宵,还忘记吃饭?”卡妙不禁皱眉,“搞不好你还真的比我早死咧——再这样下去的话。”他转着轮椅往厨房的方向去,一刻钟后膝盖上放了个托盘进来,加隆靠在椅子上睡得很熟,稿子摊开放在身上,散了开来。他和撒加果然完全不同。撒加的风衣,无论如何不会有一点褶皱,式样考究的风衣里面,永远是有着精致做工的阿曼尼或者古瓷,他只穿皮鞋,而且只穿费尔迦诺的鞋子,不管什么时候见到他,他总是微笑,并且眼神矍铄。可是加隆,同样一件衣服他可以穿一个礼拜眼睛都不眨一下,通常他的衣服几天没换就代表着他几天没出办公室的大门,而这个最高记录是十九天。加隆对什么都爱理不理,只要他高兴,他可以在下一秒钟把议员和他带来的钱一并从窗户扔出去然后继续写这个家伙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之类的论断。撒加和加隆真的是,除了外表之外没有一点相象的双生子。对了,还有一点一样,他们都喜欢荡秋千。记得他第一次给加隆所在的杂志社投稿,一个月后接到加隆的电话,他问他文章里写的,家里有秋千是不是真的,他说是,于是加隆马上就跑来了,荡了一个下午。当时卡妙被那张神似某人的脸吓了一跳,不过他只用了三秒钟的时间就反应过来,上天让他经历了一个怎么样的巧合。“怎么不叫醒我啊,我饿着呢。”闻到香味醒过来的加隆不但不说谢谢还满不开心的。熟知他禀性的卡妙只好装作没听到。加隆正吃得兴起,门铃不凑巧的大肆作响,而且没有停止的打算。看加隆没有要去开门的意思,卡妙只有躬身亲为的份了。“让我来!”加隆把吃空了的碗倒扣在托盘上,“挺有耐性的嘛。”边唧咕边走向玄关。“加隆,是谁?”许久不见有人作答,卡妙无奈地探身望去,所幸玄关离书房不是太远,他只需要一伸脖子就可以知道来人的身份。那个修长的背影映入眼帘时,卡妙没来由的一呆,忽然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推销员吗,没事的话快点滚,这里没工夫招待你这种人。”加隆口气恶劣的说完,立刻就要掩上门,卡妙还没来得及出声制止,米罗飞快地用手一推,加隆猝不及防,差点摔个四仰八叉。“想打架吗,可恶!”都快他好久没锻炼,成天闷在办公室里审阅稿件,动作也迟钝多了。不过,只要他愿意,教训这样乳臭未干的小鬼还是没多大问题的。乌云迅速朝两只斗鸡的头顶聚拢,卡妙忙不迭的叫喊道:“都住手,米罗!”听见一个有点陌生的名字,加隆狐疑地回身,卡妙尴尬地向他比画:“不好意思,我认识他,他说了今天会来,可我给忘了。”于是加隆不再多说任何话,按着脖子揉揉,找床睡觉补眠,撇下连姿势都摆好了的米罗站在玄关。对视了几秒钟,米罗开口了:“考虑得如何,要不要跟我回去?”直接一向是他说话的特点,犹豫三秒,卡妙问:“要是我拒绝呢,你会来硬的吗?”“不会。”出乎意料,米罗干脆地回答。没等愣神的卡妙有所反应,他又开口,自顾自地接着说,“昨天我想了一整晚,按卡妙你的个性,估计是不会老实的跟我走,而我又不想强迫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所以权衡再三,我联络了爸妈和那位医学专家,我们一致决定,如果你还是不肯改变心意的话,就在本地给你治疗。”“……”“你的回答呢?”“我哪里还有话可说啊。”卡妙挫败的低下头,再抬起来时,米罗跪在腿边,一脸阳光地笑着,活象讨到糖吃的小孩。
记者招待会结束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原本定下来下午的那一场,已经由于某人的闹场不了了之了。走廊上响着连天的呵欠声,惟独一个嗓门喋喋不休的叫嚷:“那个破记者问的什么问题啊,叫我怎么回答嘛!所以我只好拍桌子打板凳来发泄一下,哇拷,这样就叫做大牌吗?明星好当吗,他怎么不来试试看!你不要拦我否则我揍你。什么?你想告诉老板的话尽管告诉好了反正到时候撒加有办法摆平。”语音未落门乒的应声而开,一个穿得花花绿绿的身影走进这间不失豪华典雅的会客室,一屁股坐在大理石桌子上,愤恨不平地宣泄着怒火:“喂,撒加,你——”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的人,头微微低下几分,对来人的火气完全没有感应。“——睡着了吗?”来人疑惑地说着,惊讶的表情自然地浮现在漂亮的脸蛋上,“天哪,撒加居然会在公共场所睡着诶……也难怪,这几天,他实在是累了点。”感应到身边有人的存在,撒加揉揉眉心睁开了眼睛:“阿布罗狄啊,庆功宴结束了吗?”“没。不过你没去我怎么可能呆得太久呢——怎么,困啦?”“有点……”撒加迷惑的盯着阿布罗狄的眼神,“干嘛,这样看着我?”“撒加实在是个美男子,为什么不要拍个广告试试看呢?一定很卖的。”阿布满眼都是崇拜的光芒,眼皮一眨不眨。撒加失笑:“我对那个没兴趣,你又不是不知道。”“话是这么说啦,可是……”阿布随意地抓了抓发型师好不容易打理好的头发,“我好想看撒加在电视上的样子。”笑了笑,撒加掀开盖在身上的浅灰色风衣:“走了,送你回去。”“这么早?”“听话,送你回去以后我还有事要办。”“说的也是,好象最近你家里人逼得蛮紧的样子。”阿布罗狄没有过多的抗议,“你不用送我了,办正事去吧。就这样,拜!”看着熟悉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如同来时一样匆忙,撒加无言地抿抿唇角,办正事?晚上十点钟能办什么正事?用脚后跟想也知道不可能是公事的,这个阿布啊。拨通手机上一个号码,电话那边嘟嘟嘟地响了几声以后,慵懒的应答响起:“你总算给我打电话了啊。”“抱歉,这么晚了打扰你。”他将手机换了一只手,右手掌握方向盘,“现在有空吗?”“你找哪能没空?”对方懒洋洋地回答,“还是老地方见吗?”“恩。”“二十分钟。”撒加是个对时间观念还蛮重视的人,于是他提前了十分钟到达约见地点,可是那个人比他还要早,当白色林宝坚尼抵达时,他已经等了好一会。夜色浓郁,那个身影静静地坐在花园中心的白色秋千上,金发随便束起,看得出凌乱的痕迹,有些许发丝散落鬓间。“为什么每次都是我晚到?”在他旁边的秋千上坐下,撒加很轻松地问,顺手递过去一罐热咖啡。“我只是恰好比你提前一点而已。”“最近在忙什么?”“还是老样子。”撒加仔细看了看他的侧脸,即使是夜色中也掩盖不了的白皙皮肤,相对印度这个国家来说,的确是显得过于白嫩了点;而且那双湛蓝的眼睛也很明显地将他从亚洲人的行列中区分了开来。“沙加,你真的有印度的血统吗?”他半开玩笑地问道。他的父亲是英国人,母亲是印度女子,曾经当选世界小姐的亚军。如果不是铁证如山,恐怕没几个人会相信他有一半的印度血统吧。“我……可能要结婚了。”沉闷中,沙加忽然轻声说了这么一句话。“……”“对方是日本某个财团的千金,已经见过面,人很不错,是个知书答礼的大家闺秀,好象是叫……城户吧?”“城户,那是个很有名的企业,你居然用‘好象’来形容?”撒加对他佩服得很,这些达官贵人,社会名流的名头,沙加有一半以上都记不住,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英国第一世家的独生子。“是吗?我不太清楚。总之,她只要不干涉我的事情就可以了。”喝空了咖啡罐,沙加漠然地吐出这么一句来,“不说我了,你呢,特雷司家族的少爷,亚里士先生恐怕没这么简单就默许你和加隆整天在混乱的娱乐界和新闻界游手好闲吧?”被说中心事的撒加头痛地捏着眉心,沙加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我就知道,看来你的麻烦不小。”“彼此彼此。”撒加反唇相讥一句,“对了,奉劝你一声,结婚不是儿戏,你考虑清楚了没?”“没什么好考虑的,反正我也没有喜欢的人。”“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你才二十几岁呢。”撒加扬手一个高空投掷,将铝罐掷入张着嘴巴的卡通人垃圾箱内,拍拍他的肩膀,“说不定明天,改变你命运的人就要出现了。”沙加诧异地抬起头,再次看了看眼前这个他注视了十三年,依然没有办法看透的,神秘莫测的,人。
“我跟你说,等会见到医生,你一定要很详细地把这些年所有的情况都告诉他,不要怕麻烦,也别图省事,要是漏了重点的话可就不好了——卡妙你有没有仔细听我说……”“你好罗嗦。”卡妙看着手上的小说,任由米罗推着轮椅前进在诊所的走廊上。这里位于郊外,阳光很好,树林又多,巨大的玻璃窗遮挡不住阳光在午后热情的抚摩,星星点点的洒落走廊每一个角落。眼前的情形,真的好象多年以前的一个午后,那时候的太阳,也是这么好,这么明亮……“不要再说你爱我了……”小说里,女主人公泪流满面地对男主角说,尽管他们还执着地牵着对方的手,感受着指间早已冷却的戒指。“你说过可以为全世界的人付出,但只为我一人保留。”男主角死死地不肯松开爱人的手,天空里,太阳明亮地微笑着,像一只苍茫的眼睛,见证人间的一切悲欢。为何一切谎言到了爱情面前,就成了誓言?“啊,您是米罗先生吗?请进。”一个白色衣服的老人站在走廊的尽头迎接他们,带领两人进入干净明亮的治疗室后,米罗迫不及待地问老人:“请问他复愈的可能性有多大?”“啊……不好意思,我并不是那位专家。”老人笑着摆摆手,“我只是他的助手,他现在正在隔壁听一个电话。”说话间门被轻声推开,屋子里的人只见一个年轻的背影轻盈地闪入,伴随着一个年轻的声音:“席尔,客人来了吗——哟,已经到了呀。”年轻人笑盈盈的伸出手:“你们好,我叫穆斯,叫我穆就好了。”对方没啥反应,穆斯依旧维持着那个招牌笑容:“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觉得我有点年轻是吧?呵呵,几乎每一个人初次见到我时都是这副表情,真是有点不好意思呢。来,这边请,我们先做个检查。”米罗忽然俯低身子,凑近卡妙的耳朵,卡妙以为他要说出不放心之类的话,哪知他用十分愉悦的语气说:“阿卡,我觉得他很有意思咧,你呢?”躺在白色洁净的床上,注视着白色的天花板,耳边响起了流水似的小提琴乐曲,穆斯温和的声音不时传入耳中:“这里有感觉吗?”摇头。“这里呢?”还是摇头。“那这里呢?”穆斯的语气没有一点不快,依旧温和,如同耳边旋律的一部分,没有任何的不协调。“……这是什么乐曲啊?”“你喜欢吗?老实说我也不大清楚,呵呵,这是我拜托一个朋友在琴室里录的,市面上还没得卖呢。”“是吗。”卡妙不知不觉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真好听。”“那就借你带回去听吧。”穆斯笑盈盈地从音响中取出碟片,看了看盒面,“对了,曲子叫Memory,很适合午后听呢。”Memory,在回程的路上,卡妙的耳朵里塞了耳机,小提琴悠扬而凄美的旋律飘荡在耳边,一下一下,拉长了的颤音好象岁月无情的手,撕拉着久远的回忆。这个拉小提琴的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过往呢?还有以钢琴为他伴奏的人,是不是了解他的心情?“妙妙,一下午你都在听那张CD,真的有那么好听吗?”开车的米罗因为他的专注而被冷落,说话间颇有点酸酸的醋味。“你也听听啊。”说着,卡妙拔下一个耳塞,塞进身边米罗的耳朵。“喂,我在开车啊!”“就是因为你在开车我才要你听,你不觉得你开得太快了吗?”“开快和音乐有什么关系嘛!”“听轻音乐好让你放松一点哪。”“拜托,太扯了吧。”……车子轻盈地飞驰在宁静的林荫道上,无数的阳光被抛在身后,又有无数的阳光迎面洒落。
带子断了(之三)夏天是个容易变天的季节,母亲才出去不久,晴好的天空忽然乌云密布,不一会儿就下起倾盆大雨。看着眼前的天气一时没有转好的迹象,卡妙不由得瞥了一眼柜子里的雨伞,康复中心离这里并不算远,他完全可以自己去,可是如果真的送去,母亲绝对是要生气的。正在踌躇当中,庭院外面忽然响起汽车的引擎声,不久,母亲的声音便清晰地传来:“进来坐坐吧,不好意思,这么大的雨,要你送我回来。”“别客气,反正我也没什么事。”门开了,卡妙抽了两条毛巾,朝玄关移去。母亲正忙不迭地招待客人入座,端茶倒水的,十分热情。也难怪,家里平常都没什么人来,母亲,一定很寂寞了。看坐在沙发上的青年,顶多不过二十出头,俊秀儒雅的脸,笑容高洁不带世俗之气,想必是大户人家出身,母亲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你头发湿了,擦擦吧。”青年回过头来,目光对上他的轮椅,微微一怔之后,温和地笑了笑:“多谢。”母亲从厨房出来,端着热气腾腾的花茶:“沙加先生,这是我儿子卡妙,你们年纪应该差不多大,卡妙,沙加先生是中心的义工,经常来帮忙照顾病人,今天还是他送我回来的呢。”“伯母,我不是说叫我沙加就好了吗。”“可是,你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我一时改不过来嘛。”母亲笑了笑,“好了好了,以后记住就是。沙加,晚上不可以走,一定要留下来吃饭哦!”母亲消失在客厅,边哼着歌边在厨房里忙碌,客厅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忽然,沙加轻轻开口了:“咦,好特别的音乐?”“哦,是我的主治医生借我的,这首叫Memory。”沙加慢慢的重复了一遍歌名,微微笑了。“我好象在哪里听过的样子嘛,Memory……”叫这个名字的歌曲实在太多,他一时半会的想不起来。“不过,实在很好听。”电话响起,卡妙接起听筒:“喂,哦,是穆啊,明天的复健?没问题啊,恩。”刚回头,沙加脸色一变,冲到电话边抢过听筒,不过对方已经挂了。“沙加?”卡妙着实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刚才那个叫穆的人——是谁?”沙加丢开话筒着急地抓住了卡妙的肩,拧紧眉头的样子弄得卡妙一时反应不过来,“是我的主治医生。”“他,长得是什么样子?”“很年轻吧,二十来岁左右,淡紫发色,眉清目秀的。”……沙加慢慢松开手,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屋子里流水似的乐曲依旧那样悠扬而凄美,仿佛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回忆。“沙加,你认识他吗?”“大概吧。”幽幽地回答道,沙加喃喃自语,“Memory……还真是个熟悉的名字,我怎么会想不起来呢,这根本就是我作的曲子嘛……”
番外篇回忆《Memory》
我认识你的时候,正是我最孤立无援的时候。那年秋天,在伦敦郊外一所寄宿制的中学,我放弃了自己的梦想,来到这里完成家人的梦想。我带着一头凌乱的发,和没有光彩的眼神走进了自己的宿舍,把所有的行李往床上一扔,就无力地倒下来睡着。就这样过了一个礼拜,等新生的军训结束后,几乎所有人都找到了可以一同嬉闹的伙伴,只有我形只影单,孤身一人。一个阴天的下午,我在喧闹的走廊上望着外面快要哭泣起来的天空,视线忽然落到身边一个背影上,那是你,温和的眼睛,温和的表情,看什么都是温和的,你的身边围绕着一大群人,他们羡慕地围着你不停地问这问那,我别开视线,你却发现了我。你走过来,问我几点了,我说,两点差十分;你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沙加。我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你一定不明白为什么,于是这场以交友为目的的交谈就在我的绝对冷漠中草草收场。可是上天注定我们有缘,一间小小的房间,把我们连在一起,你和我的室友换了位置,堂而皇之地入侵我的生活,把早餐和叠好的衣服准时送到我的手中,没有多余的虚伪;你还会为我在饭厅占据有利地形,毫不做作地夹走我碗里的菜,没有多余的客气。你约我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打棒球,就连一篇小小的论文,你都要和我交换意见,你总说如果没有我的支持,干什么事情都无精打采的。你曾经说过,你的母亲死于车祸,而你的父亲选择一走了之;你说,你一定要考上医学院成为医生,你要做到所有医生做不到的事情然后大声的嘲笑他们,你不会再让人们因为最爱的人离去而痛哭,你说,你绝对不允许。那时候的你,总是爱躺在学校后面的一片很大的草坪上,仰望着分不出颜色的天空,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也没有任何语言。秋天的太阳晒得我头晕目眩,我说一点也不好玩,你却说,好冷啊。空中偶尔会飘来一丝一丝的白云,由于是在工业城市的附近,多少混杂了点灰色;绿得有点憔悴的草在你身下平铺着,和你一样地寂静。在我的日记中总记载了你的灰色心情,因为我不愿意在你忧郁的时候绽放笑容,我觉得这样才是朋友。阴霾之后我们会找各种各样的美食来满足口腹之欲,我们疯狂地吃啊吃,在别人惊讶的目光中席卷而来,扫荡而去;你总是负责买的那一个,因为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而那时的我从没有在意到你凝视着我时,微笑的眼神。半年后我们吵架了,直到一年后才重新言归于好。原因是那么幼稚,你叫我忘了不要再提,于是我就真的不再去想了。你老是爱煮一些苦得要命的咖啡给我喝,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什么爱尔兰咖啡,有一股好浓郁的酒味,我被呛得十分钟缓不过气来,你笑盈盈地看着,然后乐呵呵地告诉我,你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咖啡。还记得我们被老师罚写检讨的事情吗?从禁闭室出来,你和我偷偷溜出宿舍,杀去市中心的酒吧买了一大袋子啤酒,在学校附近的桥上又唱又跳,我哼着不成调子的曲子,你嘻嘻哈哈地问我叫什么名字,老实说这是我一时兴起随口编的,哪里知道叫什么名字啊,就胡邹了一个说是“Memory”,你眯着眼睛,轻轻地说,好棒的名字,沙加,你要答应我,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你的回忆里永远不要少了我……高中还是在我们的成长中结束了,我们分别考上了不同的大学,因为家人的要求,我主修法律,而你呢,如愿以偿地向医学的方面发展。你知道吗,我真羡慕你,也很喜欢你这样的选择。好在我们的学校隔得并不远,我们一有空就往对方那里跑,还记得在两所学校的中点有一家甜品屋,是法国人开的,叫做“放纵自己”,你喜欢里面的帆船酥,我喜欢里面的黑森林,每次见面,你的手上是一块黑森林,而我的手上就是一袋帆船酥……好甜,甜得叫人无法忘记……还记得有一次外出时,我们走得忘乎所以,忽然发现钱包忘在旅馆里,随身只有五块钱;我们从超市里买了一根很长、看起来很划算的长棍面包和一听可乐,慢慢地往回走,走得累了,就坐在一棵很大很大的银杏树下,一点一点地把面包分吃掉,我们一起吃过法国的美食,喝过名满天下的美酒,也一起吃过硬如磐石,廉价的长棍面包,喝过一听可乐。我记得,你最后一次说秋天里的阳光好冷,最后一次躺在草地上凝望着天空,你的最后一次任性,因为我让你失望了。父亲让我为他的一个朋友上法庭辩护,我踌躇满志,漂亮地打赢了我自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场官司,那次辩护对我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在赞美声和蜂拥而来的委托书中,我收到了你的一封信,信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字,约我出来见面。你的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你冷淡地望着我,问我为什么要替那种人辩护,我莫名其妙,反唇相讥。于是,那次见面不欢而散,从此,你再也没有联络过我。不久我发现了事实的真相,那时输掉官司的那位母亲却已经因为伤心过度和贫病交加而离开人世。我无法原谅自己良心上的责备,看着眼前那间残败的房屋,脑海中你责怨的眼神再度浮现。我做错了,可是你却不给我解释的机会,你连同你所有的讯息,消失得一干二净……我知道,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美酒大餐,长棍面包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心目中那个清冷的沙加,已经永远从你心目中死去了。还记得你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时就说过要快点长大,总有一天要变得非常坚强;那个在这么说的时候眼里泛着明亮湿润的光泽的青涩少年,如今是否已经蜕变,成为另一个新生的阿穆了呢?我祝福你。虽然我总觉得有一天你会离开我,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可是想不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你可能不知道,我曾经默默站立在我们喝着啤酒高歌的桥上,望着和当时一样的月亮;我徘徊,想起曾经五音不全地哼过的支离破碎的曲子;每回经过已经倒闭的甜点屋“放纵自己”,我想起你最喜爱的帆船酥;超市里依旧在卖咬不动的廉价长棍面包,两个孩子凑起钱来将它买走,也许还会在他们熟悉的老树下一点一点地分吃着……为何只有我在这里默默悼念着逝去的岁月,默默寻找着昔日最熟悉的身影……
你离开我的时候,也是我最孤立无援的时候。
番外篇<完>